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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如此說來,您不承認自己犯有盜竊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錢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長說。“但是您承認您給商人喝了摻有齏粉的酒了?”

“應當承認,不過我以為是安眠藥。我給他喝只是想讓他睡覺。我不想,也沒有想到要那么干。”

“很好,”庭長說,他顯然對審問取得的結果感到滿意。“那么您詳細說說事情的經過,”他說,身子靠在椅背上,兩只手擱在桌子上。“您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一遍。您從實招供,可以從輕發落。”

瑪斯洛娃仍然直勾勾地望著庭長,默不作聲。

“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說說。”

“事情的經過?”瑪斯洛娃突然開口匆匆說道。“我來到旅館,他們把我帶到房間里,他就在那里,醉得很厲害。”她說到“他”字,臉上露出特別恐懼的表情,雙眼瞪得大大的。“我想離開,他不放我走。”

她沉默不語,似乎失去了思路,或者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么后來呢?”

“后來有什么?后來我待了一會兒,就坐車回家了。”

這時候副檢察官不自然地將一個胳膊肘支撐在桌上,欠起半個身子。

“您要提問嗎?”庭長問,在得到副檢察官肯定的答復后,他向副檢察官示意,他把自己的提問權交給副檢察官了。

“我想提一個問題:被告原先和西蒙·卡爾京金熟悉嗎?”副檢察官說,眼睛并不看瑪斯洛娃。

提問后他緊閉雙唇,皺起眉頭。

庭長把問題重復了一遍。瑪斯洛娃恐懼地盯著副檢察官。

“和西蒙?原先就熟悉。”她說。

“現在我想知道,被告和卡爾京金的交情怎么樣。他們常常見面嗎?”

“交情怎么樣?他常叫我去陪客人,這不是交情。”瑪斯洛娃回答,眼睛不安地在副檢察官和庭長之間來回打量。

“我想知道,為什么卡爾京金單單找瑪斯洛娃去陪客人,而不找別的姑娘。”副檢察官瞇起雙眼,臉帶刻毒狡猾的微笑,說道。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瑪斯洛娃回答,她驚恐地四下環顧了一下,目光在涅赫柳多夫身上停留了一下。“他想找誰,就找誰唄。”

“莫非她認出來了?”涅赫柳多夫驚慌地想道,他覺得血直往臉上涌。但是瑪斯洛娃并沒有認出他,她立即轉過頭,又帶著驚恐的表情盯著副檢察官。

“那么,被告否認自己同卡爾京金有過什么親密關系啰?很好。我再沒有什么要問了。”

副檢察官立即把支在桌子上的胳膊肘放下來,并提筆記錄著什么。實際上他什么也沒記,只是用筆將記錄本上原先寫著的字母描了描。不過他以前見過檢察官和律師們都這樣做:在提過巧妙的問題之后,在自己的發言稿上添上一些肯定可以擊敗對方的記號。

庭長沒有馬上追問被告,因為這時候他正在問戴眼鏡的法官,是否愿意將事先準備好并且記在紙上的問題提出來。

“接下去又怎樣呢?”庭長繼續提問。

“我回到家里,”瑪斯洛娃接著說,已經比較大膽地望著庭長一個人,“把錢交給女掌班,就躺下睡覺。剛剛睡著,我們的姑娘別爾塔就把我叫醒:‘快去吧,你那個商人又來了。’我不想出門了,可是女掌班硬要我去。他就在這兒,”說到這個他字,她又帶著明顯的驚恐神色,“他不停地給我們姑娘們灌酒,后來他還想叫人去拿酒,可是他的錢用光了。女掌班信不過他。于是他就打發我去他住的旅館。還告訴我,錢放在哪里,要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長這時正與左邊的法官在悄聲說話,沒有聽見瑪斯洛娃說了什么,但是為了表明自己全都聽清了,他把她說的最后幾個詞重復了一遍。

“您就去了。那么,又怎樣了呢?”他說。

“到了那里,一切都按他吩咐的做了:我走進房間。不是獨自一人走進房間,還叫上西蒙·米哈伊洛維奇和她。”她指著博奇科娃說道。

“她胡說,我壓根兒就沒進去……”博奇科娃剛開口說,就被人阻止。

“當著他倆的面,我取了四張紅色的鈔票。”瑪斯洛娃皺著眉頭不看博奇科娃,繼續說道。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盧布時,是否看見里邊有多少錢?”副檢察官又發問。

副檢察官剛向她提問,她就打了個哆嗦。瑪斯洛娃雖不明白具體情況究竟如何,但覺得他有意要害她。

“我沒有數,看見里邊都是百盧布票面的鈔票。”

“被告看見了百盧布票面的鈔票……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那么,怎么樣,把錢帶回去了?”庭長瞧著懷表,繼續發問。

“帶回去了。”

“那么,后來呢?”庭長問。

“后來他又把我帶回來。”瑪斯洛娃說。

“那您是怎樣把齏粉摻進酒里拿給他喝的呢?”

“怎樣拿給他喝?撒在酒里,就端給他喝了唄。”

“您為什么要給他喝?”

她沒有回答,只是沉重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一直不放我走,”她沉默了一陣說。“我被他折騰得疲乏不堪。我走到走廊里,對西蒙·米哈伊洛維奇說:‘他能放我走就好了。我累極了。’西蒙·米哈伊洛維奇說:‘我們也討厭他。我們讓他吃點安眠藥,等他睡著,你就可以走了。’我說:‘好吧。’我想,這種齏粉沒有毒性。他給了我一個小紙包。我回到房間,他正躺在間壁后面,當即吩咐我給他倒白蘭地。我拿起桌子上的一瓶上等白蘭地,倒了兩杯,自己一杯,他一杯,在他的杯子里撒了齏粉,就端給他喝。要是知道那是毒藥,難道我會給他喝?”

“那么戒指怎么到您手的呢?”庭長問。

“是他自己送給我的。”

“他什么時候送給您的?”

“我和他一到旅館的房間,我就要走,他打我的腦袋,梳子也被打斷了。我生氣了,我要走。他摘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送給我,讓我別走。”她說。

這時候副檢察官再次欠起身子,又故作天真的姿態,請求允許他再提若干問題。得到允許后,他歪著豎在繡花領子上方的腦袋問: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間里逗留了多長時間。”

瑪斯洛娃又是一陣驚恐,不安地將目光從副檢察官的臉上移到庭長的身上,急促地說:

“記不得待了多長時間了。”

“那么被告是否記得,離開商人斯梅利科夫以后,是否去過旅館的其他地方?”

瑪斯洛娃想了一會兒。

“去過隔壁的一個空房間。”她說。

“您去干什么?”副檢察官饒有興趣地直接問她。

“去理理身上的衣服,等馬車。”

“那卡爾京金是否也和被告一起進房間了?”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商人剩下一些上等白蘭地,我們一起喝掉了。”

“嚄,一起喝掉了。很好。”

“那么被告和西蒙說過話沒有?說了些什么?”

瑪斯洛娃突然皺起眉頭,臉漲得通紅,急急地說:

“說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沒有說。當時的情形我全都說了,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要拿我怎么樣?我沒有罪,就是這樣。”

“我再沒有什么要問的了。”副檢察官對庭長說,并且很別扭地聳起雙肩,急匆匆地將被告承認自己和西蒙一起去過空房間的供詞記在自己發言稿摘記本上。

接著是一陣沉默。

“您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全都說了。”瑪斯洛娃說,她嘆了口氣,坐下。

隨后,庭長在公文紙上寫了些什么,左邊的法官悄聲對他說了幾句,于是他宣布休庭十分鐘,自己趕忙站起來,走出法庭。原來,左邊那位個兒高高、長著一雙和善的大眼睛的大胡子法官剛剛對庭長說,他感到胃有點不舒服,想按摩按摩,再吃點藥。他將此事告訴庭長,庭長根據他的要求宣布休庭。

在法官們之后,陪審員、律師、證人們也都站起身,他們意識到一件要案已經完成了一部分,于是心情愉快地到處走動。

涅赫柳多夫離開法庭來到陪審員議事室,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來。

十二

的確,這個人是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有過這樣一段關系。

涅赫柳多夫第一次見到卡秋莎是在大學三年級,當時他為了寫一篇關于土地所有制方面的論文,到兩個姑媽家住了一個夏天。往年夏天,他和母親、姐姐都住在莫斯科近郊的母親的大莊園里。這一年他的姐姐出嫁了,母親到國外的溫泉療養地去了。涅赫柳多夫必須寫一篇論文,于是他決定到姑媽家去度夏。她們家的庭園幽深僻靜,沒有娛樂消遣,兩個姑媽都很鐘愛他這個侄子和遺產繼承人,他也敬愛姑媽,喜愛她們那種舊式簡樸的生活。

住在姑媽家的這個夏天,涅赫柳多夫體驗到一種喜悅、激奮的心情。一個青年人,首次不經人指點,自己領悟到生活的全部美好與重要性,領會到生活賦予人類活動的全部重要意義,看到人類和整個世界達到無限完美的可能性,因而他不僅懷著希望,而且信心十足地致力于他認為是可以完全實現的完美。這一年,他在大學里已經讀過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斯賓塞關于土地所有制的論述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因為他是大地主的兒子。他的父親不很富有,但是母親獲得了近萬俄畝土地的陪嫁。他第一次懂得了土地私有制度的全部殘酷和不公正,再說他又是一個把為道德需求而犧牲視為最高的精神享受的人,因此他決定不享受土地所有權,當時就把從父親名下繼承的土地贈送給農民。他現在寫的論文就是論述這方面的問題。

這一年,他在鄉間姑媽家的生活是這樣度過的:他每天很早就起床,有時三點就起身,日出之前他去山腳下的河里洗澡,有時晨霧未散他就去了,回來的時候青草、花朵上還掛滿露珠。上午他有時喝完咖啡便坐下來寫論文,或者閱讀與撰寫論文有關的資料,但是他常常既不寫作,也不閱讀,而是再次出門到田野上和樹林中散步。午飯前,他在花園里睡上一會兒,吃午飯時他便興致勃勃地逗兩位姑媽開心、滿心歡喜。飯后騎馬或者劃船,傍晚或者看書,或者陪姑媽們坐坐,擺擺牌陣[17]。夜里,特別是月夜,他常常睡不著,因為心中洶涌著生活的巨大的快樂,有時他干脆不睡覺,帶著他的理想和念頭在花園里散步,直至黎明。

在姑媽家的第一個月就這樣快樂平靜地過去了,他絲毫沒有留意那個養女兼使女,步履匆匆、眼睛黑黑的卡秋莎。

這時候,在母親羽翼下長大的十九歲的涅赫柳多夫還是一個十分純潔的青年。他想望中的女人只能是妻子。凡是在他看來不可能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對他說來,便不是女人,而是人。可是事情發生了轉折,在這個夏天,在耶穌升天節,姑媽的女鄰居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姑媽家玩,其中有兩個小姐,一個男中學生,還有一個客居于他們家的農民出身的青年畫家。

吃過茶點之后,他們在屋前割過草的草坪上玩“捉人”游戲[18]。他們帶卡秋莎一起玩。幾輪過后,輪到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一起跑。涅赫柳多夫以往見到卡秋莎,總感到愉快,但是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過他與她之間會發生什么特殊的關系。

“唉,現在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捉不到了,”現在擔任“捉人”角色的快樂的畫家說,他能跑得很快,雖長著兩條很短的羅圈腿,但這雙農民的腿腳很有勁。“除非他們自己磕絆跌倒在地。”

“您是捉不到的!”

“一,二,三!”

他們擊了三下掌。卡秋莎勉強忍住笑,迅速和涅赫柳多夫交換位置,伸出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朝左邊撒腿就跑,她身上那漿過的裙子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涅赫柳多夫飛快地奔跑,他不想讓畫家捉住,竭盡全力地跑著。他回頭一看,看見畫家在追趕卡秋莎,而她那雙年輕而富有彈性的腿快速運動著,她不愿被他捉住,朝左邊飛奔。前面有一個丁香花壇,誰也不向花壇后邊跑,這時卡秋莎回頭看了涅赫柳多夫一眼,向他點頭示意,到花壇后邊會合。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朝丁香花叢后邊跑去。但是花叢后邊有一條小溝,長滿蕁麻,涅赫柳多夫不知道,腳下一絆,摔倒在溝里。他的雙手被蕁麻刺疼了,還沾滿了傍晚的露水。不過,他摔倒后立即又爬起來,自嘲地笑笑,拍拍身上的衣服,跑到空地上去了。

卡秋莎滿面笑容,像濕潤的醋栗一樣的黑眼睛閃閃發亮,朝他飛奔而來。他倆跑到一起,互相握住手。[19]

“您受傷了吧,我想。”她說,用空著的那只手理了一下松散的發辮,喘著粗氣,微笑著仰面直視著他。

“我不知道這里有一條溝。”他也含笑地說,沒有放開她的手。

她往他身邊靠了靠,他也情不自禁地把臉湊近她;她并不避開,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這是怎么了!”她說著猛地掙脫自己的手,從他身邊跑開了。

她跑到丁香花叢跟前,折了兩枝已經凋謝的白丁香花,用它們輕輕拍打發燙的臉,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后靈活地朝前面揮揮手,轉身向游戲的其他同伴走去。

從此以后,涅赫柳多夫和卡秋莎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成了純潔無邪的青年與同樣純潔無邪的少女之間互相愛慕時常有的那種特殊關系。

每當卡秋莎走進房間,甚至遠遠看見她的白圍裙,涅赫柳多夫就覺得,一切仿佛都被陽光照亮,一切都變得更有趣、更快樂、更有意義,生活變得更令人興奮。卡秋莎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是,不僅是卡秋莎在場或者在附近時會對涅赫柳多夫產生這樣的作用,只要一想到有卡秋莎這個人,他便有這種感覺。而對卡秋莎也是一樣,只要一想到世上有涅赫柳多夫這個人,她也有那種感覺。涅赫柳多夫收到母親寫來的不愉快的信也罷,論文寫得不順利也罷,心中出現青年人莫名的煩惱也罷,只要想到世上有卡秋莎,想到他馬上就會見到她,那么一切不快和煩惱都會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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