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名家講座:書法講座
- 黃源著述 湯序波 陳揚 孟進整理
- 2760字
- 2019-01-04 03:13:20
五、書法藝術與漢語的關系
這一內容本屬“學”的范圍,為了引起大家的重視,故專門提出來討論。
中國書法藝術從表面看就是寫字,各筆畫安排之恰當與否而已,其實她的實質是古漢語的基礎。中國書法藝術既是從寫漢字所引起,則離開漢字及由漢字所組成的文字內容,而侈談書法,是不確切的,也就不是我們所討論的書法藝術。至于說書法的藝術語言,可以不計文字內容而顯示其魅力,這并不矛盾,因為其藝術魅力,仍然是通過漢字的形式美而表達的,只因為地區的語言隔閡,暫時不作計較而已。大家終有一天會理解書法藝術語言是超時空的。
書法愛好者總是被書法作品的魅力(即其外在表現和內涵)吸引而傾倒,于是就不遺余力地練習寫字,以為這樣便可達到所向往的目標,正如孫過庭說的:“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可是往往事與愿違,其原因就是忘了或放松了對字外學深入研究。
人不能脫離本民族的母語而進行思維和寫作,這是很自然的。尤其是從事書法的人,必須將漢語弄透徹,則思維才有邏輯性,也才能比較順利地閱讀理論書刊,對于書法藝術的探求,是一項十分有用的工具。學習漢語可以先從現代漢語開始,包括國外優秀文藝作品。再進而研習古代漢語。兩者同時進行也不妨礙,有時還可互補。
歷代書法名作都是用古漢語寫成的,只是元代有些白話碑文,但都是簡練的杰作。(1)書法工作者應能對那些負有盛名的作品斷句、通讀;(2)東晉而后的簡札,也應能看懂其內容;(3)現在經常有書展,凡參展作品最好能知其出處;(4)別人抄來的內容,要弄清其含義,有無脫漏或錯字,以免出笑話。這是從事書法工作者,必須努力學習古漢語的第一點。其次,作為書寫內容,現代漢語或古漢語都可用,但習慣上多取古漢語,考其原因,當然與時代風尚相關,但也還有其他因素,不妨先作一番比較,請看下表:

從表中可以看出,現代和古代漢語,都有思想性和藝術性很好的文學作品;現代漢語為了普及,在修辭方面稍欠簡練;又因它不要求字的平仄,也不用韻,故節奏感弱,音樂性差,詩文不易于上口,不能持久記憶。反之,古漢語修辭簡練,講究字的平仄和音韻,音樂性特強,每一諷誦,總會感覺音調鏗鏘,抑揚頓挫有致,令人一唱三嘆,余味無窮。總之,古漢語給人以一種古樸雋永、簡練超脫之感,而現代漢語給人一種如飲白水、淡而乏味之感,這大概是人們樂用古漢語的緣故吧。
既是書人,又通曉詩詞的格律,總不該一味引述古人或他人之作,更不能老是“月落烏啼霜滿天”或“床前明月光”吧,有時也應寫點自己的作品,以見情愫。這是書法工作者要研習古漢語的第二點。
關于美學的系統研究,在中國還處于準備階段,這并不是說中國沒有美學,相反,我國有著十分豐富的美學資料,散見于經史百家,有待于收集、整理和系統化。書法工作者也應參加到這項工作中來。在閱讀古籍時,要仔細爬羅、摘取。諸子百家各有自己的美學觀,應當兼收并蓄。此外,漢魏以來,除了出現不少書論而外,還涌現了大量詩論、詩話、詞話、文論;更有畫論及篆刻討論等著作,對于詩、文、畫、印都有精辟的見解和美學的闡述,這些我們都應拿來作書論讀,這是書法理論的一大泉源。
文學和藝術有其共性,都要用形象思維,都是以形式美來感染人的。兩者的論點往往可以移用。宋蘇子由《上樞密韓太尉書》曰:“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把養氣與致用說得很明確,也指出了氣與文的主從關系。那么,書,也是氣之所形。揚雄曰:“書,心畫也。”書法作品就是由作者的氣質所鑄成。氣質不同,書風各異。劉熙載《書概》說:“寫字即寫志。”又說:“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明豐道生曰:“古人論詩之妙,曰沉著痛快。唯書亦然。夫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矣。”清袁枚說:“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乃出。佳處不再能與古人合,而在能與古人離。”我只順手舉些例子,大都是論文、論詩之作,然而簡直就可以看作“書論”或“美學”。這是書法工作者要深入研究古漢語的第三點。
古人或今人的優秀作品,都是千錘百煉,經過幾十年、上百年乃至幾千年的篩選才流傳下來的。有的擲地有聲,回腸蕩氣;有的則氣吞山河,開拓胸懷;有的直沁人肺腑,而搖蕩性靈;有的更是用鮮血和生命譜寫的民族之魂!當人們吟唱這些驚天地、泣鬼神的篇章,其氣質自然會(也應該)進入吟誦者的胸懷;那些鏗鏘的節奏,直扣人心弦,令人擊節不已,也必然會融入他的情操。經過量的積累,就會激發思維的質變而產生一個飛躍,形成新的意象,用書法藝術的方式,凝固于紙絹之上。看一看孫過庭對王羲之的六件作品所作評鑒,即可了然。他說:“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文章內容不同,書者得到不同的感受,表現于書法藝術的意境也就各異。傳為岳飛寫的《出師表》可能不是真的,但也多少表現了作者的情懷;陸柬之寫陸機的《文賦》、蘇東坡寫自作之《寒食詩》等,都很真切地體現了他們當時的情感;而顏真卿的《祭侄稿》,則簡直是血和淚的交流。
至于精研前代書體,從而開一代風氣者就更多了。史籀因古文(金文)而演大篆;李斯綜六國奇字而創小篆;顏真卿因漢隸之《郙閣頌》等化為“顏體”;清趙之謙以北魏入行草;吳昌碩將《石鼓文》筆法用于行書;金農的“漆書”實取《龍門二十品》之筆意作楷;鄭板橋熔篆、隸、草、楷于一爐,名曰“六分半書”;等等。這些都是能學古善變的典范,我們應通過他們的成就來啟迪自己。
國畫中有標題圖“仿宋人畫意”“太白詩意”等,說明這幅畫是受宋人畫或太白詩的影響進行創作的;詩作中也有相似情況,如李白讀酈道元《水經注·江水》,將其簡練而成《白帝下江陵》;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小令根據南宋詩人安實的七絕《中奢鋪》而演變出來的:
古樹斜陽噪暮鴉,小橋流水有人家;
青簾白酒招行客,一路東風野菜花。
至于馬致遠改成的小令,大家是早已熟悉的了,就不用另抄了,又如清紀曉嵐于某寺墻壁上見題詩兩句云:
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
他認為很新穎,惜不知作者為誰,便因之成詩一絕云:
山色空蒙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
斜陽流水推篷坐,處處隨人欲上船。
后來知道那兩句詩的作者是朱子穎,恰好次年京試由紀曉嵐主考,朱在其中,師生相見,情誼深摯。歷代之擬古及友朋間唱和之作,也都屬于這一類。至于文章的模擬之作,就更多了。將他人作品中的意象,融入自己的感情,經過思維的糅合(加工),以另一形式表達出來,美學上稱之為“意象的轉移”,實即一種創造。這是書法工作者要仔細研求古代漢語的第四點。
要討論的內容還很多,限于篇幅,我這里就不多談了。書法工作者若能像上述各例,把姊妹藝術中的意象轉化為書法的意象,該是多么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