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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在前線》:新的磨難
施羅德上校以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望著盧卡什上尉那副蒼白、眼眶深陷的臉龐,而盧卡什上尉在這種如此尷尬的情景下,竭力避開了上校的視線,而像在研究某種東西似的偷窺著營地部隊布置圖,那是上校辦公室里僅有的一件裝飾。
施羅德上校面前的桌子上擺了幾份報紙,報上有些文章用藍色鉛筆圈過了。上校把它們又看了看,然后抬頭望著盧卡什上尉說道:
“這么說,你已經(jīng)得知你的勤務(wù)兵帥克給關(guān)了起來,而且很可能會押解到師部的軍事法庭去嘍?”
“是的,上校長官。”
“顯然,事情不會就這么了結(jié),”上校很開心地望著盧卡什上尉那蒼白的面孔,意味深長地說,“毫無疑問,牽涉到你的勤務(wù)兵帥克的這樁案子激起了當?shù)氐拿駪崳@件丑事還和你的名字牽扯到一起,上尉君,師部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材料。我這里有幾份對本案做了報道的報紙。勞駕了,那就請你大聲地念給我聽聽。”
施羅德上校把登有用藍色鉛筆圈出的文章的報紙遞給了盧卡什上尉,上尉則像給小孩子朗讀語文課本那樣用平淡而單一的聲調(diào)念了起來:
“蜜比糖更富有營養(yǎng)和易于消化。”
《我們前途的保障在什么地方?》
“是《佩斯使者報》上的那篇,對嗎?”上校問。
“是的,上校長官。”盧卡什上尉回答,并接著往下念道:
為了打仗,奧匈帝國的一切階層理應(yīng)精誠團結(jié)。我們?nèi)粢S護我帝國的安全,各民族必須互助合作,而帝國的前途的保障正在于各民族由衷之尊重。倘若國內(nèi)互不團結(jié);倘若在后方我軍聽任存心破壞帝國統(tǒng)一,惡意敗壞整個帝國威信、制造帝國境內(nèi)各民族的糾葛與分裂的分子潛伏,那樣,我已開赴前線并不斷向前推進之英雄軍隊就不可能承受重大的犧牲。在這重要的歷史時刻,我們決不能沉默,勢難容忍地眼看著極少數(shù)人試圖從地方民族主義情緒出發(fā),來破壞帝國各民族為嚴懲非法侵犯我國,并企圖毀壞我全部文化與文明成就的匪幫所進行的正義斗爭。面對那些企圖瓦解各民族心中的精誠團結(jié)的喪心病狂的歹徒的卑劣行徑,我們決不能沉默。本報曾數(shù)度指出,捷克部隊中的極少數(shù)人不顧該部隊之光榮傳統(tǒng),違背整個捷克民族之意志,在我們匈牙利城市中胡作非為,軍事當局不得不嚴加制裁。此事自然不能歸咎于整個捷克民族,它正始終不渝地捍衛(wèi)著我帝國的利益,許多優(yōu)秀、卓越的捷克軍士將領(lǐng),如著名的拉德茨基元帥以及其他一大批奧匈帝國的捍衛(wèi)者都證明了這一點。與這些光輝人物相對立的只是區(qū)區(qū)幾名捷克籍的流氓、無賴,他們趁世界大戰(zhàn)之機混入軍隊,其用意只在帝國各民族之間制造糾紛,破壞各民族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并發(fā)泄他們的私欲。本報曾向讀者指出××團在德布列岑的胡作非為,指出該團的搗亂行為已遭到布達佩斯議會的議論甚至抨擊;其后,該團的團旗又在前線……(此處被刪)誰該對這一卑劣行徑負責呢?……(此處被刪)該把捷克士兵驅(qū)趕去……(此處被刪)在我們匈牙利祖國大地上的一些外來分子的胡作非為達到了何等猖獗之程度!發(fā)生在利塔河畔匈牙利的基拉利希達城的事件,最好不過地證明了這一點。駐扎在利塔河畔布魯克城的士兵,即襲擊、毆打該城商人卡柯尼先生的士兵屬哪個民族呢?地方當局責無旁貸,應(yīng)當調(diào)查這一罪惡行徑并向師部進行咨詢。想必師部已對這一案件進行研究:在這次針對匈牙利王國臣民之史無前例的恫嚇行為中,盧卡什上尉扮演了什么角色?據(jù)我報當?shù)匾煌ㄓ崋T稱,城內(nèi)人士曾指明盧卡什的名字與最近發(fā)生的這件丑事有關(guān)。該通訊員搜集了大量材料,這一丑事在當前這一嚴重時刻甚為引人注目。《佩斯使者報》的讀者對本案的調(diào)查進度無疑將十分關(guān)注。對此重大案件本報定將予以詳盡報道。與此同時,我們也期待軍方提供有關(guān)毆打匈牙利居民的基拉利希達暴行的消息。我們相信,布達佩斯議會也將查處這一事件,使廣大群眾皆知,假道匈牙利王國開赴前線的捷克士兵,不得將匈牙利圣·斯特凡王國的領(lǐng)土視為他們占領(lǐng)的租借地。假如該民族的某些人,即在基拉利希達城相當出色地表演了奧匈帝國各民族的“通力合作”的某些人,至今尚未認清形勢的話,那就讓他們保持冷靜吧,因為在戰(zhàn)爭中,炮彈、絞索、監(jiān)獄和刺刀會教會他們怎么服從我們共同的祖國的最高利益。
“文章是署誰的名字,上尉君?”
“鮑拉巴什貝拉。他是個編輯、議員,上校長官。”
“一條臭名昭著的惡狗!可是這篇文章在《佩斯使者報》登出之前已經(jīng)在《佩斯新聞報》上發(fā)表過了嘛。現(xiàn)在麻煩你把《紹普朗記事報》上那篇官方文章念給我聽聽。”
盧卡什上尉大聲念了起來。作者在文章里拼命重復(fù)一些小題大做的詞句。什么“國家英明的命令”啦,“國家秩序”啦,“人類的墮落”啦,“人的尊嚴與感情慘遭蹂躪”啦,“獸欲之發(fā)泄”啦,“荼毒生靈”啦,“不法之徒”啦,“幕后指使”啦,等等。再往下讀,好像匈牙利人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成了最受迫害的人了;好像捷克士兵一來,就將這位編輯打翻在地,再用穿著高筒靴的腳踩踏他的肚子,使他疼得狂呼亂叫,于是有人就將他的喊叫聲用速記法記了下來一樣。
《紹普朗記事報》哀泣著說:
對一系列最重要之事實,我們總是持慎重又慎重之沉默態(tài)度,什么都不寫。大伙都知道,駐扎在匈牙利和上前線去的捷克士兵是些個什么玩意兒。其實,眾所周知,捷克人干了那些個勾當,他們的行為又是怎么樣的,他們之間是個什么情況,誰是這些事件的肇事者。誠然,當局的警惕性被另一些重大的事件所吸引,但當局應(yīng)采取相應(yīng)的措施將此案與對全局之關(guān)注緊密結(jié)合起來,使之近日在基拉利希達發(fā)生的事件不致重演。本報昨日發(fā)表的那篇文章被刪去有十五處之多。因此我們不得不向讀者宣布,由于技術(shù)原因,即使在今天,我們也不能過多地對基拉利希達事件詳加評論。不過本報特派記者從現(xiàn)場倒向我們證實了這一點:當局對全部事件表現(xiàn)出了真正的關(guān)切,并迅速展開了調(diào)查。唯一使我們感到的怪事是此次暴行的若干參與者至今仍逍遙法外。這牽涉到一位十分特別的先生,據(jù)說,他至今仍佩戴著“學舌團”[1]的領(lǐng)章在兵營中未受到任何懲罰。他的名字已在前天的《佩斯使者報》和《佩斯記事報》上公開過。他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捷克沙文主義者盧卡什,有關(guān)他的恣意橫行,代表基拉利希達州的我們的議員薩尼克·杰佐將在議會中提出質(zhì)詢。
“齊唱同一種悅耳的聲調(diào),上尉君,”施羅德上校的聲音響起,“基拉利希達出版的《周刊》和普列什堡的一些報紙也是用這種悅耳的調(diào)子寫你的,你肯定對這些是不感興趣的,因為那都是千篇一律的陳詞濫調(diào)。從政治角度上看,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均屬奧匈帝國的公民,不管是德國人也好,捷克人也好,跟匈牙利人比我們是優(yōu)越得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上尉君?這里顯然反映出了一種傾向。也許你對《科馬諾晚報》上的一篇文章會更感興趣些,該報硬說你在飯廳里用午餐的時候,企圖當著她丈夫的面要強奸卡柯尼太太,說你用馬刀恐嚇她丈夫,強迫她丈夫用餐巾堵住他妻子的嘴,免得她大聲叫嚷。這是有關(guān)你的最新報道,上尉君。”
上校笑了笑接著說:“當局有所失職。當?shù)氐膱罂瘷z查權(quán)又掌握在匈牙利人手中。他們對我們簡直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我們的一名軍官面對這頭匈牙利普通編輯豬玀的侮辱毫無任何保護。直到我們提出強烈的意見,師部軍法處發(fā)出通電,基于此,布達佩斯國家檢察署才開始采取措施,在所有與此有關(guān)的編輯部抓了幾個人。《科馬諾晚報》的編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至死不會忘記自己這張報紙的。師部軍處委任我作為你的上司來審訊你,因此把所有有關(guān)審訊的材料都給我送來了。假如沒有你那個不幸的帥克,事情可能早就會有個好的結(jié)果。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叫沃吉契卡的工兵。斗毆之后,人家把他帶到禁閉室,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你給卡柯尼太太的信。在堂上,你的那個帥克一口咬定那信不是你寫的,硬說是他自己寫的。人家把信擺在他面前,要他重新寫一封來對筆跡,他卻一口將你的信吞了下去。后來又從團部把關(guān)于你的報告轉(zhuǎn)送到師部軍法處,好同帥克的筆跡加以比較,答案就在這里。”
上校翻找了幾件公文,然后將下面一段文字指給盧卡什上尉看:
被告帥克拒絕聽寫口授的幾句話,堅持說事隔一夜,已經(jīng)忘了如何寫字了。
“上尉君,我壓根就不認為你那個帥克或那個工兵在師軍法處的供詞有什么作用、意義。他倆都堅持說,這一切都是由一個所謂的小小玩笑引起的。老百姓沒感覺到是個玩笑,于是揍了他們。而他們?yōu)榱司S護軍人的榮譽才還手的。在整個審問過程中發(fā)現(xiàn)你的那個帥克還真是個活寶,比如說,問他為何不肯招認,從審訊記錄看,他的回答是:‘我當時的處境猶如畫家巴魯什卡的仆人有一次為了圣母像而陷入的境地一樣。’當案情涉及他侵吞那張畫像時,那他也只好回答說:‘要我把血吐出來給你們看看嗎?’那是當然的,作為一團之首,我已關(guān)照有關(guān)各報以師軍法處的名義更正當?shù)貓蠹埳夏切┍傲拥奈恼隆=裉炀鸵呀?jīng)發(fā)出了通知,我想,我已經(jīng)為平息、糾偏那些個匈牙利混賬老百姓中的下流報痞所掀起的事端竭盡全力了。
“我認為我的措辭是相當不錯和有分量的:
敬啟者,×師軍法處暨×團團部嚴正聲明:當?shù)貓罂d×團士兵之所謂斗毆一文,毫無真實可言,系徹頭徹尾之捏造。對上述報刊所進行之調(diào)查必將導致對犯誹謗罪者嚴懲不貸。
“師軍法處在給我團的公文里就說了,”上校接著說,“我們認為,這件事實際上就是對來自東利塔和西利塔兩地的軍隊的有計劃的誹謗。你不妨比較一下:我們開到前線去的有多少人,他們又有多少呢?我跟你說句老實話,在我心目中,一個捷克士兵要比一個匈牙利草包順眼得多。每當我一想起匈牙利人在貝爾格萊德郊區(qū)向我們第二先遣營開槍的事我就生氣,當時二營不知道是匈牙利人開的槍,于是就開始朝右翼的第四特別步兵團的官兵射擊,四團的官兵也搞錯了對象,又沖著友鄰部隊波斯尼亞團開起火來。簡直是混戰(zhàn)一場!當時我正在旅部開會吃午飯,頭一天,他們隨便給我吃了點兒火腿和罐頭湯之類的東西,今天則為我們加餐,準備了美味的清燉雞湯、里脊燜飯和甜酒糖面包。頭天晚上我們正好在小城里絞死了一個酒館老板,他是個塞爾維亞人。我們的炊事員在他的酒窖里發(fā)現(xiàn)了三十年的陳葡萄酒。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們是多么盼望吃那頓午餐啊。我們喝完了湯,正要開始吃雞時,突然槍戰(zhàn)開始了,接著便亂射一通。我們的炮兵就根本不知道這是我們在相互射擊,便向我們這邊開炮,一顆炮彈正好落在我們旅部旁邊。塞爾維亞人認定是我們這里發(fā)生了兵變,便開始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射擊,隨后還強行渡河。旅長被叫去接電話,師長大動肝火,質(zhì)問旅部在搞什么鬼名堂,說他剛剛接到軍部命令,要求他在當晚兩點三十五分對左翼塞爾維亞陣地發(fā)起進攻,說我們是預(yù)備役隊,應(yīng)當立即停火。在如此糟糕的情況下,‘停火’談何容易啊。旅部電話總機說他那邊也叫不通,只有七十五團團部尚可通話,說他們剛剛接到旁邊一個師來的命令,要求他們‘頂住’。說跟我們師的電話也叫不通,說塞爾維亞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二一二、二二六、三二七高地,要求派一個通訊營去修復(fù)我們與師部的電話線路。我們想與師部聯(lián)系,可線路被切斷,因為在這期間,塞爾維亞人已從兩側(cè)迂回到我軍后方,把我們團團圍困在一個三角地帶之中。被困的有我軍的步兵、炮兵隊、汽車運輸隊、糧站和野戰(zhàn)醫(yī)院。我已經(jīng)兩天沒下馬了,我們的師長、旅長都當了俘虜。這一切都是匈牙利人向我第二先遣營開火造成的罪孽,然而全部罪過卻落到了我們團身上。”
上校啐了一口唾沫:
“現(xiàn)在你自己也能體會到,上尉君,他們是怎么巧妙地利用你在基拉利希達的行為來做文章的吧?”
盧卡什上尉十分尷尬地咳了一聲。
“上尉君,”上校話題一轉(zhuǎn)并對他狎昵地說,“手貼胸口老實說,你跟卡柯尼太太睡了幾回覺?”
施羅德上校今天的心情好極了。
“別扯淡了,上尉君,怎么才剛剛同她通信。
“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在艾格爾訓練班待了三個禮拜,你瞧我,三個禮拜沒干別的,盡跟匈牙利女人睡覺了。一天換一個:年輕的、未出嫁的、老一些的、有夫之婦,碰到什么樣的就是什么樣的。那真是快樂之極,每次回到團里,我的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一位律師的老婆把我折騰得夠嗆,她把匈牙利女人的全部本領(lǐng)都使了出來,睡覺的時候竟然咬我的鼻子,整夜整夜不讓我合眼。
“還剛剛開始通信……”上校狎昵地拍了拍上尉的肩膀,“我是過來人啦!你什么也不用對我說,我對這整個事情自有我的評判。你與她勾搭上了,被她丈夫碰上了,你那個蠢蛋帥克卻又……
“你要知道,上尉君,你那帥克太有特點了,就他處理你那封信的辦法那真是絕了。這樣的人,說真的,很可惜。我看這是個教育的問題。我倒挺賞識這小子的。審訊一定要停止。至于你,上尉君,報紙把你罵得一錢不值,我看你在這里已無立足之地了。不出一個禮拜,先遣連就將開赴俄國前線。你是十一連老資格的軍官,就去那個連當連長吧。這事已與旅部談妥。只需告訴軍需上士一聲,讓他給你另找一名勤務(wù)兵來代替帥克就行了。”
盧卡什上尉感激萬分地望著還接著在說話的上校:“我把帥克派到你們連去當傳令兵。”
上校站起身來和臉色蒼白的上尉握手并說道:
“一切就照這么辦吧。祝你福星高照,從東線戰(zhàn)場上傳來立功喜報。如果有朝一日我們還能相逢,望你多到我們中間來走訪走訪,別像在布杰約維采那樣老躲著我們……”
盧卡什上尉在回家的整個路途中反復(fù)地說著“連長,連部傳令兵”。
而此時帥克的形象又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
當盧卡什上尉吩咐軍需上士萬尼克給他找個新的勤務(wù)兵來代替帥克時,萬尼克說:“我還認為您,上尉長官,您對那個帥克一向是很滿意的哩。”
當他聽說上校要派帥克來十一連當傳令兵時,他不禁驚呼道:“愿上帝幫幫我們!”
在師軍法處的一間窗子被裝上鐵柵欄的牢房里,犯人按規(guī)定于每日晨七點起床,把攤在滿是塵土的地板上的褥子疊好。他們沒有木板床,都睡在用木板隔開的長廊里。按規(guī)定把毯子疊好后就放在草墊上,誰疊好后誰就坐在靠墻的長條凳上,不是抓虱子(如果他是從前方回來的)就是天南海北地神侃,以打發(fā)日子。
帥克和老工兵沃吉契卡以及來自其他單位的幾個士兵一塊兒坐在靠門的長條凳上。
“小伙子們,你們瞧瞧,”沃吉契卡說,“坐在窗子邊上的那個匈牙利小子,那個狗崽子在做禱告,想讓上帝保佑他有個好的結(jié)果。你們的手就不發(fā)癢,就不想去把他的耳朵從左邊撕到右邊?”
“可他是個好人啊,”帥克說,“他之所以落得這個下場不也是因為他不愿當兵,他反對戰(zhàn)爭,他是個什么教徒,他不愿去殺別的任何人,所以就把他關(guān)起來了。他是要嚴格遵守上帝的十誡的。可是有些人只是把上帝的十誡掛在嘴上,說得好聽罷了。戰(zhàn)前在摩拉維亞有個叫涅姆拉瓦的先生,他壓根就不愿意把槍扛上肩去。招他去當兵,他說拿起武器是與他的信念相左的。就為此他被關(guān)進了牢房,險些被整死。后來又領(lǐng)他去宣誓,他不愿意,說他不能宣這個誓,那是違背他的信念的,結(jié)果倒是被他頂住了。”
“只能說他是個笨蛋,”老工兵沃吉契卡說,“他完全可以去宣誓嘛,宣完了誓不理它不就得啦!”
“我已經(jīng)宣過三次了,”一個步兵宣稱,“也當過三次逃兵。如不是那張醫(yī)生證明,說我在十五年前因神經(jīng)錯亂打死了我的姑媽的話,那我恐怕在前線也已經(jīng)是第三次吃了子彈。如今我那死去的姑媽總能幫我一次次地擺脫困境,末了我或許能混過這場戰(zhàn)爭,留個全身。”
“朋友,你為何要把自己的姑媽打死呢?”帥克問。
“人們?yōu)楹我嗷タ硽⒛兀俊蹦俏涣钊烁械胶吞@可親的男子回答說,“每個人都會認為,肯定是為了錢財。那老婆子有五個存折,當我滿身傷痕,穿得破破爛爛地來訪她時,正趕上她的利息寄到了。除她之外,我在世上就再也沒一個親人了。我求她收留我,可是她這條死尸,說什么要攆我出門找工作去,還說什么我這么年輕,身強力壯,一大堆廢話。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了起來。我只是用撥火棍敲了幾下她的腦袋,又照她的臉上來了幾下,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這是否是我的姑媽,我靠著她坐在地上,還一個勁兒地自問:‘這是不是我姑媽呢?’直到第二天鄰居發(fā)現(xiàn)我坐在她旁邊。之后我就被送進了斯萊比瘋?cè)嗽海髴?zhàn)前波赫尼采區(qū)的檢查委員會證明我已痊愈,于是我得馬上補服這些年我所耽擱的兵役。”
一個身材細高的、愁眉不展的士兵拿著掃帚打他們旁邊經(jīng)過。
“這是我們最近一批先遣連的教員,”坐在帥克旁邊的獵騎兵介紹說,“如今干打掃衛(wèi)生的活,是個十分正派的好人,就因為創(chuàng)作了一首詩而被關(guān)到了這里。”
“老師,你過來!”他沖著那個拿著掃帚、一本正經(jīng)地朝長凳走去的士兵喊道。
“給我們朗讀一下你的那首虱子詩吧。”
拿掃帚的士兵清了清嗓子,朗讀起來:
無數(shù)只虱子周身跑,整個前線都在忙搔癢,
整日里換衣?lián)Q褲也無啥成效。
虱子在大兵身上過得蠻舒暢,
在軍官身上照樣習慣也逍遙,
奧地利的老公虱在床上,
跟著普魯士的母虱輕快地把尾交。
這位教員出身、滿臉愁容的士兵坐到長凳上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全部罪行都在這里。為了這首詩我已經(jīng)四次受到軍法官先生的審訊了。”
“實際上這事根本不值一提,”帥克深謀遠慮地說,“問題是要看軍法處認為那只奧地利老公虱到底是誰。好在你加了上床交尾的事。你這一筆加得好,會把他們弄得糊涂摸不著頭腦,一個個都傻眼了。不過你一定要跟他們解釋說:這個公虱就是雄虱,也只有雄虱才能爬到雌虱身上去。你要不說清這一點,那你怎么也開脫不了的。你寫這首詩顯然不是想侮辱某人,這是很清楚的。因此,你就應(yīng)對法官先生說明這一點。你寫這玩意兒完全是為了自娛自樂,就像大家通常說公豬母豬的事一樣,也來說說公虱母虱嘛。”
教員嘆氣道:“可那個法官先生的捷克話說得不好。我也曾用類似的話向他作過說明,可他沖著我一個勁兒地嚷嚷:母虱的捷克文叫‘ve?ák’[2],而非‘公子’,他還用拉丁文混著德文說‘ve?ák’是陰性,虧你還是個文化人。‘fe?’是雄的,雌的叫‘fe?ák’[3],我們是了解自己的皮柯洛米尼的。[4]”
“一句話,你這事好壞各半,”帥克說,“不過你不要喪失信心,就如同比爾森的一個叫揚納切克的吉卜賽人一樣,他于1879年因為謀財害命而殺死了兩個人,于是絞索就套上了他的脖子。他自言自語道:‘會轉(zhuǎn)危為安的!’嘿,還真給他猜中了:在最后的頃刻,真把他從絞刑架處領(lǐng)開了,因為欣逢皇帝陛下的大壽之日,那天是不能絞死人的。到了第二天,也就是皇帝過了生日之后才把他絞死了。可這小子的福氣還在后面;第三天他得到了赦免,原因是在對他進行復(fù)審時,所有事實證明,此事系另一個揚納切克干的。于是他們只得將他從犯人墳地挖出來,給他恢復(fù)名譽,改葬在比爾森的天主教的墓地。可是后又發(fā)現(xiàn)他不是天主教徒而是新教徒,于是又把他遷到福音堂墓地,后來……”
“后來我給你幾個嘴巴子,”老工兵沃吉契卡的聲音響起,“你這小子就會瞎編,人家正為軍法處的審訊憂心忡忡呢,你這個壞家伙倒悠閑舒心起來了。昨天帶我們?nèi)ミ^堂,他在路上還跟我解釋風卷球[5]是怎么來的。”
“這可不是我瞎編的呀。有個老奶奶問畫家潘魯什卡·馬捷依的仆人,風卷球是個什么樣子時,他是這么跟老奶奶說的:
“‘你拿一塊干牛糞擱在一個碟子里,往上面澆點兒水,牛糞就會長得綠油油的,這也就是風卷球。’”帥克就是這樣來為自己辯護說,“我從來不胡說八道的,可是我想,我們一道去過堂,總得聊點兒什么吧,沃吉契卡,我只是想寬寬你的心!”
“你還想寬人家的心,”沃吉契卡鄙視地吐了一口唾沫說,“人家滿腹心事,只想著怎么從這個困境中擺脫出來,好去找那些個匈牙利小子算賬,可你倒想用牛糞來寬慰人。
“如今被關(guān)在了這個鬼地方,我怎么個去找那班匈牙利小子算賬呢?而且還得對人家裝蒜說假話,說我們一點兒也不恨匈牙利人。唉,我告訴你吧,這簡直是活受罪,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哼!有朝一日,哪個匈牙利小子要落到我手里,我要像掐一只狗崽子樣把他掐死!我叫他看看,‘上帝佑我匈牙利人’[6]是個什么樣子。我要跟他比試比試,讓他永不忘老子。”
“咱們就別操那份心啦!”帥克說,“一切事情都會得到平息的。主要的問題是在法庭上永不說真的。誰要是讓人給蒙住了,說了真話,誰就準完蛋。如實招供絕沒有好下場。遙想當年,我在摩拉維亞的奧斯特拉發(fā)打工那時節(jié),那里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一個礦工揍了一個工程師,當時只有他們倆在場,別人誰也不知道這件事。他的辯護律師堅持要他否認此事,說他就啥麻煩也沒有。法庭庭長多方開導他,說是坦白從寬,可那礦工就是頂住不招認,果然屁事沒有,被釋放了:因為他能證明不在現(xiàn)場,他去布爾諾……”
“耶穌瑪利亞,”沃吉契卡火了,“我再也受不了啦,說這些到底有啥用嘛。我真不明白,昨天和我們過堂的也正有這么一個人。法官問他入伍前是干什么的,他答道:‘在克西什那里送風。’足足問了半個多鐘頭,法官才弄清楚他的意思是說他在克西什鐵匠那里拉風箱的。后來又問他:‘這么說你是在那里打工的?’他像聾子對話一樣地回道:‘什么打更的?打更的是赫甫什家的弗朗達!’”
過道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和巡邏兵的叫喊聲:“又來了一個。”帥克高興地說:“又添了我們的人。興許他還藏了點兒香煙吧。”
門開了,一位一年制志愿兵被推了進來,此人并非別人,正是曾經(jīng)跟帥克在布杰約維采一起坐過禁閉車廂,后來發(fā)放到炊事班削土豆的那一位。
“托耶穌基督的福。”他進來時說。帥克代表大伙回答說:“永遠永遠,阿門!”
一年制志愿兵非常高興地看了看帥克,把隨身帶來的毯子放在地上,坐到那幫捷克人的條凳上。然后,他解開裹腿,取出藏在里面的香煙分給了大家。又從靴子里掏出了火柴盒上的那塊沙面和幾根有意弄掉半截的火柴。
他劃完火柴,小心翼翼地點燃了香煙,然后又讓大家一一點著,這才十分冷漠、毫不在意地說:“我被指控為煽動士兵叛亂。”
“這算不了啥,”響起了帥克那勸慰人的聲音,“鬧著玩的吧。”
“不言而喻的事,”一年制志愿兵說,“如果我們靠各種各樣的法庭就能把仗打贏,那就好了。既然他們要千方百計跟我打官司,那我奉陪到底。說穿了,一場審判絲毫改變不了整個局勢。”
“那你是咋個煽動士兵叛亂的呢?”工兵沃吉契卡同情地望著一年制志愿兵問道。
“就因為我不愿打掃禁閉室的茅房,”他回答說,“于是他們就把我?guī)ヒ娚闲1救恕D巧闲5故且活^上等的豬。打一開始就沖著我直嚷嚷,說我是根據(jù)團的報告被關(guān)起來的,因此,我還算是個普通的犯人;又說他簡直感到奇怪,地球怎么容下了我這種人,居然沒有因為我犯下的這種恥辱而停止轉(zhuǎn)動。他還說,在軍隊里,一個身為一年制志愿兵,本該要求取得官銜的人的行為舉止只能令他的上級討厭和蔑視。我回答他說,地球絕不會因為有我這樣的一個一年制志愿兵而停止它的轉(zhuǎn)動,自然規(guī)律遠比一年制志愿兵的領(lǐng)章要強有力得多。我倒想要知道,誰有本事逼迫我去打掃那所我壓根就不去上的茅房。盡管我一天到晚在那豬圈般的團部的炊事班里跟爛菜幫子、膻羊肉打交道,完全有權(quán)到那所茅房去拉屎拉尿,可是我沒去過。接著我還跟上校解釋說,他不懂為什么地球容得下我這個人,那是因為地球也并非因為我而發(fā)生地震。上校聽了我這番話后,氣得就像匹吃了冰凍的甜菜的母馬,咬得牙齒咯咯直響,并對著我嚷道:
“‘你到底掃不掃茅房?’
“‘報告,我什么茅房都不掃。’
“‘你得給我掃,你這個志愿兵油子!’
“‘報告,我就不掃。’
“‘他娘的,你今天不僅要給我掃一所,而且要給我掃一百所茅房!’
“‘報告,我不僅不掃一百所,我連一所都不掃。’
“就這樣,‘你掃不掃’——‘我不掃’地頂來頂去。‘茅房’一詞好像帕芙娜·穆德拉[7]為幼兒寫的繞口令似的在我倆的嘴上拋過來扔過去。上校像發(fā)瘋似的在辦公室里來回竄步,隨后他坐下來對我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吧,否則我將你以叛亂罪押送師軍法處去懲辦。你別以為你是這場戰(zhàn)爭中第一個被槍斃的一年制志愿兵。在塞爾維亞,我們已經(jīng)絞死了兩個十連的一年制志愿兵,槍斃了九連的一個一年制志愿兵。為什么?就因為他們頑固不化,堅持到底。被絞死的兩個是因他們不肯殺死一個“丘熱克”[8]的老婆和兒子。九連的那個則是因為他借口說腳腫了,他是個平足,不肯繼續(xù)往前行軍。那你到底是掃茅房還是不掃?’
“‘報告,我不掃!’
“上校望著我說道:‘喂,你莫不是個親斯拉夫派分子吧?’
“‘報告,我不是。’
“隨后把我?guī)ё吡耍⑿嘉曳噶伺褋y罪。”
“你最好是這樣做,”帥克說,“你打一開始就應(yīng)裝成白癡。我被關(guān)在警備部拘留的時候,那邊有一個機靈人、有文化的人、商業(yè)學校的教員,他跟我們關(guān)在一起。他從前線開了小差。他們本想大審特審他一番,判他一個絞刑,以殺一儆百,可他卻輕而易舉地溜掉了。他一開始就裝出有嚴重的遺傳毛病。當參謀部醫(yī)生檢查他的身體時,他聲明說他并未開小差,他只是從小就有夢游的習慣,老想跑出家門,消失在某個遠方。他說他有一次跑到了漢堡才清醒過來,另一次是到了倫敦,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達那邊的。他父親原是個酒鬼,在他出生前不久自殺身亡。他母親是個妓女,成天喝得酩酊大醉,得震顫性譫妄癥死了。他二姐溺水而死,大姐是臥軌自殺,哥哥是跳維舍堡鐵路橋死的。他爺爺是殺了自己的老婆而后往自己身上澆煤油自焚的;他的第二個奶奶跟著吉卜賽人到處流浪,后來在牢里吞火柴毒死了;他的一個表兄因縱火案幾次判刑,后來在卡爾托烏茲監(jiān)獄用一小塊玻璃抹脖子死了;表姐在維也納從六層樓跳下來死了。而他自幼無人教管,到十歲時都還不會說話,因為他剛六個月的時候,家人便將他拴在桌子上,自己出去了,結(jié)果一只貓把他從桌子上拽下來的時候,摔壞了腦袋。所以他經(jīng)常犯頭疼病,頭一疼起來就發(fā)暈,就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了。他就在這種狀況下離開前線到了布拉格,直到憲兵在‘斑點’酒館把他抓住,他才清醒過來。老兄,你不知道那些審他的人多想讓他離開隊伍啊。和他關(guān)在同一牢房里大約有五六個當兵的,他們把他的家譜列成一個表,這么記在一張小紙片上:
父親是酒鬼,母親是妓女
二姐(淹死)
大姐(臥軌)
哥哥(跳橋)
爺爺殺老婆,煤油,自焚
二奶奶(吉卜賽人,火柴),等等
“他們當中有人也開始在參謀部的軍醫(yī)面前編這么一套了。這已是第二個這么編的了,因此還沒等他說到表哥如何如何時,軍醫(yī)就打斷他的話說:‘你表姐在維也納從六層樓跳下來死了,你自己沒人教育,那就讓囚犯連來教訓你一番吧!’于是他就被帶到了囚犯連,給他上了‘絞麻花’的大刑,他立馬就不瞎編什么沒人教管、父親是酒鬼、母親是妓女等謊話了,他聲明,他自愿請求上前線去。”
“可如今,”一年制志愿兵說,“在軍隊是誰也不信遺傳病這一套了,因為要是信了這玩意兒,那所有總司令部的人都將關(guān)進瘋?cè)嗽豪锶ァ!?
這時,鑰匙在門上的鎖孔里響了幾下,看守走了進來:
“步兵帥克和工兵沃吉契卡去見軍法官先生。”
他們起身了。沃吉契卡對帥克說:“你瞧他們這些渾蛋,天天過堂而總沒個結(jié)果!他媽的還不如給老子們判個刑,免得折騰個沒完沒了。咱們白天黑夜就這么地在這里滾來滾去,讓他媽的這些匈牙利小子就在你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因為師部軍法處的審訊廳是在這座房子的另一面,所以在去審訊廳的一大段路途中,工兵沃吉契卡還跟帥克討論著他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得到真正的判決。
“老是這么個訊問來訊問去,”沃吉契卡很惱火地說,“問出個什么名堂來也罷了。公文紙倒是耗費了一大捆,把人關(guān)在鐵籠子里都快燒掉了,而連個真正的裁判都見不著。嘿,你倒是跟我直說好了,是能喝到個清湯寡水,或是吃到個白菜拌凍土豆?他媽的,這么一場混賬的世界戰(zhàn)爭我還從來沒見識過哩,與我想象中的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我倒是很滿意,”帥克說,“想當年,我還在服役的那當兒,我們的軍需上士索貝拉常對我們說:‘在戰(zhàn)爭中,每一個士兵務(wù)必意識到自己之責任!’每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就給一個士兵一記耳光,叫人永世不忘!還有那個死去的克瓦塞爾上尉,每當他來檢查我們的槍支時,我們總要挨一通訓話,說每個士兵都應(yīng)該做到內(nèi)心麻木不仁、對一切都要無動于衷,因為士兵只是一群國家喂養(yǎng)的牲口,國家給他們咖啡喝,國家給他們煙葉抽,他們就該像牛一樣為這個國家效勞呀。”
工兵沃吉契卡沉思著,過了一會兒就對帥克說:
“等會兒到了軍法官那里,帥克,你千萬別談亂了,你上一次過堂怎么說的,現(xiàn)在還怎么說好了。不要使我受窘、坐蠟。要緊的是說你親眼目睹了那些匈牙利小子怎樣先向我進攻,不管咋說,我們在這場亂子里已是患難與共了啊!”
“別害怕,沃吉契卡,”帥克安慰他說,“盡量保持一顆平常心,千萬別發(fā)火,在區(qū)區(qū)一個軍法處受審算個啥?應(yīng)該讓你看看從前的軍事法庭審判那才好哩。在我們那里服役的一個教員叫赫拉爾,有一次,我們?nèi)哦急唤]在兵營里不能進城,他就坐在行軍床上同我們聊起了在布拉格博物館有一本記載瑪利亞·德萊齊婭時代那種軍事法庭審判的書。書中說每一個團都有自己的劊子手,專門砍殺士兵的頭,挨個挨個地砍,砍殺一個領(lǐng)一個德萊齊婭銀幣。據(jù)該書記載,這個劊子手有時一天能賺五個銀幣。”
“當然嘍”,帥克很嚴正地補了一句,“那時候的團要比現(xiàn)在大得多,不停地從鄉(xiāng)下拉人來補充。”
“我在塞爾維亞的時候,”沃吉契卡說,“我們工兵旅里每逢要絞死‘丘熱克’,都宣稱要發(fā)給劊子手香煙的。絞死一個男的獎十支‘運動牌’香煙,絞死一個女的或小孩獎五支。后來軍需部為了節(jié)省開支,干脆就把他們弄到一塊兒用槍來代替絞索。有一個跟我在一塊兒當兵的吉卜賽人就是專干這一行當?shù)摹_@事我們好長時間不知道,只是感到有些納悶,辦公室干嗎總是深更半夜地把他叫去。那時我們駐扎在德里納河畔。有一天夜里,等他走了之后,有人忽然想起去翻看翻看他的行李,發(fā)現(xiàn)這小子的背囊里有三盒‘運動牌’香煙,每盒一百支。當那小子天亮時回到住的倉庫時,我們給他開了一個簡短的審判會。我們把他弄翻在地,有一叫別洛烏的用皮帶使勁地勒他。這小子那口氣拖得比貓還要長。”
老工兵沃吉契卡吐了一口唾沫說:“我們怎么勒他他都不肯死,勒得他屎尿都出來弄臟了我們,眼睛也鼓出來了,像一只刀子殺的不是地方的公雞一樣不肯斷氣。于是我們就又把他當貓一樣撕裂他:兩人拽頭、兩人拽腳,用繩子纏緊他的脖子,然后把他的背囊連同那些香煙一起套在他的身上,扔進了德里納河。誰愿意抽這種又臟、充滿血腥味的香煙哩!第二天早晨,他們到處尋找他。”
“你們倒應(yīng)該去報告說他開小差了嘛,”帥克十分明達地發(fā)表評論說,“就說他早就準備這樣干了。天天叨咕說他有一天會失蹤的。”
“可誰又能想得如此周到啊!”沃吉契卡回答說,“我們整天忙著自己的事情,對別的事就懶得去操心了。其實那里的事情很簡單,每天都有人失蹤,他們也不想到德里納河里去打撈。一個被水泡腫的‘丘熱克’和我們那位肢體殘缺的預(yù)備兵一道非常漂亮地順著德里納河漂到多瑙河去了。有些沒經(jīng)驗的人初次見到這種情景,差點兒嚇得發(fā)冷發(fā)熱像是得了瘧疾。”
“趕緊給這些人吃點兒金雞納霜呀。”帥克說。
他們一進到師軍法處辦公室的那座房子,一位哨兵立即將他們帶到第八號辦公室去了;軍法官魯勒正坐在一張堆滿公文的長桌子后面。
他面前放了一本什么法典,一杯尚未喝完的茶放在法典上。桌子的右邊擺著一個假象牙制的十字架,釘在十字架上的滿是塵土的耶穌像絕望地望著十字架的底座,那底座上面盡是煙灰和香煙頭。
法官魯勒這時正用一只手在十字架的底座上掐滅著煙頭,用另一只手端起那杯茶,茶杯底和法典的封皮緊緊地黏在一塊了。
他把茶杯從封皮上掰開之后,接著翻起了從軍官俱樂部借來的一本書。這是弗斯·克勞斯的一本書,書名取得卻很引人入勝:《關(guān)于性道德發(fā)展史的研究》。
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書中男女生殖器的活靈活現(xiàn)的圖解和弗斯·克勞斯學者在柏林西客站廁所里發(fā)現(xiàn)的與之相配的詩句,根本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倒是工兵沃吉契卡的一聲咳嗽才將他的注意力從圖解中轉(zhuǎn)移開來。
“什么事呀?”他問道,一面接著翻看其他那些活靈活現(xiàn)的圖像、素描和速寫。
“報告軍法官長官,”帥克回答說,“我的同伴沃吉契卡著了點兒涼,眼下正咳嗽來著。”
法官魯勒這才抬頭望了望帥克和沃吉契卡。
他竭力將自己裝得很嚴厲的樣子。
“磨磨蹭蹭到底還是來啦,你們這兩個家伙,”他翻看桌上那許多文件說,“我叫你們九點來傳訊,眼下都快十一點了。”
“你是怎么站的?畜生!”他向膽敢用稍息的姿勢站著的沃吉契卡問道,“等我叫‘稍息’的時候你才能隨便地站著嘛。”
“報告軍法官長官,”帥克的聲音響起,“他有風濕癥。”
“你最好給我閉上那張嘴,”法官魯勒說,“等我問到你的時候,你再回答。你在我這里已經(jīng)過了三次堂啦,老愛說些廢話。我的這些案卷哪里去了,你們這些該死的家伙,老給我添麻煩,毫無道理地給軍法處添麻煩,這對你們有什么好處嗎?”
“等著瞧吧,狗雜種們。”當他從一大堆公文里抽出一個標明《帥克和沃吉契卡》的厚厚的案卷時說道:
“你們休想借一次愚蠢透頂?shù)亩窔录唾囋趲熫姺ㄌ帲氵^上前線的日子。為你們這事我還得給軍法處去個電話。你們這些個蠢蛋!”
法官嘆了一口氣。
“別裝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帥克,等到了前線你就不會有那么大的勁頭去跟匈牙利民兵打架了,”他接著說,“現(xiàn)在你倆的案子撤銷了。你們各自回到自己的連隊去,在那里接受紀律處分,然后就隨先遣連上前線。你們要是再落到我手里,你們這些雜種,我就要狠狠地教訓你們一頓,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這里是你們的釋放令,好好拿著。把他們帶到二號室去。”
“報告軍法官長官,”帥克說,“我倆一定牢記您的話,多謝您對我們的慈悲心腸,假如我是個普通老百姓的話,我真想稱您一聲大善人。同時我倆都得再次請您多原諒,我們給您添了如此多的麻煩,我們真過意不去。”
“滾蛋,快給我見鬼去吧!”法官朝著帥克大聲吼叫起來,“要不是施羅德上校先生替你們說情,我還真不知你們會落得個什么樣的下場。”
當衛(wèi)兵把他們領(lǐng)到二號室在進入過道的時候,沃吉契卡感覺到自己還真是個老沃吉契卡了,這時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領(lǐng)著他們的那個士兵生怕自己趕不上午飯,所以流露出了一種不滿情緒地說道:
“喂,能不能走快一點兒,小伙子們,你們慢得跟虱子爬似的。”
沃吉契卡說了,叫他在此少廢話,說幸虧他是個捷克人,要是匈牙利人,早就像撕咸鯡魚一樣撕碎了他。
因為辦公室的那些文書、打字員都去吃午飯了,所以押送的士兵只得暫時將他們帶回軍法處的牢房里,于是氣得他把天下的各個種族的軍人的辦事員統(tǒng)統(tǒng)罵了一通。
“我的那幫人又會把我的那份湯里的幾片肉絲撈個精光的。”他垂頭喪氣地抱怨說,“只會給我剩點兒筋的。昨天也是讓我押送兩個人到營房去,結(jié)果就有人就把我那份口糧吃去了一半。”
“你們軍法處的人怎么不想別的,一心只想著吃。”已完全恢復(fù)了元氣的沃吉契卡說。
當他倆把結(jié)案的情況告訴一年制志愿兵時,一年制志愿兵高呼道:“這么說,朋友們,你們就要去先遣連嘍,這就跟捷克旅游雜志上寫的一樣:‘祝你們一路順風,旅途愉快!’出發(fā)的準備工作那已是早就辦妥了的。我們那著名的管理處的軍官們把一切想得可周到了。你們好像是分派到加里西亞去郊游的吧,那就高高興興、輕輕松松、快快活活地上路吧!到那即將成為你們戰(zhàn)壕的地方,去盡情抒發(fā)你們對它的愛慕之情吧。那兒的風景優(yōu)美至極,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你們在那遙遠的他鄉(xiāng),肯定會感到如同在家、在自己的家鄉(xiāng),甚至就如同在自己的祖居一樣。你們將懷著崇高的感情踏上通向這個地方的路程。關(guān)于這個地方,老貢博爾德[9]曾經(jīng)說過:‘在世界上我從不曾見過比加里西亞這個夠糟糕的地方更絢麗的了。’我們光輝的軍隊在首次遠征時期從加里西亞撤退所取得的大量寶貴經(jīng)驗,是我們制定第二次遠征綱領(lǐng)的令人欣慰的指南。勇往直前地朝俄國挺進吧,高高興興地把所有的子彈都朝天放掉吧。”
當帥克和沃吉契卡午飯后要去二號室之前,那位因?qū)懯釉姸獾讲恍业慕虇T進來了,把他倆叫到一邊悄悄地說:“別忘了,等到了俄國那邊,你們就立即用俄國腔對俄國人說:‘你們好啊,俄國兄弟,我們是捷克弟兄,我們不是奧地利佬。’”
當他們一走出軍法處牢房,沃吉契卡突然萌發(fā)要在此示威性地表示一下他對匈牙利人的仇恨,表明雖然抓了他,但他不曾屈服、不曾動搖,于是便踩了一下那個不想服役的匈牙利士兵的腳,還對他吼叫:“把鞋穿上,你這個兔崽子!”
“他該對我說句什么,或回頂我一句也好呀,”后來工兵沃吉契卡非常掃興地對帥克說,“那我準把他那張匈牙利的豬嘴從這個耳朵撕到那個耳朵上去。可這傻小子一聲不吭,還任憑別人踩他的腳。他媽的,我沒給判上刑,我全身心都不舒坦。好像人家都在笑話咱們:跟這些個匈牙利小子干仗是不值一提的事。可是我們打得跟獅子般的兇猛呀。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所以才沒判咱倆的刑;給了咱們這么個證明,好像咱們不會打架似的。人們對咱們會怎樣想呢?其實咱們干得是很漂亮的。”
“我親愛的朋友,”帥克和善地說,“我真弄不明白,你心里總別別扭扭的,軍法處正式承認我倆是絕對正派守規(guī)矩的人,毫無半點兒挑剔的意思,你為何還不高興呢?我在受審時,不錯,是瞎編了一通,可這是必須的呀!正如巴斯律師對他的所有的委托人總是這樣說的:‘撒謊是一種義務(wù)。’軍法官先生問我,為什么我們要闖到卡柯尼先生家去,我非常簡單地對他說:‘我想,假如我們常去卡柯尼先生家串門,那就能大大增進彼此間的了解。’軍法官先生后來也就沒再問我什么了。他感覺這已經(jīng)足夠了。”
“你只管記住這一點,”帥克考慮了一下接著說,“在軍事法庭上你什么都不能承認。我關(guān)在警備司令部拘留所的當兒,隔壁牢里有個當兵的認了罪,其他難友知道后,給了他一頓揍,命令他,讓他翻供。”
“我要是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那我可以不承認,”工兵沃吉契卡說,“可是軍法官那家伙開門見山問我:‘你打架啦?’我說:‘嗯,打架啦!’他又問:‘你折磨人了吧?’——‘是,軍法官長官。’——‘你打傷人家了嗎?’——‘當然嘍,軍法官長官。’我是要讓他明白,他是跟什么樣的一條好漢在說話。可是真丟臉,他們卻把我們釋放了。可那個法官好像還不相信我是怎么個用皮帶真抽那些個匈牙利流氓,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的。你是當場親眼目睹三個匈牙利小子怎么一下子撲到我身上,可沒過多久,我又是怎么樣讓他們在地上滾作一團,把他們踩在腳下的;可事過之后,卻被這個草包軍法官停止了對咱們的審判。這就好比對我說:‘你們上哪個茅坑去拉屎?閑得無聊來打架!’等打完仗,我退伍了,要是能讓我在哪個地方找到這個畜生的話,我就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到底會不會打架,然后我就到基拉利希達來打一場世界上少見的大架;所有的人都得躲進地窖,只聽人說,我是來看望基拉利希達這幫流氓,拜訪那伙無賴、壞蛋的。”
在辦公室里沒費多大勁就辦完了手續(xù)。一位剛剛吃完午飯、嘴上還沾著滿是油膩的軍士帶著一副十分莊重的神情把證件交給帥克和沃吉契卡,并且也不放過機會對他倆說上一番話,囑咐他倆要保持軍人的氣質(zhì)。因為他是出生在西里西亞的波蘭人,講著一口地方音很重的波蘭話,其中還夾雜著不少文雅的粗俗話,比如“啃胡蘿卜時”“笨腌魚卷”“花七”“臟豬”和“我們要往你的月亮臉上抽幾個耳光”什么的。
帥克和沃吉契卡就要分道揚鑣各自回到自己的團隊去。分手時,帥克對沃吉契卡說:“打完仗你就來看我吧。每天晚上六點鐘起你都能在戰(zhàn)場街的‘杯杯滿’酒館找到我。”
“知道了,我一定去,”沃吉契卡回答說,“那里會有什么熱鬧的事情嗎?”
“那里每天都有熱鬧的事情發(fā)生,”帥克應(yīng)諾說,“要是嫌太安靜了的話,那咱們自己可以再干點兒什么嘛。”
兩人分手了。當他們相距頗有一段距離時,老工兵在帥克身后喊道:“等我到你那兒去的時候,你一定要找點兒什么東西來消遣消遣啊!”
帥克也扯起嗓門回答道:“等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你一定要來呀!”
后來彼此都走遠了,過了好一會兒從第二排樓房的拐角處還傳來了沃吉契卡的聲音:“帥克,帥克,‘杯杯滿’酒館怎么樣?”
而帥克的回答卻像回音一樣地回蕩著:“大大的有名。”
“我還以為是斯米霍夫產(chǎn)的啤酒哩!”工兵沃吉契卡從遠方傳來的喊聲。
“那里也有姑娘哩!”帥克叫喊著說。
“那就等打完仗,晚上六點鐘見!”沃吉契卡從下面喊道。
“你最好還是六點半來,萬一我在某個地方耽擱了呢。”帥克回答說。
然后,還有聲音從老遠的地方響起,沃吉契卡嚷道:“你就不能六點鐘到嗎?”
“好吧,我就六點鐘趕到。”沃吉契卡已是從老遠老遠的地方聽到了朋友的回答聲。
好兵帥克就是這樣和老工兵沃吉契卡分手的。朋友們在分別的時刻,總是滿懷希望地輕聲細語說一聲“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