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名: 復活(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數: 4944字更新時間: 2018-05-14 11:21:36
卡爾京金還是站著。
“卡爾京金,坐下!”但是卡爾京金一直站著,直到民事執行吏跑上前,側身低下頭,不自然地瞪起雙眼,用悲痛的語調低聲說:“坐下!坐下!”他才坐下。
卡爾京金坐下的動作也像他剛才起立那樣急遽。他把身上的長衣裹裹緊,兩頰又開始無聲地顫抖。
“您的名字?”庭長疲乏地嘆了一口氣,開始問第二個被告。他的目光并未盯著這個女被告,而是落在攤在面前的公文上查閱什么。對于庭長來說,這種案子司空見慣,他可以將兩個案子合并審理,以加速審案進程。
博奇科娃年齡四十三歲,出身科洛緬斯科耶的小市民,職業也是“馬夫里塔尼亞”旅館的茶房。以前未受過審判和偵訊,起訴書副本已收到。博奇科娃應答十分大膽潑辣,語調抑揚頓挫的,仿佛每句話都有弦外之音:“是的,我叫葉夫菲米婭,對,博奇科娃,副本收到,我為此感到驕傲,我不允許任何人笑話我。”博奇科娃根本不等別人吩咐,問話一結束,馬上就坐下。
“您的名字?”好色的庭長似乎特別親切地問第三個被告。“應當站起來。”發現瑪斯洛娃仍然坐著,他又溫柔親切地補充道。
瑪斯洛娃趕忙站起來,流露出順從的表情,高高挺起胸部,一雙含笑盈盈的、微微斜睨的黑眼睛直視著庭長的臉,什么也沒說。
“叫什么名字?”
“柳博芙。”她匆匆答道。
涅赫柳多夫戴著夾鼻眼鏡[16],隨著庭長審問被告,細細打量著。“這絕不可能,”他心里想,目不轉睛地盯著女被告。“但是她怎么也叫柳博芙呢?”聽到她的回答,他又想。
庭長打算繼續問下去,但是戴眼鏡的法官氣沖沖地嘟噥了一句,阻止了庭長。庭長點頭表示同意,于是問女被告:
“怎么會是柳博芙?”他說。“您登記的是另一個名字。”
被告默不作聲。
“我問您,您的真名叫什么?”
“出生后起的本名叫什么?”那個怒氣沖沖的法官問。
“以前叫卡捷琳娜。”
“這絕不可能,”涅赫柳多夫繼續對自己說,但與此同時,他毫無疑問地明白,這是她,就是那個養女兼使女的姑娘,他曾有一段時間愛上了她,真心實意地愛她,可是后來中了邪似的昏頭昏腦地誘奸了她,并將她拋棄,此后再也沒有想到她,因為這種回憶太痛苦,會清清楚楚地揭露他的真實面目,會表明他這個深為自己的正派而自豪的人,對待這個女人非但不正派,而且是徹頭徹尾的卑鄙下流。
的確,這是她。現在他已經看清了那個獨特的、神秘的特點,這個特點能將一張臉與別的臉區別開,使這張臉成為獨特的、唯一的、不能重復的臉。盡管這張臉蒼白得不自然,而且變得豐滿了,但是這個特點,可愛的、與眾不同的特點,仍然表現在這張臉上,表現在嘴唇上,表現在微微乜斜的眼睛里,尤其表現在天真含笑的目光中,表現在不僅是臉上,而且在全身顯露出來的順從的表情中。
“您早就該這樣說,”庭長仍然格外溫柔地說,“父稱呢?”
“我是私生女。”瑪斯洛娃回答。
“那么按教父您的父稱呢?”
“米哈伊洛娃。”
“她能干過什么壞事呢?”涅赫柳多夫這時繼續琢磨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
“姓什么?平常別人叫您什么?”庭長繼續問。
“按母親的姓,叫瑪斯洛娃。”
“出身?”
“小市民。”
“信東正教?”
“東正教。”
“職業?什么工作?”
瑪斯洛娃默然不語。
“什么工作?”庭長重復問道。
“在院里。”她說。
“在什么院里?”戴眼鏡的法官厲聲問道。
“您自己也知道在什么院里。”瑪斯洛娃說著笑了,不過她驀然回顧了一下,又定定地盯著庭長。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不同尋常的表情,在她說的這句話的含意中,在她的笑容和匆匆環顧法庭的目光中,有一種既可怕又可憐的味兒,庭長不禁低下了頭,法庭上一時間鴉雀無聲。旁聽席上某人的笑聲打破了這種寂靜。有人發出了噓聲。庭長抬起頭,又繼續發問:
“以前沒有受過審判和偵訊嗎?”
“沒有。”瑪斯洛娃輕聲說,嘆了一口氣。
“起訴書副本收到嗎?”
“收到了。”
“坐下吧。”庭長說。
被告用一身盛裝的婦女理理長裙后襟的動作提起身后的裙裾,坐下來,一雙不大的、白凈的手攏在長囚衣的袖子里,依舊目不轉睛地望著庭長。
這以后便開始傳證人,打發走證人,確定法醫,將法醫請到庭。接著,書記官站起來宣讀起訴書。他讀得又清楚又響亮,只是太快了,“Л”和“P”兩個字母都分不清,結果他的聲音混合成一片連續不斷的、催人昏睡的嗡嗡聲。法官們時而靠在椅子左邊的扶手上,時而靠在右邊的扶手上,時而趴在桌子上,時而仰靠在椅背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一會兒睜開眼睛,互相交頭接耳。有個憲兵幾次將開始痙攣、剛要打的哈欠壓回去。
三個被告中卡爾京金的面頰上的肌肉仍在不停地顫抖。博奇科娃鎮定自若地坐得筆直,偶爾將手指頭伸到頭巾里搔搔頭皮。
瑪斯洛娃一會兒紋絲不動地坐著聽書記官宣讀,眼睛望著書記官,一會兒全身顫抖,滿臉通紅,仿佛想起來反駁,過后只是沉重地嘆息,改變一下兩手擱的位置,環顧一下四周,重新又盯著書記官。
涅赫柳多夫坐在前排靠邊第二把高椅上,他摘下夾鼻眼鏡,望著瑪斯洛娃,心中展開了復雜而又痛苦的活動。
十
起訴書內容如下:
“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馬夫里塔尼亞’旅館內一名旅客突然身亡,該旅客系庫爾干城二等商人費拉蓬特·葉梅利亞諾維奇·斯梅利科夫。
“經當地第四警察分局法醫驗明,此人系過量飲用酒精飲料,引起心力衰竭而死亡。斯梅利科夫之尸體已經掩埋。
“數日之后,斯梅利科夫之同鄉、友人、商人季莫欣,自彼得堡返回,獲悉斯梅利科夫死亡前后種種情形,表示懷疑,聲稱此事系謀財害命之大案。
“此項懷疑業經預審證實,現已查明:(一)斯梅利科夫在死亡之前不久,自銀行取出三千八百銀盧布。然據財產保全程序查驗死者財物所列清單內,僅有三百一十二盧布十六戈比。(二)斯梅利科夫臨死前一天整夜均與妓女柳布卡(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在妓院及‘馬夫里塔尼亞’旅館度過。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曾接受斯梅利科夫之委托,在其不在場之時,自妓院前往旅館取錢,當著旅館茶房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與西蒙·卡爾京金之面,使用斯梅利科夫給予的鑰匙,打開皮箱,取出款項。瑪斯洛娃打開皮箱之后,在場者博奇科娃與卡爾京金親眼目睹箱內有百盧布大鈔數沓。(三)斯梅利科夫與妓女柳布卡自妓院返回‘馬夫里塔尼亞’旅館,后者受茶房卡爾京金唆使,將卡爾京金所給之白色齏粉摻入一杯白蘭地中,讓斯梅利科夫喝下。(四)翌日上午,妓女柳布卡(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將斯梅利科夫一枚鉆石戒指變賣于其女掌班,即妓院業主及本案證人基塔耶娃,聲稱此戒指系斯梅利科夫所贈。(五)斯梅利科夫死亡翌日,‘馬夫里塔尼亞’旅館女茶房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在本地商業銀行個人活期存款賬戶上存入一千八百銀盧布。
“經法醫解剖尸體,化驗內臟,死者斯梅利科夫肌體中確有毒劑無疑,據此,足以斷定死亡確系中毒所致。
“瑪斯洛娃、博奇科娃、卡爾京金作為被告,受審訊時均否認本人有罪。瑪斯洛娃供認:她確實曾受斯梅利科夫派遣,從她所謂工作之妓院,赴‘馬夫里塔尼亞’旅館為商人取款,她用商人所給之鑰匙,打開商人之皮箱,取出商人吩咐要取之數四十銀盧布,并未多取分文,以上事實博奇科娃與卡爾京金均可證明,她開箱、關箱、取錢之際,二人均在現場。被告還供認,第二次進入商人斯梅利科夫客房之后,受卡爾京金唆使,她確實讓商人喝下摻有一種齏粉之白蘭地,她以為是安眠藥,商人喝了可以入睡,早點放她回去。戒指系斯梅利科夫本人親手所贈,當時他打了她,她哭著要走。
“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表示,所謂失竊之錢款她一無所知,她從未進過商人房間,唯有柳布卡一人在那里張羅,如果商人錢物被竊,一切均系柳布卡攜商人鑰匙來取錢款之時所為。”讀到此處,瑪斯洛娃全身一震,她張著嘴,回頭望著博奇科娃。“當法庭向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出示存有一千八百銀盧布之銀行存折,”書記官繼續念道,“問及她此大筆款項來源時,她供稱,此系她與西蒙·卡爾京金十二年來之積蓄,她已打算嫁與西蒙。西蒙·卡爾京金初審時供稱,他與博奇科娃受攜鑰匙自妓院來旅館之瑪斯洛娃之唆使,竊取商人錢款,并與瑪斯洛娃、博奇科娃平分。”讀到這里,瑪斯洛娃又是全身一震,甚至跳起來,臉漲得通紅,嘴里說著什么,但是民事執行吏將她按住了。“最后,”書記官接著念道,“卡爾京金供認,他曾將齏粉給予瑪斯洛娃用以催眠商人;再次受審時否認參與盜竊錢款,否認曾將齏粉給予瑪斯洛娃,且把一切罪行皆推給瑪斯洛娃一人。關于博奇科娃存入銀行之款項,他之供詞如同博奇科娃,聲稱系二人在旅館效力十二年之所得,系諸位旅客所給小費云云。”
此后起訴書分別列舉了對質筆錄,證人證詞,鑒定人意見,等等。
起訴書最后的結論如下:
“綜上所述,博爾基村農民西蒙·彼得羅夫·卡爾京金,三十三歲,小市民葉夫菲米婭·伊萬諾夫娜·博奇科娃,四十三歲,小市民葉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娃·瑪斯洛娃,二十七歲,被指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經共同預謀,竊取商人斯梅利科夫之錢款及戒指一枚,價值共計二千五百銀盧布,并蓄意謀害商人性命,用毒酒灌醉斯梅利科夫,致使斯梅利科夫中毒身亡。
“此項罪行觸及《刑法典》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條第四款與第五款。因此,據刑事訴訟程序條例第二百零一條之規定,現將農民西蒙·卡爾京金、葉夫菲米婭、小市民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交由區法院會同陪審員審判。”
書記官終于宣讀完畢這份冗長的起訴書,他收拾好文件,在他的座位上坐下,用雙手理了理他的長發。大家都輕松地嘆了一口氣,愉快地意識到現在就要開始審訊,一切都會立即水落石出,正義也將得到伸張。只有涅赫柳多夫一個人沒有這種愉快的感覺,他驚恐滿腹,這個瑪斯洛娃,十年前他所認識的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竟然干出這樣的事。
十一
起訴書宣讀完畢,庭長與兩位法官商量了一陣,然后轉身對著卡爾京金,臉上的神情分明在說,現在我們就要把案子的詳情細節一五一十弄個明白。
“農民西蒙·卡爾京金。”庭長將身體傾向左側,開口說道。
西蒙·卡爾京金站起來,兩手緊貼褲縫,全身前傾,面頰上的肌肉仍在不停地無聲顫抖。
“您被指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伙同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和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盜竊商人斯梅利科夫皮箱中屬于斯梅利科夫的錢款,然后取來砒霜,指使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放入酒中,讓商人斯梅利科夫喝下,因而導致斯梅利科夫死亡。您承認自己有罪嗎?”庭長說完將身體歪向右側。
“絕不可能,因為我們的工作是侍候客人……”
“這些話您以后再說。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絕對沒有,老爺。我只是……”
“以后再說。您承認自己有罪嗎?”庭長平靜但又堅定地重復道。
“我不會干這種事,因為……”
民事執行吏又跳到西蒙·卡爾京金跟前,用悲痛的語調低聲阻止他。
庭長露出此事到此結束的神情,將拿有公文的那只手的胳膊肘挪了一下位置,轉身對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說:
“葉夫菲米婭·博奇科娃,您被指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馬夫里塔尼亞’旅館,與西蒙·卡爾京金、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合伙盜竊了商人斯梅利科夫放在皮箱中的錢款和戒指,并將其分贓,此后為掩蓋罪行,你們用毒酒將斯梅利科夫灌醉,致使他中毒身亡。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我沒有任何罪過,”女被告堅定利落地說。“我連客房都沒有進過……既然這個下賤女人進去過,那么事情就是她干的。”
“這些話您以后再說,”庭長照例溫和而堅定地說,“那么您不承認自己有罪啰?”
“我沒拿過錢,也沒灌過酒,我連客房都沒有進去過。要是有我在,我會攆走她。”
“您不承認自己有罪?”
“永遠不承認。”
“很好。”
“葉卡捷琳娜·瑪斯洛娃,”庭長開始問第三個被告,“您被指控帶著商人斯梅利科夫的皮箱的鑰匙,從妓院來到‘馬夫里塔尼亞’旅館,盜走皮箱內的錢款和戒指,”他像背書似的說道,同時將耳朵湊近左側的法官,那個法官說,根據物證清單還缺一個玻璃瓶。“盜走皮箱內的錢款和戒指,”庭長又重復了一遍,“分贓后,您又與商人斯梅利科夫一道乘車來到‘馬夫里塔尼亞’旅館,您讓斯梅利科夫喝下摻有毒藥的酒,導致他死亡。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我沒有任何罪行,”她急促地說。“我原先怎么說,現在還怎么說:我沒拿錢,我沒拿錢,我沒拿錢,我什么也沒拿,戒指是他自己給我的……”
“您不承認自己犯有盜竊二千五百盧布錢款的罪行?”庭長問。
“我說過,除了四十盧布,我什么都沒拿。”
“那么您承認自己犯有給商人斯梅利科夫喝摻有齏粉的酒的罪行嗎?”
“這我承認。不過我以為像別人告訴我的,那是安眠藥,喝了不會出什么事。我沒有想到,也不想那樣。對著上帝,我說一句:我不想那樣。”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