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姊妹們(2)
- 都柏林人(譯文名著精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2718字
- 2018-05-14 11:26:39
傍晚,姑媽帶我去拜訪那個居喪之家。雖然已是日落之后,但那房子朝西的窗玻璃上,仍然映照著一大片紅金色的云霞。南妮在客廳里接待我們;因為大聲與她寒暄極不得體,所以姑媽只是同她握了握手。老太太探詢地朝樓上指了指,看到我姑媽點了點頭,她便走在我們前面,吃力地爬上狹窄的樓梯,低垂的頭幾乎碰到了樓梯的扶手。在第一個樓梯的平臺,她停下來,向我們招手示意,鼓勵我們走向開著門的死者的屋子。姑媽走了進去,老婦人看見我猶豫不前,又開始向我連連招手示意。
我踮著腳尖走了進去。透過窗簾花邊的空隙,房間里映射著金色的夕暉;在這夕暉的掩映之中,燭光仿佛是蒼白微弱的火焰。他已被放入棺材。南妮帶頭,我們三個一起跪在床的下首。我佯裝祈禱,但卻心不在焉,因為老太太的喃喃低語使我分心。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在后面笨拙地扣住,布鞋的后跟兒踩得歪倒在一邊。我奇怪地想到,老神父躺在棺材里可能正在微笑呢。
但并非如此。當我們站起來走到床頭時,我看見他并沒有微笑。他躺在那里,莊嚴而雄偉,穿著齊整,好像要上祭壇似的,一雙大手松松地捧著圣杯。他的面孔顯得痛苦可怖,蒼白而寬闊,鼻孔像兩個大的黑洞,頭上長著一圈稀疏的白發。房間里有一股濃重的氣味——鮮花的香氣。
我們在胸前劃了十字,便離開了那里。在樓下的小屋內,我們看到伊麗莎端坐在神父的安樂椅里。我猶猶豫豫走到墻角那把我常坐的椅子,這時南妮走向餐櫥,拿出盛著雪利酒的帶裝飾的酒瓶和幾只酒杯。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桌子上,請我們小飲一杯。接著,按照她姐姐的吩咐,她把酒倒進杯子里,分別遞給我們。她還堅持讓我吃些奶油餅干,但我謝絕了,因為我覺得吃那種餅干會發出很大的聲響。由于我不肯吃,她好像有些失望,默默走向沙發,坐在了她姐姐的后面。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們全都凝視著空蕩蕩的壁爐。
一直等到伊麗莎嘆了口氣,我姑媽才說:
“唉,也好,他到一個更好的世界去了?!?
伊麗莎又嘆了口氣,點頭表示同意姑媽的看法。我姑媽用手指捏著高腳杯的杯腳,隨后呷了一小口。
“他死時……安詳吧?”她問。
“哦,相當安詳,夫人,”伊麗莎說。“你簡直說不出他是什么時候斷的氣。他完全像是睡死了過去,感謝上帝呀?!?
“那么一切都……”
“奧魯克神父星期二來這里陪了他一天,給他涂了油[2],為他做了所有的準備?!?
“那時他知道嗎?”
“他自己是無所謂的?!?
“他看上去就是個樂天知命的人,”我姑媽說。
“我們找來替他擦洗的那個女人也這么說。她說他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似的,顯得那么安詳平和。誰也不會想到他的遺體這么完美。”
“是呀,確實是完美,”我姑媽說。
她又舉杯呷了口酒,接著說:
“噯,弗林小姐,不論如何,你們為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要知道這對你們也是一個很大的安慰。說實在的,你們姊妹倆對他可真好?!?
伊麗莎在膝蓋上撫平她的衣服。
“唉,可憐的詹姆斯!”她說。“上帝知道我們已經盡了全力,盡管我們貧窮——他在時我們決不會讓他缺少什么。”
南妮已經將頭靠到沙發墊上,好像要睡著了似的。
“還有這個可憐的南妮,”伊麗莎望著她說,“她已經累得筋疲力盡。所有的事情都得她和我一件件來做:找女人來為他擦洗,給他穿裝裹衣裳,準備棺材,然后還要安排教堂里的彌撒。若不是奧魯克神父,我真不知道我們究竟該做些什么。是他給我們帶來了這些花,從教堂里給我們拿來兩支燭臺,寫訃告在《自由人日報》上刊登,負責所有關于墓地的文件,還有可憐的詹姆斯的保險單據。”
“那他不是很好么?”我姑媽說。
伊麗莎閉上她的眼睛,慢慢地搖了搖頭。
“唉,再沒有比老朋友更好的朋友了,”她說,“可是說來說去,一具尸體還能靠什么朋友?!?
“是呀,那倒是真的,”我姑媽說?!安贿^我深信,他現在已經永遠安息了,他一定不會忘記你們,也不會忘記你們對他的一片好心?!?
“啊,可憐的詹姆斯!”伊麗莎說。“他并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大麻煩。他在家里總是不聲不響,就像現在這樣??墒俏抑浪呀涀吡?,再也不會回來了……”
“恰恰是一切都過去了,你才會想念他,”我姑媽說。
“這我知道,”伊麗莎說。“我再不必給他端牛肉茶了,還有你,夫人,你也不用再給他送鼻煙了。啊,可憐的詹姆斯!”
她停下來,仿佛是回憶往事,然后又像把一切都看透了似的說道:
“告訴你吧,我注意到他后來變得有些奇怪。每當我端湯給他時,總發現他常用的祈禱書掉在地上,他自己往后靠在椅子里,張著嘴巴?!?
她把一根手指放在鼻子上,皺起眉頭,然后接著說:
“可是不論什么情況,他總是說,在夏天過去之前,他要找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坐車出去,好去再看看愛爾蘭鎮我們出生的老家,而且要帶南妮和我一起去。假如我們能在減價的日子租輛新式馬車,就是奧魯克神父對他說過的那種沒有噪聲的膠輪馬車——他說,在去那里的路上,從約翰尼·拉什的馬車店里可以租到——我們就可以在一個星期天的傍晚,三個人一起乘車去。他一直想做這件事……可憐的詹姆斯!”
“愿上帝保佑他的靈魂!”我的姑媽說。
伊麗莎掏出手絹,擦了擦眼睛。然后她又把手絹放回口袋,呆呆地望著空空的壁爐,好長一會兒沒有說話。
“他這人總是過于認真,”她說?!吧窀傅穆氊煂λ亍6约旱纳羁梢哉f又坎坎坷坷?!?
“是的,”我姑媽說?!八簧坏靡狻_@你可以看得出來?!?
小屋里一片靜寂,乘此機會,我走近桌子,嘗了嘗我那杯雪利酒,然后又悄悄地回到屋角我坐的那把椅子。伊麗莎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們不無敬意地等著她打破靜寂。停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說道:
“這全是因為他打碎了那只圣杯……那是事情的開始。當然,人們說這算不了什么,因為杯子里什么都沒有,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盡管如此……他們說是那個男孩的過錯。但可憐的詹姆斯卻非常不安,愿上帝憐憫他!”
“真的是那樣么?”我姑媽說。“我聽到了一些……”
伊麗莎點點頭。
“那事影響了他的精神,”她說?!皬哪且院?,他就開始郁郁寡歡,不跟任何人說話,獨自一人到處游蕩。結果,有天晚上,人們有事找他,可是四處都找不到他。他們上上下下地尋找,然而哪里也看不見他的人影。于是教會的職員建議到小教堂里去試試。這樣他們便帶了鑰匙,將小教堂的門打開,那個職員、奧魯克神父,還有在那里的另一個神父,拿著燈進去找他……你會怎么想呢?他竟然待在那里,一個人摸黑坐在他的懺悔隔間,完全醒著,好像輕聲地對自己發笑。”
她突然停下來,好像要聽什么似的。我也側耳細聽;可是整個房子里沒有任何聲音。我知道,老神父靜靜地躺在棺材里,與我們看他時一樣,帶著死亡的莊嚴和痛苦,一只無用的圣杯放在他的胸上。
伊麗莎接著說:
“他完全醒著,好像對自己發笑……那時,他們看見那種情形,當然會覺得他出了毛病……”
注釋:
[1]羅西克魯茨是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初的一個教派,以神秘哲學為基礎,探究自然的奧秘。
[2]涂油是天主教徒臨終前舉行的一種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