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次遭遇(1)
- 都柏林人(譯文名著精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2573字
- 2018-05-14 11:26:39
真正使我們了解荒涼西部的是喬·狄龍。他有個小小的圖書館,收藏了一些過期的舊雜志,有《英國國旗》、《勇氣》和《半便士奇聞》。每天下午放學以后,我們便聚在他家的后花園里,玩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戲。他和他那又胖又懶的弟弟利奧把守馬廄的草棚,我們猛攻盡力去占領;有時候我們也在草地上進行激烈的對搏。可是,不論我們戰得多勇,在圍攻和對搏中我們從未勝過,每次較量的結果都是喬·狄龍跳起勝利的戰舞。他的父母每天上午八點都到加迪納街去做彌撒,房子的大廳里充滿狄龍太太喜歡的靜謐的氣氛。然而對我們這些年齡更小、更膽怯的孩子來說,他玩得太狠了一些。他看上去真有些像個印第安人,他在花園里跳來跳去,頭上戴著一只舊茶壺套,一邊用拳頭擊打罐頭盒一邊喊叫:
“呀!呀咔,呀咔,呀咔!”
當大家聽說他要當牧師的時候,誰也不敢相信。然而,這卻是真的。
我們當中擴散著一種頑皮不馴的精神,在它的影響之下,文化和體格上的種種差別都不起作用了。我們結成一伙,有勇敢的,有鬧著玩的,也有戰戰兢兢的。我屬于后一種,勉強裝扮成印第安人,唯恐顯出書呆子氣,缺少大丈夫的氣概。描寫“荒涼西部”的文學作品所敘述的冒險故事,雖然與我的天性相去甚遠,但它們至少打開了逃避的大門。我比較喜歡某些美國的偵探故事,其中常常有不修邊幅的暴躁而漂亮的女孩出現。這些故事里雖然并無什么錯的東西,雖然它們的意圖有時還是文學性的,但它們在學校里卻只能私下里流傳。一天,巴特勒神父聽學生背誦指定的四頁《羅馬史》時,發現傻乎乎的利奧·狄龍正在偷看一本《半便士奇聞》。
“這一頁還是這一頁?這一頁嗎?喂,狄龍,站起來!‘天剛剛’……下去!哪一天?‘天剛剛亮’……你學過沒有?你口袋里放的是什么?”
利奧·狄龍把那本雜志交上去時,大家的心撲通撲通地直跳,但臉上卻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巴特勒神父翻著看了看,皺起了眉頭。
“這是什么破爛東西?”他說。“《阿巴奇酋長》!你不學《羅馬史》就是讀這種東西嗎?別讓我在這個學校里再發現這種骯臟的東西。寫這種東西的人想必是個卑鄙的家伙,他寫這些東西無非是為了賺杯酒錢。你們這些受過教育的孩子讀這樣的東西,真讓我感到吃驚。倘若你們是……‘公立學校’的學生,我倒也還能理解。喂,狄龍,我實實在在地告誡你,要認真地學習,不然的話……”
在課堂上頭腦清醒之際,這番訓斥使我覺得西部荒野的榮光大為遜色,利奧·狄龍惶惑的胖臉也喚醒了我的良知。可是放學后遠離學校的約束時,我又開始渴求狂野的感受,渴求只有那些雜亂的記事似乎才能提供的逃避。終于,每天傍晚模仿戰爭的游戲,也變得像每天上午上課一樣令人厭倦,因為我想親自經歷一番真正的冒險。然而,我想了想,一直待在家里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冒險:要冒險非到外面去不可。
暑假即將來臨,我打定主意,至少花一天時間擺脫令人厭倦的學校生活。于是我與利奧·狄龍和另一個叫馬候尼的男孩,計劃到外面去瘋狂一次。我們每人都攢了六個便士。我們約好上午十點在運河的橋上會面。馬候尼準備讓他大姐寫張請假條,利奧·狄龍叫他哥哥去說他病了。我們說好沿著碼頭路一直走到船只停泊的地方,然后乘渡船過河,再走著去看鴿子房[1]。利奧·狄龍擔心我們會碰到巴特勒神父,或者會碰到同校里的什么人;但馬候尼卻非常清醒地反問說,巴特勒神父到鴿子房那里去干什么呢?于是我們又都放下心來。接著我完成了計劃的第一步,向他們每人收了六個便士,同時把我自己的六個便士亮給他們看了看。在我們出發前夕做最后安排時,我們都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些興奮。我們互相握手,哈哈大笑,然后馬候尼說:
“明天見,哥兒們!”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安穩。第二天早上我第一個來到橋上,因為我的家離那兒最近。我把書藏在花園盡頭草灰坑旁邊茂盛的草里,那地方誰也不會去的。然后我便沿運河的河岸急急地走去。那是六月頭一個星期的一個早晨,天氣溫和,陽光明媚。我坐在橋欄上,欣賞著我腳上的輕便帆布鞋,頭天晚上我剛剛用白粉精心地把它們刷過,接著我又觀看馴順的馬拉著滿滿一車干活的人上山。路邊高大的樹上,樹枝都長出淡綠色的嫩葉,充滿了勃勃生機,陽光透過樹枝斜照在水面上。橋上的花崗石開始變熱,我和著腦海里想的一支曲子,用手在花崗石上打著節拍。我快活極了。
我在那里坐了五到十分鐘的樣子,便看見馬候尼的灰衣服朝這邊移了過來。他滿面笑容地走上斜坡,爬上橋欄坐在我身邊。我們等著的時候,他把從內衣口袋里鼓起的彈弓掏了出來,向我解釋他做過的一些改進。我問他為什么帶彈弓來,他說他要逗鳥兒玩玩。馬候尼善于使用俚語,他說到巴特勒神父時稱他是老崩塞。我們又等了一刻鐘,可是仍看不到利奧·狄龍的影子。最后,馬候尼從橋欄上跳下來說:
“走吧。我就知道小胖子不敢來。”
“他的六個便士呢……?”我說。
“沒收了,”馬候尼說。“這樣對我們更好——我們有一先令六個便士,不止一個先令了。”
我們沿著北岸路走去,一直走到硫酸廠,然后向右拐,走上碼頭路。我們剛一走到人少的地方,馬候尼便扮起了印第安人。他追逐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子,揮舞著沒有裝彈子的彈弓;這時兩個衣服破爛的男孩子打抱不平,開始向我們投擲石子,于是他提出我們一起向他們沖過去。我沒有同意,因為那兩個孩子太小。這樣,我們又繼續向前走去,那群衣服破爛的孩子們在我們后面高聲尖叫:“新教鬼!新教鬼!”他們以為我們是新教徒,因為面孔黧黑的馬候尼帽子上戴著一枚板球棒似的銀質徽章。當我們走到滑鐵路口時,我們準備玩一場圍攻游戲;可是沒有玩成,因為一定要有三個人才行。于是我們拿利奧·狄龍出氣,罵他是個孬種,猜想下午三點他會從賴恩先生那里得到多少獎賞。
接著我們走到了河邊。喧鬧的大街兩旁矗立著石頭高墻,我們在街上逛了好久,觀看吊車和發動機工作,由于老是站著呆看不動,常常遭到開載重車的司機們的吆喝。我們到達碼頭時已是中午,所有的工人們似乎都在吃午飯,于是我們也買了兩個大的果子面包,坐在河邊的金屬管道上吃了起來。我們愉快地欣賞著都柏林的商業景象——遠處的大船冒著一縷縷繚繞上升的黑煙,倫森德外面有一隊棕色的漁船,巨大的白色帆船正在對面的碼頭卸貨。馬候尼說,如果能搭乘一條那樣的大船跑到海上去,一定非常好玩。看著那些高大的桅桿,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我在學校里學的那一點點地理知識仿佛展現在眼前,漸漸變成了真實的東西。學校和家似乎在遠離我們,它們對我們的影響似乎也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