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煩悶
- 紅與黑(譯文名著精選)
- (法)司湯達
- 5459字
- 2018-05-02 14:49:33
Non so più cosa son,
Cosa facio.
Mozart(Figaro)[1]
德·雷納爾夫人活潑、優雅地從客廳朝向花園的落地長窗出來,這種活潑和優雅,在她遠離男人們的目光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來。她發現在大門口旁邊有一個幾乎還是孩子的年輕農民,他臉色蒼白,剛流過眼淚,身上穿著潔白的襯衫,腋下夾著一件非常干凈的、紫色平紋結子花呢的上衣。
這個年輕農民,面色是這樣白,眼睛是這么溫柔,以至于頭腦有點兒富于浪漫色彩的德·雷納爾夫人首先想到,這可能是一個喬裝改扮的女孩子,來求市長先生幫什么忙。這個可憐的人停在大門口,顯然是不敢舉起手來拉門鈴,引起了她的同情。她走過去,暫時忘掉了她因為家庭教師要來而感到的憂愁。于連臉朝著門,沒有看見她走過來。他打了個哆嗦,因為貼近他耳邊突然有一個溫柔的嗓音說:
“您上這兒來干什么,我的孩子?”
于連連忙轉過身去,德·雷納爾夫人充滿魅力的眼光深深地打動他,使他忘掉了部分的膽怯。很快地他對她的美麗感到了驚訝,把一切都忘了,甚至忘掉了他來的目的。德·雷納爾夫人又重復問了一遍。
“我來當家庭教師,夫人,”最后他對她說;他對自己的眼淚感到羞愧,盡可能把它揩干凈。
德·雷納爾夫人呆若木雞,他倆離得非常近,互相望著。于連從沒有見過一個穿得這么好的人,特別是一個容顏這么嬌艷的女人,和顏悅色地跟他說話。德·雷納爾夫人望著掛在這個年輕農民臉頰上的大顆的淚珠,他的臉頰起初是那么蒼白,而現在又是那么緋紅。很快地她像個小姑娘那樣欣喜若狂地笑了起來。她嘲笑自己,她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樂。怎么,這就是家庭教師,她想象中的那個來訓斥和鞭打她孩子的、衣冠不整的骯臟教士!
“怎么!先生,”最后她對他說,“您懂拉丁文?”
先生這個稱呼使于連感到十分意外,他不由得考慮了片刻。
“是的,夫人,”他戰戰兢兢地說。
德·雷納爾夫人是那么高興,竟敢對于連說:
“您不會過分責罵這些可憐的孩子吧?”
“我,責罵他們,”于連驚奇地說,“為什么?”
“您會好好待他們,是不是,先生,”她沉默了一會兒以后補充說,嗓音變得越來越激動,“您答應我嗎?”
再一次聽見鄭重其事地稱呼自己先生,而且是出自一位穿得無比考究的夫人之口,這是于連再也沒法預料到的。在他少年時代建造的所有那些空中樓閣里,他對自己說,任何一位上流社會的夫人,只有在他穿上一套漂亮的軍服以后,才肯賞臉跟他說話。德·雷納爾夫人這一方面呢,她完全被于連好看的面色,又黑又大的眼睛,還有漂亮的頭發迷惑住了。他的頭發比平時更鬈曲,那是因為他為了涼快,剛才把頭在公共水池里浸過。使她大為高興的是,她曾經為了她的孩子們擔心,生怕這個可怕的家庭教師心腸冷酷,面目可憎,沒想到發現他有著少女般的羞怯神情。對德·雷納爾夫人這個性格溫柔的人來說,她的擔心和眼前的事實之間的懸殊成了一件大事。最后她從驚訝中清醒過來。她看到自己像這樣跟這個幾乎只穿著襯衫不穿外衣的年輕人一起站在家門口,而且站得這么近,不免吃了一驚。
“讓我們進去吧,先生,”她挺難為情地對他說。
在德·雷納爾夫人的一生中,還從來不曾有過一種單純的愉快感覺像這樣深深地激動她的心;也從來不曾有過在更加令人不安的擔心之后,突然出現如此令人喜悅的現實。這一下可好了,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照料的這些漂亮孩子,不會落到一個骯臟的、脾氣不好的教士手里。她剛走進門廳,就向戰戰兢兢跟在她后面的于連轉過身去。他看到一所這樣美麗的房屋,流露出驚訝的神色;這驚訝的神色在德·雷納爾夫人的眼里,又是一個可愛之處。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尤其是她覺得家庭教師似乎應該穿黑衣服。
“可是,先生,”她又一次停下來對他說,她非常擔心自己弄錯了,因為她所相信的事讓她感到了那么幸福,“您真的懂拉丁文嗎?”
這句話刺傷了于連的自尊心,把他一刻鐘來一直處在其中的那種著迷狀態完全打破了。
“是的,夫人,”他對她說,力圖采取冷淡的態度,“我懂拉丁文和本堂神父先生不相上下,甚至有時候他還客氣地說我比他好呢?!?
德·雷納爾夫人發現于連臉上的表情非常兇惡。他停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她走過去,低聲對他說:
“頭幾天我的孩子們即使功課記得不熟,您也不會用鞭子抽他們,是不是?”
一位如此美麗的夫人,她的這種溫和而且幾乎是懇求的語氣,使于連把維持一個拉丁語學者的榮譽的打算頓時忘得一干二凈。德·雷納爾夫人的臉離他的臉很近很近,他聞到了女人夏裝上散發出的香味,對一個貧困的農民說來,這可是件非比尋常的事。于連臉漲得通紅,他嘆了口氣,用有氣沒力的聲音說:
“不必擔心,夫人,我一切聽從您的吩咐?!?
德·雷納爾夫人為她的孩子感到的憂慮完全消除了;僅僅到這時候,她才被于連的極不尋常的美貌所打動。他那幾乎是女性的容貌,還有他那困窘的神態,在一個自己也極為羞怯的女人看來,一點也不顯得可笑。而通常被認為男性美所必須有的那種雄偉氣概,也許反而會叫她害怕。
“您多大年紀,先生?”她對于連說。
“快十九了。”
“我的大兒子十一歲,”德·雷納爾夫人接著說;“他差不多能做您的朋友了,您可以跟他說理。這個孩子有一次他父親想要打他,他整整病了一個星期,其實這一下打得很輕?!?
“跟我比起來多么不同啊,”于連想?!白蛱煳业母赣H還打我。這些有錢的人多么幸福??!”
德·雷納爾夫人這時候已經能夠看到家庭教師內心里發生的最細微的變化;她把他這種悲傷的情緒錯當成了膽怯,想鼓勵鼓勵他。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她對他說,用的那種聲調和親切口氣,于連感覺到了它們的全部魅力,但是卻不能夠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叫于連·索雷爾,夫人;我平生第一次進入一個陌生人家,心里害怕,需要您的保護,在開始的幾天還有許多事需要請您原諒。我從來沒有上過學校,我太窮了;除了我的表親,榮譽勛位的獲得者,外科軍醫,和本堂神父謝朗先生以外,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談過話。謝朗先生完全可以把我的情況告訴您。我的哥哥們經常打我,如果他們在您面前說我的壞話,不要相信他們;我有什么過錯,請您原諒,夫人,我決不會有壞心思?!?
這段話很長,于連在說的時候,漸漸定下心來。他仔細打量德·雷納爾夫人。這就是無懈可擊的嫵媚產生的效果,如果這嫵媚是天生的,特別是具有它的人并沒有想到自己具有的時候,它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于連非常懂得女性的美,在這一瞬間他可以發誓說她只有二十歲。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想吻吻她的手,但是立即他又對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害怕,過了一會兒以后,他對自己說:“如果不去采取一個可能對我有用的行動,來減輕這位美麗的夫人對一個剛離開鋸木廠的可憐工人十之八九會有的蔑視,那我這個人就未免太怯懦了。”于連也許多少受到“漂亮小伙子”這句話的鼓勵,半年來,他每個星期日都聽見幾個年輕姑娘在重復說這句話。在他進行這場內心斗爭時,德·雷納爾夫人向他說了兩三句在一開始應該怎樣對付孩子的話。于連因為盡力克制自己,臉色又變得非常蒼白;他很不自然地說:
“夫人,我決不會打您的孩子;我可以在天主面前發誓?!?
他說著這些話,大膽地抓住德·雷納爾夫人的手,舉到自己的唇邊。她對這個動作感到吃驚,經過考慮以后,又感到了不快。天氣很熱,她整個兒裸露的胳膊用披肩蓋著,于連把手拉到唇邊的動作使她的胳膊完全暴露出來。過了片刻以后,她開始責備自己,她覺得自己沒有很快地感到憤慨。
德·雷納爾先生聽見說話聲,從書房里出來。他用他在市政廳主持婚禮的那種既莊嚴而又慈祥的態度對于連說:
“在孩子見到您以前,我有必要先跟您談談?!?
他把于連領進一間屋子,他的妻子想讓他們單獨談,他叫她留下。門關上以后,德·雷納爾先生鄭重其事地坐下。
“本堂神父先生對我說過,您是一個好青年;這兒的人全都會尊敬您的;如果我滿意的話,以后我會幫您謀一個小小的前程。我希望您不要再跟您的親人和朋友見面,他們的舉止談吐對我的孩子們可能不合適。這是頭一個月的三十六個法郎;不過我要求您答應我,這筆錢您一個子兒也不要給您父親?!?
德·雷納爾先生對老頭兒很生氣,在這件事里老頭兒比他狡猾得多。
“現在,先生——根據我的命令,這兒的人都要稱呼您先生,您將會感到進入一個體面人家的好處?!F在,先生,孩子們看見您穿短上衣不合適。用人們見到他嗎?”德·雷納爾對他妻子說。
“沒有,親愛的,”她帶著沉思的神情回答。
“好極了。穿上這一件,”他對感到意外的年輕人說,把自己的一件禮服遞過去?!艾F在讓我們一起到呢絨商杜朗先生的鋪子里去?!?
一個多小時以后,德·雷納爾先生帶了穿著一身黑衣服的新家庭教師回來,發現他的妻子還坐在原來的地方。于連的出現使她心里平靜下來;她端詳他,忘了曾經怕過他。于連沒有想到她;盡管他對命運和世人充滿了不信任,他的心情在這一時刻只是一個孩子的心情;從三個小時以前他在教堂里發抖的那一瞬間起,他覺得好像一下子過了多少個年頭。他注意到德·雷納爾夫人冷冰冰的神情,他明白她是因為他膽敢吻她的手而在生氣。但是身上穿著的一套衣服,跟他平常穿的是那么不同,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使得他得意忘形了,他急切地希望掩飾自己的快樂,反而一舉一動都顯得有點兒生硬和狂亂。德·雷納爾夫人睜著一雙驚訝的眼睛望著他。
“莊重點,先生,”德·雷納爾先生對他說,“如果您希望我的孩子和我的仆人尊敬您。”
“先生,”于連回答,“我穿著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個窮苦農民,過去一直穿的是短上衣;如果您允許的話,我要去把我自己關在我的屋子里?!?
“你覺得這個新收獲怎么樣?”德·雷納爾先生對他的妻子說。
德·雷納爾夫人出于一個幾乎是本能的、她自己當然還并不了解的動機,沒有對她丈夫說真心話。
“我對這個小農民可一點也沒有您那么感到高興,您的殷勤會使他變成一個傲慢無禮的人,不出一個月您就得把他打發走?!?
“好吧!我們到時候把他打發走,這不過破費我一百來個法郎,而維里埃爾將習慣于看見德·雷納爾先生的孩子們有一個家庭教師。如果我讓于連仍舊一身工人打扮,這個目的就決不能實現。在把他打發走的時候,當然,我要留下我剛在呢絨鋪子里定做的一套黑禮服。我剛在裁縫鋪買的現成衣服,也就是我讓他穿在身上的那套,可以留給他?!?
于連在他臥房里度過的那一小時,德·雷納爾夫人覺得只是短短的一剎那。孩子們得知新家庭教師來到,向他們的母親提出許許多多問題。最后于連出現了。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說他莊重,這還遠遠不夠,應該說他就是莊重的化身。他被介紹給孩子們以后,使用一種連德·雷納爾先生也感到驚訝的態度跟他們說話。
“我來到這兒,先生們,”他結束他的講話,對他們說,“是為的教你們拉丁文。你們也知道背書是怎么回事。這是《圣經》,”他說著讓他們看一本黑面精裝的三十二開本小書?!疤貏e是我主耶穌的故事,也就是我們稱為《新約》的那一部分,我要常常讓你們當課文背誦?,F在你們聽我來背背看。”
最大的一個孩子阿道夫接過書去。
“請您隨便翻開,”于連繼續說,“挑一段,把頭一個字告訴我。我可以把這本圣書——我們所有人的行動準則——背下去,一直背到您要我停止的地方?!?
阿道夫翻開書,念了一個字,于連接著背了這一整頁,流暢得就像他說法國話。德·雷納爾先生洋洋得意,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孩子們看到他們父母的驚訝表情,一個個眼睛都睜得老大。一個仆人來到客廳門口。于連繼續說拉丁文。仆人起初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后來忽然不見了。很快地夫人的貼身女仆和女廚子來到門邊;這時候阿道夫已經把書翻了八個地方,于連一直是那樣流暢地背著。
“啊,我的天主!多漂亮的小教士,”女廚子高聲說,她是個信教虔誠的善良姑娘。
德·雷納爾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威脅。他非但沒有想到怎樣來考問考問這個家庭教師,反而在搜索枯腸,想找出幾句拉丁文來;最后他終于能夠念出一句賀拉斯[2]的詩。于連懂的拉丁文只限于《圣經》。他皺緊眉頭,回答:
“我打算獻身的圣職不允許我念像這樣一個世俗的詩人的作品?!?
德·雷納爾先生引用了相當數量的、據他說是賀拉斯的詩。他把賀拉斯是怎樣一個人解釋給他的孩子們聽;但是孩子們欽佩于連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對他說的話一點也不注意。他們一個個眼睛都望著于連。
仆人們一直待在門口,于連認為應該把考驗延長下去。他對最小的一個孩子說:
“應該讓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維埃先生也在圣書上給我指定一段?!?
小斯塔尼斯拉斯十分得意,他勉勉強強把一段書的頭一個字念出來,于連接著背了一整頁。為了讓德·雷納爾先生大獲全勝,在于連背誦的時候,諾曼底駿馬的主人瓦爾諾先生和專區區長夏爾科·德·莫吉隆先生進來了。這個場面給于連贏來了先生的尊稱。連仆人們也不敢不這樣稱呼他了。
當天晚上,全維里埃爾的人都擁到德·雷納爾先生家里來看奇跡。于連用保持疏遠的陰郁態度回答每一個人的話。他的名聲在城里迅速傳開,沒有幾天以后,德·雷納爾先生擔心會有人把他搶走,于是向他提出簽訂一份為期兩年的合同。
“不,先生,”于連冷淡地回答,“如果您想到辭退我,我只得走。一份合同讓我受到約束,卻不能讓您承擔任何義務,這不平等,我拒絕。”
于連能夠表現得這么好,來到這人家還不滿一個月,甚至連德·雷納爾先生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父已經跟德·雷納爾先生和瓦爾諾先生鬧翻,沒有人能泄露他從前熱愛拿破侖的秘密;他僅僅懷著深惡痛絕的感情談到他。
注釋:
[1]意大利文,“我不再知道我是誰,我在做什么了。——莫扎特(《費加羅》)”。莫扎特(1756—1791),奧地利作曲家,《費加羅的婚禮》是他譜曲的具有反對貴族傾向的意大利式歌劇。
[2]賀拉斯(公元前65—前8),古羅馬詩人,主要作品有《頌詩》4卷,《諷刺詩》2卷,詩體《書簡》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