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復活(譯文名著精選)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97字
- 2018-05-14 11:21:36
卡秋莎在家里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做,但是她總能把所有事情及時做完,騰出時間看書。涅赫柳多夫把自己剛剛讀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拿給她看。她最喜愛的書是屠格涅夫的《世外桃源》。他們只能在相遇時短促地交談幾句,比如在走廊里、陽臺上、院子里,有時在姑媽的老女仆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房間里,因為卡秋莎與老女仆住在一起,涅赫柳多夫偶爾到小屋里來,就著糖塊喝茶。有瑪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場,他倆交談就特別愉快。要是光是他們兩人,那么說話就挺別扭。這時候眼睛就開始說話,眼睛說的與嘴上說的完全是兩碼事,而且比嘴上說的重要得多,嘴唇這時就嘟起來,心里一害怕,于是他們就趕緊分開了。
涅赫柳多夫與卡秋莎之間的這種關系,在他第一次住在姑媽家的那段時間里,始終這樣保持著。兩位姑媽察覺這種關系,心中甚是害怕,甚至寫信到國外,把此事告訴葉蓮娜·伊萬諾夫娜公爵夫人——涅赫柳多夫的母親。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姑媽擔心德米特里與卡秋莎發生曖昧關系,但是她這是瞎操心,因為涅赫柳多夫自己還不知道愛上了卡秋莎,就像那些純潔無邪的人相愛時那樣,他的這種愛正是使他和她避免墮落的主要屏障。他不僅沒有在肉體上占有她的愿望,而且想到與她有可能產生那種關系,就膽戰心驚。可好幻想的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憂慮倒是更有充分的理由,她擔心性格嚴整、果斷的德米特里愛上姑娘后,會不顧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猶豫地與她結婚。
如果涅赫柳多夫當時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卡秋莎的愛情,特別是如果當時有人勸說他,無論如何他不能、也不該把自己的命運與這樣的姑娘聯結在一起,那么事情完全有可能這樣:一向率直的他會認定,如果他愛她,那么不管她是什么樣的人,他都沒有任何理由不跟她結婚。可是兩個姑媽并未對他明說她們的憂慮,所以他并未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姑娘,他就這樣走了。
他深信,他對卡秋莎的這種感情,只是當時他全身心充溢著的生活快樂感的一種表現,而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也有與他同樣的感情。當他臨別上車,看到卡秋莎和姑媽一起站在門廊上,用那雙滿含淚水、微微斜睨的黑眼睛目送他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正在失去一種美好、珍貴、一去不復返的東西。他感到無比惆悵。
“再見了,卡秋莎,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他隔著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包發帽說,他坐上馬車。
“再見,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她用甜潤悅耳的聲音說,強忍著滿眶的淚水跑進前廳,在那里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
十三
從那時起,接連三年涅赫柳多夫沒能和卡秋莎見面。他們再見面的時候,他已被提升為軍官,在去軍隊的路上順便來看望姑媽,這時的他與三年前在她們家度夏的他已經是判若兩人。
原先他是一個正直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青年,隨時準備為任何美好的事業獻身。如今他成了貪淫好色的極端利己主義者,一心只顧自己享樂。原先上帝創造的世界對他是一個秘密,他懷著極大的熱情竭力想解開這個秘密,如今生活中的一切都簡單明白,一切都由他在其中生活的條件所確定。原先他認為與大自然交往,與在他以前生活、思想、感覺的人們(哲學家、詩人)交流十分必需和重要,如今必需和重要的是各種人事關系和人際交往。原先女人是神秘的,并以其神秘而迷人,如今女人,除了他的家屬和朋友的妻子,所有女人的作用已經十分明確:女人不過是他嘗試過的那種享樂的最好工具。原先他不需要錢,母親給的錢連三分之一都用不了,他可以拒絕繼承父親的田產,把田地分給農民,如今母親每月給他一千五百盧布他都不夠用,每每為錢多錢少與母親發生不愉快的爭執。原先他認為,自己的精神存在是真正的我,如今他認為,強健、勃發的動物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之所以發生這種可怕的變化,是因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開始相信別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開始相信別人,則是因為相信自己,生活過得實在太艱難:如果相信自己,那么所有問題就得親自解決,解決起來往往對于追求輕松快樂的動物的我不利,甚至幾乎總是相對立;相信別人,那么不需要解決任何問題,一切都已解決妥當,而且解決得總是不利于精神的我而有利于動物的我。不僅如此,相信自己,他總是遭到人們的譴責,相信別人,他常常受到周圍的人的稱贊。
比如,涅赫柳多夫思考有關上帝、真理、財富、貧窮等問題,閱讀有關書刊,談論這類問題的時候,周圍所有的人都認為,這不合時宜,有點兒荒謬可笑,母親和姑媽善意地諷刺他,稱他為“我們喜愛的哲學家”。他讀長篇小說,講淫穢笑話,到法國劇院看滑稽可笑的輕松喜劇,興致勃勃地述說劇中情節的時候,大家全都夸獎他,贊揚他。他認為有必要減少開支而穿舊軍大衣、不喝酒的時候,大家便認為這是脾氣怪僻,別出心裁;他耗費大筆大筆錢款置辦獵具獵裝,裝飾布置異常豪華的書房的時候,人們紛紛夸他趣味高雅,送給他貴重物品。他原先保持童貞,并打算一直保持到結婚,這時家屬親友便為他身體擔憂,后來母親聽說他已成了真正的男子漢,從同事手里將一個法國太太爭奪到手,她不但不感到痛心,反而大為高興。這位公爵夫人想到兒子同卡秋莎的這段插曲,想到他居然考慮同她結婚,不能不感到可怕。
同樣,涅赫柳多夫達到法定成年人的年齡之后,把從父親名下繼承的一塊不大的土地贈送給農民,因為他認為占有土地是不公正的,他的這個舉動使得母親和親友大驚失色,成了所有親戚責難、譏笑他的口實。人們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農民得到土地后,不僅未能致富,反而更加貧窮,因為他們開了三家小酒館,自己根本不干活了。涅赫柳多夫加入近衛軍之后,同一幫門第高貴的同事一道花天酒地,吃喝嫖賭,弄得葉蓮娜·伊萬諾夫娜不得不動用存款,這時候她幾乎也不傷心,認為是人之常情,甚至認為年輕時在上流社會種一次牛痘反而是好事。
起初,涅赫柳多夫也作過抗爭,但是實在太艱難,因為相信自己的時候,凡是他認為是好事,別人都認為是壞事,相反,凡是他認為是壞事,周圍所有人都認為是好事。結果,涅赫柳多夫屈服了,他不再相信自己,轉而相信別人。開始一段時間,這種對自己的否認是不愉快的,不過這種不愉快的感覺持續的時間不很長,并且在此期間他開始抽煙喝酒,不再有這種不愉快的感覺,甚至感到十分輕松。
涅赫柳多夫生性富有激情,他徹底地沉湎于這種受他周圍所有人所稱道的新的生活,完全壓制了他內心那個要求他改弦易轍的聲音。這一變化始于他抵達彼得堡之后,完成于他進入軍界之時。
軍役本身就促使人墮落,它置服役者于完全無所事事的條件之中,也就是說,讓他們脫離理智而有益的勞動,解除他們本該承擔的人類共同的義務,代之以假定的榮譽,團隊的、軍服的、軍旗的榮譽,一方面給予他們統治別人的無限權力,另一方面要求他們像奴隸一樣,絕對服從自己的上峰。
服軍役本身就追求軍服、軍旗的榮譽,允許強暴和屠殺,具有一般的墮落,而在經過精心挑選的近衛軍團隊的環境中,只有家財豪富、門第顯赫的軍官方能在其中服役的團隊中,則另加一種墮落,那就是財富和接近皇室而造成的墮落。這種墮落使陷于其中的人達到利己主義的徹底瘋狂的狀態。涅赫柳多夫自從進入軍界服役便處于這樣的瘋狂狀態,他開始像他的同事一樣生活。
他沒有任何正經事要做,只是穿上由別人縫制、由別人洗刷干凈的漂亮軍服,戴上頭盔,拿著也是由別人制造、擦拭和交予他的武器,騎上同樣由別人養大、調教和飼養的現成的駿馬,帶著那些人去參加訓練或檢閱,也就是縱馬奔馳、揮舞軍刀、開槍射擊,并且將這一套武藝教給別人。這種訓練一成不變,可是那些達官貴人,無論年輕人還是老頭兒,還有沙皇及其親信,不僅贊成這種訓練,而且還因這種訓練而夸獎他,感謝他。訓練結束后,最好、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擁到軍官俱樂部或最昂貴的飯店里大吃大喝,特別是痛飲,大把大把地揮霍不問來路的金錢,然后是看戲、跳舞、玩女人。此后又是縱馬奔馳、揮舞軍刀,又是揮霍錢財、喝酒、打牌、玩女人。
這樣的生活對于軍人具有特別厲害的腐化作用,因為如果是普通百姓過這樣的生活,其內心深處不會不對這種生活感到羞恥。可是軍人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他們夸耀這種生活,并為這種生活感到驕傲,尤其是在戰爭時期,就像涅赫柳多夫遇到的那樣,他入伍時正是對土耳其宣戰之后。“我們隨時準備在戰場上犧牲生命,所以這種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對于我們不但是情有可原,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們才過這種生活。”
涅赫柳多夫在自己生活的這個時期,思想就是這樣模模糊糊的,在整個這段時間里,他感覺到在擺脫了原先給自己設置的所有道德羈絆之后的歡樂,始終處在持續的利己主義的瘋狂狀態之中。
三年之后,他順路去探望姑媽時仍然處于這種狀態。
十四
涅赫柳多夫去探望兩個姑媽,是因為她們的莊園位于已開赴前方的他的團隊駐地的必經之路上,另外,姑媽們一再熱情相邀,然而,更主要的是想和卡秋莎見面。也許在他的內心深處已經對卡秋莎起了歹念,現在已經放蕩不羈的動物的人向他悄聲提示過,不過他并未意識到有這種企圖。他只是想去原先感到可心的地方待一陣,見一見兩個有點可笑、但又可親的好心腸的姑媽,她們以往總是讓他處于他所不覺的愛憐和贊美的氛圍中;他也想見見卡秋莎,關于她只留下一種愉快的回憶了。
他是在三月底基督受難日這個星期五到達的。路上泥濘不堪,下著傾盆大雨,到達姑媽家時他已全身透濕,凍得渾身發僵,但是他仍然朝氣蓬勃、精神煥發,就像這段時期他一直感覺的那樣。“她還在她們家嗎?”他暗自想道,這時馬車駛入他所熟悉的姑媽家的老式地主莊園的院子,院子打著磚墻圍,院子里還堆著從房頂上掉下來的積雪。他預料聽到他的馬車的鈴鐺聲,她會跑到外面的門廊上,可是只有兩個光腳板的女人腰里掖著裙裾,手里提著水桶來到邊門的門廊上,她倆顯然是在擦地板。正門的門廊上也不見她,出來的只有男仆吉洪,他也系著圍裙,大概也在忙著擦地板。索菲婭·伊萬諾夫娜來到前廳,她穿著絲綢連衣裙,戴著包發帽。
“太好了,你到底來了!”索菲婭·伊萬諾夫娜說著,吻了吻他。“瑪申卡[20]有點不舒服,在教堂里累的。我們領過圣餐了。”
“祝賀您,索尼婭[21]姑媽,”涅赫柳多夫說著,吻了吻索菲婭·伊萬諾夫娜的手。“請原諒,把您的衣服沾濕了。”
“快到你的房間里去,你渾身濕透了。你都長小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給他端咖啡。”
“馬上就來!”走廊里傳來了熟悉悅耳的聲音。
涅赫柳多夫興奮得連心都揪緊了。“她在這里!”仿佛太陽從烏云里露出臉來。他隨著吉洪喜盈盈地去他原先住過的房間換衣服。
涅赫柳多夫本想向吉洪打聽卡秋莎的事:她身體好嗎?日子過得怎樣?是不是要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態度那樣畢恭畢敬,而且那樣一本正經,在涅赫柳多夫洗手的時候,他那么固執地要親自擰開懸壺洗手器給他倒水,使得涅赫柳多夫不好意思向他打聽卡秋莎的情況,只是問了問他的孫子一向可好,那匹名叫“老兄”的公馬怎么樣了,看家狗波爾康又怎么樣了。他們都活著,都挺健康,只有波爾康去年得了恐水癥。
涅赫柳多夫脫下所有的濕衣服,剛剛穿上干凈的衣服,就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隨后是敲門聲。涅赫柳多夫聽得出是誰的腳步聲和敲門聲。這樣走路和敲門的只能是她。
他披上濕的軍大衣,走到門口。
“請進!”
果然是她,卡秋莎。一切都跟從前一樣,只是比以前更加嫵媚可愛了。那雙含著笑意、天真無邪、微微斜視的黑眼睛依然這樣自下往上地望著他。她像往昔一樣,系著干干凈凈的白圍裙。她從姑媽那邊拿來一塊剛剛打開包裝紙的香皂和兩條毛巾,一條是俄國式的大浴巾,另一條是毛茸茸的面巾。無論是從未用過的印字清楚的香皂,還是毛巾,還是她本人,一切都是同樣地干凈、清新、完整、招人喜愛。她那可愛堅毅的紅唇依然像以往那樣,看到他時因難以克制的喜悅而緊抿著。
“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歡迎您!”她費勁地說道,臉上泛起了紅暈。
“你好……您好!”他不知道該稱“你”,還是“您”,因而也像她那樣滿臉通紅。“您好嗎?您身體好嗎?”
“很好……姑媽讓我給您送來您喜愛的香皂,玫瑰香的。”她說,她把香皂放在桌子上,把毛巾搭在圈椅的扶手上。
“客人自己有,”吉洪驕傲地指著已經打開的涅赫柳多夫的化妝用品箱說,仿佛是在捍衛客人的獨立性。這個大箱子里有許多銀蓋子的瓶子、刷子、發蠟、香水以及各種各樣的化妝用品。
“請替我謝謝姑媽。我多么高興,我又來到這里。”涅赫柳多夫說,覺得心里又變得像以往那樣開朗、溫柔。
她聽了這些話,只是微微一笑作為回答,然后就出去了。
以往一向喜愛涅赫柳多夫的兩個姑媽,這次見到他,喜悅之情非同往常。德米特里這次是奔赴戰場,在戰場上他可能受傷,也可能陣亡。這就觸動了兩個姑媽的憐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