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子就這么死了,在用去一塊白虎骨頭后,他造出了一把最脆弱的劍,當周圍的打鐵匠聽到我的呼喊紛紛跑出來時,他早就沒了呼吸。
他的死沒有改變什么,只讓大家更加確信打造不出那把劍,因為李谷子是我們當中造鐵技術最好的,可他居然沒有造完劍就死去了,誰也沒發現他在那場最后的鍛造中加入了什么,除了我。
我將那包剩余的白虎骨放在枕邊的包裹里,猶豫著要不要將它放回去,月光透過窗欞照得骨頭十分清冷,李谷子將它磨碎時它也是這個模樣,雖然李谷子沒有告訴我到底這個骨粉有什么用,但從李谷子打鐵時散發出的那種炙熱的情感讓我好幾個夜晚不能入睡,直到我再一次在他臨死前睜大的目光中醒來,我才確信,我有多么渴望打造出那把劍。
我偷偷地將剩余的三根白虎骨都磨成了粉,盛在一個罐子中,從那天開始,我沒日沒夜地站在鐵架旁,對著那架吞噬了李谷子生命的鐵架,火焰,赤石,墨石,骨粉,風爐,還有我手中的大錘,我只能聽見耳邊噼噼啪啪的打鐵聲,還有其它匠人不解的嘀咕聲。
“她一定是瘋了。”總有人這么說,然后上前想勸我休息一會兒,他們看來,我是唯一一個與李谷子這個怪老頭有交情的人,友人的故去讓我難受得想找個東西發泄。
可只有我看到,骨粉的加入對鐵塊起到多么不可思議的變化,加入的份量不同,打擊的時間不同,造出的鐵劍也不同,當我的罐子里只剩下一根骨粉的份量時,我隱約開始覺得,自己造出來的那把劍比以往的要堅硬一些了。
我跨坐在磨刀石上,把劍刃往水上一沾,接著一下又一下地打磨起來。
“鐵花啊,去吃飯吧,你都接連打了幾天了。”一個匠人過來對我說。
我對他笑笑,接著又低頭打磨起來。
我不想踏出這個院子還有一個原因,因為無時不刻都會碰見上官錦。
“哎呀,你這么灰頭土臉的人,要說我和你一樣是火鴻君的門客,真讓我感到丟臉。”她從琴房出來時,微斜著眼說。
“那邊那個女侍,哦不對,居然又是你啊,你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是來給我們送點心的呢,呵呵,你說什么,哎,用你那么不堪入耳的聲音說話連女侍都不如了。”她在河邊與一群女子一起玩耍時,用袖子遮住她嘻嘻笑著的嘴。
“撞到你了?真是對不起,不過你的膚色就跟旁邊的泥土一樣,難怪我看不見。”她在穿廊中撞了我一下時道。
我哼哧哼哧地繼續磨著劍,腦子里又浮現出上官錦一手放在下巴處,一手捏著她垂下的袖擺,昂首俯視著我的模樣,讓我不解的一點是,為什么火鴻君的宅邸那么大,我只要一扭頭就會發現她就在附近,而她似乎能非常敏捷地嗅到我的氣味,接著絕不重復地說出數落我的話。
我輕輕地把手指往劍刃上扶了一下,一道血痕馬上從我的食指上冒出來。
可以了,我從磨石上下來,突然感到一陣頭暈,陽光強烈得讓我眼前一黑,差點跌倒在地,我這才發現肚子已經餓得讓我有些支撐不住了。
面前的那根鐵棍還是直直地立在那里,我走近一步,它身上不同的位置都會折射出一道光芒。
我高高揚起了劍,猛地向那根鐵棍上砍去,一股從未有過的沖擊力讓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只聽啪地一聲,一樣東西向外邊飛了出去,我心一寒,難道我試驗了多次后只能造出和李谷子臨死前一樣的那把劍嗎。
只有一個劍把握在我的手中,可面前始終矗立著的那根鐵棍似乎起了一絲變化。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在鐵劍碰到的上半截正以極慢的速度一點點地往下倒去,我伸手推了推,鐵棍就像被削成兩半的竹子似地,錯然斷開,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劍居然能將那根鐵棍給截斷,以往最厲害的匠人也只能讓它上邊出現一個小缺口而已。
我的耳邊開始哄哄地紛亂著,周圍本閑著坐那聊天的人全都圍了上來,我看到一雙又一雙的綁腿上前拾起那根斷了的鐵棍,還有那把斷劍,咂咂地說著什么,又有人激動地拍著我的肩膀,大聲說著贊揚我的話,我仰臉,他們臉上全都是興奮之至的表情,但沒有一句話能清晰地鉆進我的腦子。
大群大群的人從另一片竹林中繞了過來,我的周圍圍上了一群穿著青衣的人,后面又圍上一群頭戴高冠的人。
終于,一股由然的喜悅將我整個人都貫穿了,我造出能砍斷鐵棍的劍了!這樣火鴻君能夠得償所愿,陳叔陳嫂不用死,我也能夠得到一筆錢,然后繼續去尋找歐陽簽,不,或者先找到歐陽謙……
突然,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從后方的一個角落傳過來,我下意識地回頭,在一雙又一雙的履后邊似乎看到了破碎的白色瓷片。
我急忙爬向那個方向,前方的人紛紛閃出一條道,我終于清楚地看到那個瓷罐,那個盛放著最后一根白虎骨粉的瓷罐,已經破碎成了幾塊可憐的東西,從里邊掉落的骨粉早就被人踩得滲進了土里,發出一點又一點不清晰的白光。
一條嫩綠色的裙擺在我旁邊晃動了一下,我抬頭,正看到了上官錦的下巴。
“是你的東西嗎,真是跟你的人一樣不起眼,我一不小心就弄破了,等我回去買個大點的賠償給你,大得能讓你把那里當成睡覺的地方。”她流利地說道。
我憤怒地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揪住了她的衣襟往后狠狠地推去,她驚叫一聲,差點仰后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打鐵的臭丫頭!”她被后邊的兩名女子扶住,發髻已經有些散亂。
剛剛由來的喜悅現在蕩然無存,我看著那瓦罐里少得可憐的一點骨粉,心里幾乎絕望了。
“鐵花,別生氣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快點去找火鴻君呀。”一名匠人忙把我往一邊推。
“小廝早就去報告了,這下你可能得到一座自己的大宅了呢。”另一人艷羨道。
我感覺自己是被抬著出了鐵匠臺的,一片又一片樹木從我耳邊掠過,我想掙扎著下來,身上卻使不出什么力氣,大家都沉浸在興奮當中,上官錦不甘心的謾罵還是從遠處傳來。
可是,我拿什么交給火鴻君啊……
我被帶到了一個房間,帶我來的小廝讓我等候著,接著就退了出去。
我抬頭,環顧著這個房間,這里似乎是火鴻君白日休息的地方,四周溢滿了竹子的清香,一股更為香甜的暖氣不知從何處飄來,讓整個房間顯得有些溫熱,一盞香爐正裊裊地往上散著它的香氣,一張矮桌在我右方,上面擺滿了瓜果,我的肚子猛烈地叫喚起來。
面前有兩扇做工精細的竹門,牢牢地閉合在那,我想火鴻君就該在那扇竹門通往的另一個房間。
可我的心里更是忐忑了,若上官錦沒有弄破那個瓦罐,我想現在我會輕松很多。
突然,前方的竹門慢慢地向兩邊打開,我一抬頭,卻看到一片繚繞的云霧從竹門推開的夾縫中緩緩繞了出來,那片帶著暖氣的云霧朝我身上飄過,隨著竹門的推開,后方的煙霧更是大朵地涌出,就像天上的云一下子全跌落在我面前那樣。
“聽說你造出那把劍了?”從云霧中飄出一句低沉的聲音。
我終于發現火鴻君高大的輪廓從里邊慢慢顯露出來,他身上簡單地掛著一件單衣,從健壯的胸膛上散發出的煙霧迫不及待地從敞開的衣襟中飄散出來,他的手是赤紅的,長長的黑發帶著一些水珠垂在他身上,他濃重的睫毛向下一轉,冰冷的眼睛就對上了我。
我愣愣地點頭,他身上的霧氣總算是飄散了一些,透過他身后看去,一片冒著熱氣的大池安放在竹林中,原來他剛剛在洗浴,怪不得渾身都散發著熱氣。
他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盤腿坐下,這樣一來他冷峻的面容就完全進入了我的眼簾,如果說歐陽謙的樣貌是一池清麗的泉水,那火鴻君更像是粗獷浩瀚的海洋。
竹門沒有合上,兩個美得仿佛仙子般的侍女從竹門中走出,從她們素色的裙擺邊露出微紅的腳踝,一人手捧著塊長浴巾,繞到火鴻君的背后,為他擦拭起未干的長發和殘留在脖頸間的水珠,另一位侍女將準備好的酒器擺在另一張空的方桌上,我看到那方形的酒器中放置著許多冰塊,而一個造型精致的酒杯就從那冰塊中被取出,她雙手托著酒杯,跪在火鴻君在側邊,低頭恭敬地將散發著煙霧的酒舉高至頭頂。
火鴻君接過酒杯,品了一口后,仍舊看著我。
我突然從一種幾乎崇拜的視覺中脫離出來,意識到現在我應該說些什么。
“可那把劍斷了,而且,我打造不出第二把。”我小聲說。
我以為火鴻君會發怒,可他仍舊平靜地看著我,道:“為何。”
我一抬頭,就對視上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霧氣的緣故,讓他看起來不那么冰冷,我壯了壯膽,就將原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當然,我沒有提到那座石像的事。
“你倒很有能耐。”他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話,我不明白到底是褒是貶。
這個房間的東西兩側都開了窗子,現在夕陽正從一側將它的余暉斜斜地擠進來,為這個房間平添了一份景致,我為火鴻君周圍環繞的氣息感到了一陣氣悶,但他似乎沒有這種感覺,一名女侍捧了一份書簡,放到他手上。
他的黑眸淡然地閱讀著竹簡上的文字,不再看我。
“白虎骨是大王賞賜的,你試試用其它的東西來代替,有什么需要就吩咐狐嵐,他會為你準備好,早日造出那把劍,需要任何賞賜盡管提出,下去吧。”他低沉的嗓音說了這么一番話后,就垂下了眼瞼。
我點點頭,起身向后走去,一名侍女忙走到我的身邊,在我耳邊低語了一句。
我沒聽清她說的是什么,徑直出了那個房間,在綠蔭路上走了好一會兒,我突然想到那侍女跟我說了什么,我沒有道謝,沒有行禮,就這么冒然地走了出去。
可我心中的不安已經完全消失了,一陣風過我倒有了一陣愉悅。
也許火鴻君不像他表面上看去那樣不易近人。
又過了一片穿廊,我突然在園旁的一個水井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頭發梳成的髻子早就沒了形狀,無數縷發絲從綁帶間穿插出來,臟兮兮的臉一眼看去像是被人在泥坑中滾過一般,由于這幾天沒有睡好,雙眼腫得十分厲害,手上也都是磨破了的繭和血痕。
原來我剛剛是以這種樣子去見火鴻君的,不知為何,莫名的羞恥之心讓我頭皮一陣發麻,上官錦說的那番話其實也有點道理,看來回去得好好梳理一番,娘走了之后,再也沒有人會在我身邊提醒我這件事了。
想到娘,我鼻子不由得又酸了,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村子會一夜間被人夷為平地,村里人一向安居樂業,到底惹到了誰會走到這般田地,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那個綠玉冠的男子,我是會呆站在那,還是拿劍一下子刺死他。
我搖搖頭,這一切對我來說太遙遠了,到現在為止,我連歐陽簽都沒有找到,如果歐陽謙沒有騙我的話。
正想著,突然一個穿著盔甲的身影在竹林處動了一下,我一回頭,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趙將軍!”我喊道,馬上跑了過去。
他也聽見了我的叫喚,莫名地瞪著那雙豹眼回頭環顧著,當看到我的時候愣了一下,接著舒了口氣,馬上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絡腮胡子馬上耷拉下來。
“鐵花啊,我終于見到你了!”他激動地說道。
我有些莫名,趙將軍這人沒有什么架子,但我好像沒有跟他說過自己的名字,而他見到我倒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你快點把歐陽謙帶走吧,他再在我這兒鬧騰下去,整個軍隊都要易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