“我見他們沒地方可去,又見歐陽謙有點奇術,就收留他們在我這兒住段時間,那位叫晴奴的姑娘倒是聰慧,不怎么說話,女侍們教她的事她學得也快,可是歐陽謙啊……”趙將軍悲慟地對我說著,我感覺他快要哭出來了。
“剛開始他還算安分,跟在小廝后邊干些雜活,可慢慢地,那些下人全都心甘情愿地被他使喚了,不僅如此,很多名士來我這拜訪,可我有事離開一會兒,一回來,你猜發生了何事?他們一個個都圍在他身邊聽他說話呢,他空手在王大名士的手上點上一下,我的佩刀就到了王大學士的腰上了,他還笑嘻嘻地說,這是趙某送他的禮,他在我面前就把我房間里的東西差不多送了個干凈,他連我最喜歡的紅木凳子都……”
我一下子就能想到歐陽謙在送光了趙將軍的東西后臉上是什么表情,一定還始終保持著他那種如沐春風般的微笑。
“連我手下的愛將,本來說要去提醒他的……結果兩人在角落里交談了一番后,他走出來,恭敬地跟我說,‘歐陽先生乃世間難得高人,將軍可重用之’,我想教訓他一下,可一見他的笑臉就沒轍了,這樣下去……”
“那你今天來……?”我問。
趙將軍似乎從對歐陽謙痛苦的回憶中一下子掙扎了出來,絡腮胡精神地一抖:“對,我想到辦法,就是介紹他來做火鴻君的門客,他在我那兒經常提到的就是你呢,讓他心甘情愿離開我這兒的方法只有這個了?!?
他說罷,馬上朝原先的方向走去,身上的盔甲呼呼地響著,他走了幾步,突然回頭道:“對了,他現在在那邊的亭里?!?
我一回頭,就看到湖中心的六角亭里遠遠地站著一個人,單看背影我就能確定是歐陽謙,他正如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穿著一身白衣,還飄著兩根綁帶,就如河邊吹拂著的柳枝那樣,他一邊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穿著一襲紅衣的女子,我想那就該是晴奴了。
我剛想跑過去,就看到歐陽謙朝左邊俯下身子,他們的臉由于距離過遠而看不清五官,但他們的唇分明是已經連接到一處了,我的心似乎被錘子重重地敲打了一下。
腳步變得有些緩慢,我一下又一下輕點著路邊的青草,似乎怕驚動了正在亭中親昵的兩人,我的周圍變得安靜極了,那一瞬間,我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們倆,是在這段時間變成那種關系了嗎。
我現在終于回想起來,在火鴻君府上的這段時間,我是經常思念過歐陽謙的,想到他的笑容心里似乎就能安然一點,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楚在我心中慢慢形成,我不知道怎樣去形容那種感覺,因為這樣的在心頭顫抖的情感是我沒有感知到過的。
他們的臉終于分開了,歐陽謙在晴奴身邊坐了下來,腦袋往這邊偏了偏。
突然他的臉定住了,湖面還蒸騰著少許霧氣,但我仿佛卻能看見他的表情。
“鐵花!”一聲久違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我看到他的袖子飛舞了起來,他在向我招手。
我下意識地僵笑著,心底卻不想走近他們。
“啊,鐵花,你瘦了很多?!睔W陽謙一見到我,就粲然笑著說了這句話。
我這才想起自己還是井里映出的那副鬼樣子,忙用袖子在臉上擦了一下。
“你怎么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呢。”他又說。
我的心又顫抖了一下,目光不自覺地瞟向晴奴,她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她換上的一身新衣后漂亮了許多,臉蛋顯得越發清麗,她從懷中掏出一條手帕,細心地幫我擦拭起來。
“等會我幫你梳洗一下,等他成為火鴻君的門客后?!彼挠牡卣f,而那個輕描淡寫的“他”字卻讓我感覺他們已經熟識了不少。
歐陽謙笑得形成了一個好看的唇形,他漂亮的雙眼包含著得意的笑意。
“成為火鴻君門客這種事,可太容易了?!?
趙將軍忐忑地坐在一旁,手里牢牢抓著自己盔甲的衣擺,看得出來他比歐陽謙還要緊張。
“我不信鬼神之說,但看在趙將軍的面子上,告訴我,你會什么?!被瘌櫨俗谡?,他換了一身衣衫,頭上也豎著紫玉冠,他的臉龐完全顯露出來,袖口被一塊打造好的雕刻著麟形圖樣的腕甲牢牢束住,顯得他手的骨骼更加硬朗。
“唔?!睔W陽謙嘴里正叼了一塊綠豆糕,聽到火鴻君的發話,突然抬頭。
火鴻君略揚著下頷,冷冷地注視著歐陽謙。
趙將軍一見火鴻君的臉色,嚇得從坐墊上彈了起來。
“給他一點水?!彼Ψ愿琅赃叺囊幻膛?。
晴奴端坐在一旁,顯然對歐陽謙吊兒郎當的樣子已經習慣了。
侍女沏好水,款款走到歐陽謙身邊,歐陽謙抬頭對她微笑了下,侍女手猛地一抖,竟沒有抓住杯把,水從杯中整個傾倒出來,只剩下精制的杯身在榻上滾動。
“覆水難收?!被瘌櫨鲁鏊膫€字,他穩穩地坐在上面,俯視著歐陽謙,“用奇術把它復原?!?
歐陽謙一怔,無辜地看了眼趙將軍,趙將軍忙擺手,聲明他只是好心給歐陽謙送上水,這個瘟神他想送走還來不及,怎么會預料到火鴻君會出這樣一個難題。
失手打翻水的侍女臉紅一陣白一陣,她不敢再看歐陽謙,馬上退了下去。
歐陽謙信然一笑,從位置上站起來,他拾起空杯,將它擺在剛才潑濕的榻中央,接著將自己的雙袖撫了上去,他白色的衣襟重疊地蓋在那口空杯上,身體微微下俯,黑發順著他的肩頭垂落在他胸前的衣擺上,他抬頭挑釁地看著火鴻君,嘴角浮出一抹笑。
旁邊的香爐還在緩緩往外冒著香氣,周圍的人卻無人感大意,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歐陽謙的袖子,他寬大的袖擺蓋住了他的手,雪白的衣緞將他漂亮的容顏映得更是清秀。
隨著窗外一片竹林的擺動,歐陽謙將衣袖緩緩打開,原先的空杯中竟盛滿了水,歐陽謙魅惑的眸子正從杯中的倒影里緩緩移開。
“怎么可能?!壁w將軍贊嘆道,他雖然見識過歐陽謙許多奇術,但還是連連點頭,周圍的侍女都發出一片贊嘆聲,而依舊不為所動的只有火鴻君和坐在一旁的晴奴。
歐陽謙將那碗水端起,雙手握著杯把站起身,他右邊的臉頰微微抬著,臉上滿是盈盈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向火鴻君。
他沒有將頭低下,而是直直地將杯子舉高,透過那個杯子,我似乎能看到他的眼眸正與火鴻君對視著。
火鴻君冷冷地將目光移到杯中的水處,輕輕用手指點了點,一使眼色,一旁的小廝就上前將水杯接過。
火鴻君對歐陽謙輕輕地點了點下頷,但臉上依舊沒有很驚奇的神色,歐陽謙努努嘴,三兩步回到我們身邊。
“你還能做什么。”火鴻君問。
歐陽謙取過旁邊的水壺,直接用壺嘴將里邊的水送到他的口中,他的咽喉動了兩下后,才滿意地將那壺水放回去。
他用袖輕輕拭了拭,唇上馬上透出一種更為明顯的紅色。
“比如我能瞬間將你的東西轉移到別的地方?!彼麚P起一抹笑,不用任何敬語地對火鴻君道。
說到這點,趙將軍心有余悸地瞟了歐陽謙一眼,偷偷地把自己的雙腿往旁邊挪了挪。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瞟到火鴻君的身上,他身上有什么東西能被歐陽謙轉移呢,而再看火鴻君時,一種別樣的感覺在我腦中升起,突然,我意識到他身上真的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玉佩。”我脫口而出。
以往無論我在何處見到火鴻君,他總是不離身地帶著那枚玉佩,那枚與雪姬石像上一樣的玉佩。
我看到火鴻君的眉一下子皺了起來,他一低頭,見腰間已是空空如也,一向冷漠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慌。
“你轉移到了何處?!彼难哉Z中有了一絲怒氣。
歐陽謙得意地一笑,起身走向剛剛打翻了水的那名侍女旁,他的手輕輕在她發間點動了一下,那枚玉佩就躍然到了他的手上。
一圈金繩被空空地掛在歐陽謙的指尖,他有些輕佻地把玩著在空中來回晃蕩的玉佩,卻絲毫沒察覺到火鴻君的臉色已經越來越凝重。
一位小廝趕忙把那玉佩奪過來,獻給了火鴻君。
趙將軍舒了一口氣,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眼火鴻君,大概是認為將燙手的山芋丟給另一個人讓他心中有點不安。
“您認為如何?”他的絡腮胡一抖。
火鴻君起身,接過旁邊小廝遞上的劍,一步一步走下臺,他的右手緊緊握著劍鞘,我看到他的唇抿得緊緊的。
歐陽謙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悠然地坐在原先的位置上。
火鴻君在歐陽謙面前停了下來,我看清了他的側顏,比歐陽謙來得剛毅一些,臉龐的輪廓也顯得很不近人情。
他沒有抽劍,而是丟下了一句話后就走出了房間。
“留下,可惜和狐嵐比還差一點?!?
歐陽謙在火鴻君面前露手那天是我第三次聽到“狐嵐”這個名字。
我有些好奇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只在火鴻君的馬車旁看過他揚去的衣擺,但歐陽謙似乎是一點都不在乎這個火鴻君認為比他強的人,我們三人在花園中走著,他臉上依舊是滿滿的微笑。
“那枚玉佩想必是你在獻水時順手偷的,水是怎么回事?”晴奴走在歐陽謙身邊,問道。
我看看歐陽謙,他以往都對我說,這只是把戲而已,若告訴了我們其中的秘密,他就不用生活了。
“我把水壺藏在袖里,偷偷倒回去的,再用袖子把地上的水吸干,你瞧我袖子到現在還濕濕的呢。”他舉起白袖,在晴奴面前晃晃,被晴奴厭煩地推開。
“那不叫偷,叫取,我可是還給他了。”歐陽謙再度糾正道,“對了,為了演得再逼真一些,我可是喝了滿肚子的水,故意讓水淋在袖子上,所以啊,戲法可不是人人能變?!?
他得意地朝晴奴撇撇嘴,又被晴奴回瞪了一眼。
我想到了他們在亭中心的那個吻,心中反倒釋然了不少,如果歐陽謙真的不是我未婚的丈夫,那他和晴奴在一起倒是件不錯的事。
小廝在前邊帶著路,歐陽謙的房間被安排在西邊奕士臺的旁邊,晴奴則與琴房的姑娘們住在一起。
“請問狐嵐是什么人?”我終于問那小廝。
小廝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他引我們走進一片穿廊,邊說道。
“狐嵐名士可是火鴻君最得意的一位門客,他不但飽讀詩書,對國體社稷,形勢縱橫都有一番見解,還能騎善射,更與歐陽先生有得一比。”
歐陽謙正醉心于看水塘中的花朵,突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回頭看著小廝。
那小廝呵呵一笑,接著說道:“他掐指可知陰陽,更能抽刀斷水,千里之外就知另一處發生的事情,與火鴻君也是總角之交,深得他的信任?!?
“那些都是假的啦。”歐陽謙脫口道。
小廝一愣,隨即歐陽謙又迎上了他溫暖的笑容。
“我是說,人外有人,任一方面的技藝都有發展的空間?!?
“先生所說甚是?!毙P深有領悟地點頭,接著道,“不過最近他受火鴻君之命去他國回訪,暫時不會回來,而火鴻君因為經常把他提在嘴邊,也總會忘了他不在金陵之事,所以你們若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便是。”
“哦?!睔W陽謙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對小廝道。
“麻煩幫我們準備十石的豬骨,十石的牛骨,十石的羊骨,十石的馬骨……”他道。
我突然想起原來我在亭子里已經跟他提到過近日發生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