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親和力[1]
- 紅與黑(譯文名著精選)
- (法)司湯達
- 7800字
- 2018-05-02 14:49:33
他們不能夠觸動人心而又不傷害它。
一個現代人
孩子們崇拜他,他卻不愛他們;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不論這些男孩子能夠做出什么事來,都從來沒有使他失去耐心。冷靜,公正,無動于衷,然而他的來到幾乎可以說把家里的煩悶一掃而光,因而受到了敬愛,他是一個稱職的家庭教師。至于他這方面呢,他只感到對上流社會的仇恨和厭惡,這個社會接納了他,其實只是讓他坐在長餐桌的最下端,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什么仇恨和厭惡的原因。在一些盛大的宴會上,他好不容易才勉強克制住自己,沒有把他對周圍一切的仇恨發泄出來。特別是圣路易節[2]那一天,瓦爾諾先生在德·雷納爾先生家里夸夸其談,于連差點兒暴露自己的真實思想;他借口去看看孩子們,逃到花園里。“對正直的頌揚是何等動聽啊!”他高聲嚷道,“簡直就像世上僅有這個美德;然而對一個自從掌管窮人的財產以后,把自己的財產顯然增加了兩三倍的人,又是怎樣的尊敬,怎樣的阿諛奉承啊!我敢打賭說,他甚至連專供棄兒用的經費都要賺!而棄兒這種窮苦人的困難比別的窮苦人還要神圣得多。啊!這些惡魔!惡魔!我也跟棄兒差不了多少,我的父親,我的哥哥們,我的全家都恨我。”
在圣路易節的前幾天,于連獨自在一片小樹林里一邊散步,一邊念日課經[3]。這片小樹林俯視著忠誠大道,被人稱為“觀景臺”。他遠遠看見他的兩個哥哥從一條荒僻的小路走來,想避開他們卻來不及了。這兩個粗魯的工人看到弟弟漂亮的黑衣服,極其整潔的外貌,還有他對他們懷有的毫不掩飾的輕蔑,不禁妒火中燒,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揍得他渾身是血,昏倒在地上以后,他們才離開。德·雷納爾夫人同瓦爾諾先生,還有專區區長,這時正在散步,碰巧來到小樹林;她看見于連躺在地上,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她是那么激動,甚至引起了瓦爾諾先生的嫉妒。
他未免擔心得太早了。于連覺得德·雷納爾夫人非常美麗,但是他正因為她美麗而恨她;她是阻止他飛黃騰達的頭一塊礁石,他差點兒觸礁。他盡量少跟她說話,為的是要讓她忘記頭一天促使他吻她手的那股激情。
德·雷納爾夫人的貼身女仆埃莉莎,很快地就愛上了年輕的家庭教師;她經常在女主人面前談到他。埃莉莎小姐的愛情為于連招來了一個男仆人的仇恨。一天,他聽見這個人對埃莉莎說:“自從這個骯臟的家庭教師來到家里以后,您就不愿意再跟我說話了。”于連不應該受到這個辱罵;但是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加倍地注意修飾他的外表。瓦爾諾先生的仇恨也在成倍地增長。他公開地說,一個年輕的神父不應該這樣愛打扮。除了道袍以外,于連穿的是成套服裝。
德·雷納爾夫人注意到,他比平時更加經常地跟埃莉莎小姐說話;她了解到,這些交談是因為于連的衣服少得可憐而引起的。他內衣如此缺乏,不得不經常送到外面去洗,正是在這種小事情上埃莉莎可以幫他忙。這種極端的貧困是德·雷納爾夫人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深深地感動了她。她很想送些禮物給他,但是她不敢;她的這種內心斗爭是于連引起的頭一個痛苦的感情。在這以前,于連的名字對她說來,同一種純潔的、完全是精神上的快樂感情一直是同義語。德·雷納爾夫人老想著于連的貧困,在這個念頭折磨下,她和她丈夫談起要送給于連幾件內衣。
“真傻!”他回答。“怎么!送禮物給一個我們完全滿意,而且替我們干活兒干得很好的人?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況下,才需要去激發他的熱忱。”
德·雷納爾夫人對這種看法感到害臊。換了在于連來到以前,她是不會注意到這一點的。她看見年輕神父簡單的,但是極其整潔的穿著,每次都要對自己說:“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是怎么能夠做到的啊?”
漸漸地她對于連缺這少那產生了同情,但是不再感到震驚。
有些外省女人,您在初次見到的頭半個月里會把她們當成傻子,德·雷納爾夫人就是這種女人。她對人生毫無經驗,不喜歡多說話。她具有高尚、倨傲的心靈;命運把她投到粗魯的人物中間,而人人生來都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驅使她大部分時間都不去注意他們的所作所為。
如果她接受過哪怕是極少的一點教育,她的純樸的天性和靈活的頭腦就會引起人們注意。但是她作為富有的女繼承人,曾經由那些狂熱崇拜“耶穌圣心”的、對與耶穌會[4]為敵的法國人懷有強烈仇恨的修女教養成人。德·雷納爾夫人有足夠的見識,很快就把她在修道院里學到的一切看成是荒謬絕倫的東西,忘得一干二凈;但是她沒有用任何東西來代替,結果變得一無所知。她身為一筆巨大財產的繼承人,過早受到的阿諛奉承,還有篤信宗教的堅決傾向,促使她過的是一種完全內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起來她極其隨和,能夠克制自己的意志,維里埃爾的那些做丈夫的常常引為榜樣,說給他們的妻子聽,德·雷納爾先生也為之感到驕傲,其實她這種經常的精神狀態,只不過是最高傲的性格造成的結果。任何一個因為驕傲而被人作為例子舉出來的公主,她對那些侍從貴族在她身邊做的事所花的注意力,比起這個表面上如此溫柔、如此謙遜的女人對她丈夫的一言一行所花的注意力來,不知要多出多少倍。在于連來到以前,事實上她只關心她的孩子。他們的小毛小病,他們的煩惱,他們的小小的快樂,吸引住她心靈里的全部感情;在她一生中,只有在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的那段時間里熱愛過天主。
她的兒子如果有一個發燒,她就會急得像這個孩子已經死了一樣,不過她不屑于去對別人說罷了。在剛結婚的頭幾年里,傾吐心曲的需要促使她把自己的這種苦惱告訴她的丈夫,但是碰到的卻總是一陣粗魯的笑聲,一下聳肩,另外還伴隨著一句與婦女的傻念頭有關的粗俗格言。這種取笑,特別是在與孩子的病有關的時候,像匕首一樣扎進德·雷納爾夫人的心坎。這就是她所得到的,代替了她在度過少女時代的耶穌會修道院里聽到的那些殷勤的、過于甜蜜的奉承話。她的教育是由痛苦來完成的。她太高傲,即使是對她的朋友德爾維爾夫人,也不會談這些苦惱,在她眼里所有的男人都跟她丈夫、瓦爾諾先生和專區區長夏爾科·德·莫吉隆一模一樣。他們都是粗魯的,對一切與金錢、地位和十字勛章無關的事都抱著極其粗暴的冷漠態度,還有對一切使他們感到不快的推理都懷有盲目的仇恨;在她看來,這些情況對男人這個性別來說,就像穿靴子和戴氈帽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
在過了許多年以后,德·雷納爾夫人還是不習慣同這些愛財如命的人相處,可是她又不得不生活在他們中間。
年輕的農民于連之所以能夠獲得成功,原因也就在于此。她從對這個高尚而驕傲的人的同情里,得到了美妙的、充滿了一種新奇事物的魅力的快樂。德·雷納爾夫人很快地就原諒了他的極端無知和舉止粗野;他的極端無知也成了一個可愛之處,而他的舉止粗野是她能夠糾正的。她發現聽他說話是值得的,哪怕說的是頂頂普通的事,哪怕是說到一條可憐的狗在穿過街心時,被一個農民疾駛而過的大車壓死。這個痛苦的場面引得她丈夫放聲大笑,可是于連呢,她看見他蹙緊了兩道彎彎的、好看的黑眉毛。寬厚,高尚,仁慈,漸漸地在她看來,似乎僅僅在這個年輕神父的身上存在。她把這些美德在高貴的心靈里所能激起的全部同情,完全傾注在他一個人身上,甚至對他充滿了欽佩之情。
如果是在巴黎,于連對德·雷納爾夫人的態度可以很快地變得簡單起來;但是在巴黎,愛情是小說的產兒。年輕的家庭教師和他靦腆的女主人,在三四本小說里,甚至在吉姆納斯劇院[5]的臺詞里,能夠找到對他們的處境的說明。小說會給他們勾繪出他們要扮演的角色,提供出他們應該模仿的榜樣,而這個榜樣,虛榮心遲早會強迫于連去照著做,盡管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也許還會感到厭惡。
如果是在阿韋龍[6]或者比利牛斯[7]的一座小城里,即使是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由于受炎熱氣候的影響,也會變得具有決定性。在我們這兒的比較陰沉的天空下,一個貧困年輕人,他之所以有野心,僅僅是因為他有一顆高雅的心,需要得到金錢能夠提供的那些快樂,他每天見到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這個女人貞潔得沒有一絲雜念,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們的身上,絕不會到小說里去找行動的榜樣。在外省一切都進行得很緩慢,一切都是在逐漸中形成,相比之下要自然得多。
德·雷納爾夫人想到年輕家庭教師的貧寒,常常感動得流出眼淚。有一天于連正好碰見她在傷心流淚。
“啊!夫人,您遇到什么不幸嗎?”
“沒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請您叫上孩子,咱們去散散步。”
她挽住于連的胳膊,以一種讓他感到奇怪的方式緊緊靠在他身邊。她稱他為我的朋友,這還是第一次。
散步將近結束時,于連注意到她臉紅得厲害。她放慢了步子。
“可能有人跟您說過,”她說,眼睛沒有看他,“我有一個姑母住在貝藏松,非常有錢,我是她唯一的繼承人。她經常不斷地送給我許多禮物……我的兒子們取得了進步……如此驚人的進步……因此我想請您接受一件小小的禮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只不過是幾個路易,您可以添幾件內衣。不過……”她補充說,臉紅得更厲害了,沒有再說下去。
“不過什么,夫人?”于連說。
“這件事,”她低著頭繼續說下去,“就不必讓我的丈夫知道了。”
“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卑賤,”于連回答,他停住腳步,眼睛里閃耀著怒火,身子挺得筆直;“對這一點您有欠考慮。如果我讓自己對德·雷納爾先生隱瞞任何與我的錢有關的事,那我就連一個仆人都不如了。”
德·雷納爾夫人不知所措。
“自從我住到市長先生家里來,”于連繼續說下去,“他已經五次付給我三十六個法郎。我隨時可以把我的收支賬簿給德·雷納爾先生看,給隨便什么人看,甚至給對我懷恨在心的瓦爾諾先生看。”
在他發了這通脾氣以后,德·雷納爾夫人臉色一直發白,身子一直在顫抖;到散步結束,兩個人誰也沒能找到一個話題使中斷的談話重新恢復。去愛德·雷納爾夫人,在于連這顆高傲的心里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呢,她尊敬他,她欽佩他,她還因此受到了他的斥責。她借口補救她無意之中讓他蒙受到的侮辱,容許自己去體貼入微地關心他。這種態度的新奇感讓德·雷納爾夫人幸福了整整一個星期。它的效果是平息了于連的一部分怒火;他根本沒有看到其中與個人之間的好感可能有相似之處。
“瞧,”他對自己說,“這些有錢人就是這樣:他們侮辱了一個人,接著又以為只要假惺惺地來幾下,就可以完全彌補過去了!”
德·雷納爾夫人的心里太激動,而且她那顆心還太天真,盡管她打定主意,還是不能不把她提出送錢給于連的事,以及遭到拒絕的經過情形,講給她的丈夫聽。
“怎么,”德·雷納爾先生立刻火冒三丈,回答,“您居然能受得了一個仆人的拒絕?”
在德·雷納爾夫人聽見仆人這兩個字叫起來的時候,他說:
“我這樣說,夫人,完全跟去世的德·孔代親王先生一樣,他把他的那些內侍介紹給他新娶的妻子時,對她說:‘所有這些人都是我的仆人。’我曾經給您念過貝桑瓦[8]的《回憶錄》中的這一段,對保持自己的身價來說至關重要。任何一個人如果不是紳士,他住在您家里,接受工資,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這個于連先生談談,送給他一百法郎。”
“啊,親愛的!”德·雷納爾夫人戰戰兢兢地說,“至少別當著仆人的面給他!”
“對,他們可能會嫉妒,而且完全有理由嫉妒,”她的丈夫一邊說,一邊走開,心里想著他提出的這筆錢的數目是不是太大了。
德·雷納爾夫人倒在一把椅子上,痛苦得幾乎昏過去。“他去侮辱于連,而且這都怪我!”她對她的丈夫感到厭惡,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她下決心永遠不再講知心話。
她再見到于連的時候,渾身哆嗦,心口抽得那么緊,連最簡單的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在窘迫中她抓住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
“嗯,我的朋友,”最后她對他說,“您對我的丈夫滿意嗎?”
“我怎么會不滿意呢?”于連帶著苦笑回答;“他給了我一百法郎。”
德·雷納爾夫人望著他,神情好像很躊躇:
“讓我挽著您的胳膊,”最后她說,那種勇敢的聲調,于連還從來不曾見她有過。
她竟敢不顧老板有自由主義思想的可怕名聲,走進了維里埃爾的書店。她在書店里挑選了十個路易的書,送給她的兒子們。不過這些書她知道是于連希望得到的。她要每個孩子就在書店里把自己的名字寫在分到的書上。德·雷納爾夫人采取了這種向于連賠不是的方法,當她為了自己的大膽感到高興時,于連卻為了他看到書店里有這么多書感到驚訝。他從來不敢走進這樣世俗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動。他沒有想到去猜測德·雷納爾夫人心里在想什么,而是在全神貫注地考慮,一個學神學的年輕學生能用什么辦法把這些書中的一部分弄到手。最后他有了一個主意,只要多動動腦筋,就有可能說服德·雷納爾先生,把出生在本省的那些著名貴族的歷史拿來給他兒子們作為法文譯拉丁文的作業練習。經過一個月的努力,于連看到這個主意取得了成功,而且是那么順利地就取得了,所以不久以后,他跟德·雷納爾先生談話時,竟敢建議采取一個對貴族市長說來困難得多的行動:到書店登記做長期讀者,可是這就等于幫助一個自由黨人發財致富。德·雷納爾先生完全同意,他的長子將來進了陸軍學校以后,在談話中一定會聽人談起好些書,讓他的長子對這些書有個de visu[9]的了解,是很明智的事。但是于連看到市長先生固執地再也不肯朝前走一步。他猜想一定有一個秘密的原因,但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一向認為,先生,”一天他對市長先生說,“一位像出身在雷納爾家的這樣可敬的貴族,他的名字出現在書店的骯臟賬冊上,是極其不適當的。”
德·雷納爾先生的額頭變得開朗了。
“對一個學神學的窮學生來說,”于連繼續說,用的口氣比較謙卑,“如果有一天在出租書籍的書店的賬冊上發現他的名字,這也會是一個污點。那些自由黨人會指責我曾經借過最下流的書,誰知道呢,他們甚至還會在我的名字下面寫上這些邪惡的書的書名。”
但是于連失算了。他看見市長的臉上又恢復了為難和不高興的表情。他不再說下去。“我已經掌握了這個人,”他對自己說。
幾天以后,最大的一個孩子在德·雷納爾先生面前,向于連問起《每日新聞》[10]上登廣告的一本書。
“為了避免讓雅各賓黨有理由感到得意,”年輕的家庭教師說,“同時又使我能夠回答阿道夫先生的問題,可以讓您地位最低下的一個仆人到書店去登記。”
“這個主意倒不壞,”德·雷納爾先生說,顯然他感到十分高興。
“不過應該規定,”于連說,那種嚴肅的、幾乎可以說是不幸的神色,對有些看到自己期望已久的事獲得成功的人說來,是那么適合。“應該規定那個仆人不可以取任何一本小說。這些有害的書一旦到了家里,很可能使夫人的女仆們和那個仆人自己受到腐蝕。”
“您忘了那些政治性小冊子,”德·雷納爾先生神態高傲地補充說。他想要掩蓋他對他孩子的家庭教師想出來的、巧妙的折衷辦法的欽佩心情。
于連的生活就這樣由一系列細小的談判組成。他關心它們的成功,遠遠超過他關心德·雷納爾夫人對他偏愛的感情,這種感情其實很明顯,只要他肯去看的話,就可以從她心里看出。
他過去生活中的那種精神狀態,到了維里埃爾市長的家里,又重新開始了。在這兒,正如在他父親的鋸木廠里一樣,他深深地蔑視他與之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而且遭到他們的憎恨。專區區長、瓦爾諾先生,還有市長家的其他朋友,對他們眼皮底下發生的每件事都要議論一番,于連從他們的議論中看出他們的看法跟現實多么不一致。一個行動,只要是于連覺著值得稱贊的,肯定會遭他周圍的那些人的指責。他心中默默地駁斥:“多么殘酷的人們!”或者“多么愚蠢的人們!”盡管他是那么驕傲,有趣的是,他對別人談的那些事常常是一點也不了解。
除了老外科軍醫以外,他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推心置腹地談過話。他僅有的那一點見解,不是與波拿巴的幾次意大利戰役有關,就是與外科醫學有關。他年紀輕,膽量大,喜歡聽那些關于最疼痛的手術的、淋漓盡致的敘述。他對自己說:“我不會皺眉頭。”
德·雷納爾夫人頭一次試著跟他談談與孩子們的教育無關的事,他談起外科手術來了。她臉色蒼白,請他不要再說下去。
除此以外,于連什么也不知道。因此跟德·雷納爾夫人生活在一起,遇到只有他倆的時候,他們之間就會出現最不可思議的沉默。在客廳里,不管他的態度多么謙恭,她都能從他的眼睛里發現他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在智力上勝過上她家里來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她單獨跟他在一起,哪怕是短短的一剎那,她也會看到他明顯地發窘。這使她感到不安,因為女性的本能告訴她,他的這種發窘決不是出于什么溫柔的感情。
老外科軍醫曾經談起他所見過的上流社會,于連從他的敘述里得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看法;根據這個看法,凡是有女性在場的地方,如果出現了沉默,他就會感到丟臉,倒好像這沉默是他個人的過錯造成的。這種感覺在兩人單獨談話的時候,更加痛苦百倍。關于一個男人單獨跟一個女人在一起時應該說些什么,他的想象里充滿了最夸張的、最西班牙式的見解,但是到了他局促不安時,他的想象卻只能向他提供出一些無法接受的主意。他的心靈如同墜入五里云霧之中,他不能從最丟臉的沉默中擺脫出來。因此,在他跟德·雷納爾夫人和孩子們長時間的散步中,他受到嚴酷的痛苦折磨,神情變得更加嚴肅。他非常瞧不起自己。如果他不幸逼著自己沒話找話說,那么說出的全都是些極其荒唐可笑的話。更糟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荒唐,而且還把它加以夸大;但是他沒有看到的是他自己眼睛里的表情,它們是那么漂亮,顯示出了一個如此熾熱的心靈,因而它們像技藝精湛的演員一樣,有時會把迷人的含義賦予本來沒有這種含義的事物。德·雷納爾夫人注意到,他單獨跟她在一起,只有在出現什么突如其來的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不再想著怎樣把一句恭維話說得中聽的時候,才能談出娓娓動聽的話。從上她家來的那些朋友嘴里,她幾乎完全聽不到什么新奇的、高明的看法,所以她能懷著無限欣喜的心情,去欣賞于連那些閃現出來的智慧光芒。
自從拿破侖垮臺以后,向女人獻殷勤已經嚴格地從外省的習俗里清除出去,連點影子也沒有剩下。人人都怕失去自己的職位。那些壞蛋在圣會里尋找支持。偽善的行為甚至在自由黨的圈子里也得到很大的發展。煩悶在成倍增長。除了讀讀書種種地以外,再沒有別的消遣了。
德·雷納爾夫人是她篤信宗教的姑母的富有的繼承人,十六歲上嫁給一位可敬的紳士;有生以來,別說是愛情,就是跟愛情有一星半點相似的感情,她都沒有體驗過,也沒有看到過。只有聽她懺悔的善良的本堂神父謝朗,針對瓦爾諾先生的不斷追求,向她談到了愛情,而且他描繪得那么令人厭惡,以至于愛情這兩個字在她心目中就意味著最下流無恥的淫蕩生活。偶爾也有小說書落到她手里,但是她在這些小說里發現的愛情,被她看成是例外,甚至看成是完全虛構的。由于這種無知,德·雷納爾夫人感到十分幸福,她不斷關心著于連,腦子里連想都沒有想到要去責備自己。
注釋:
[1]德國詩人歌德(1749—1832)有一部長篇小說叫《親和力》。司湯達在日記中提到他曾讀過這部“具有偉大天才的人寫的小說”。
[2]圣路易節,8月25日。
[3]日課經,日課是天主教教士每日必須念的一本經書,其中包括各種禱告的經文。
[4]耶穌會,天主教修會之一。是天主教內頑固反對宗教改革、維護日趨沒落的封建制度的反動集團。在西方,“耶穌會士”一詞常被用為“偽善者”、“陰險者”的同義語。
[5]吉姆納斯劇院,1820年在巴黎創辦的劇院。
[6]阿韋龍,法國南部省名,是中央高原的一部分。
[7]比利牛斯,法國南部與西班牙交界處的大山脈。
[8]貝桑瓦(1722—1791),瑞士將軍,在法國擔任瑞士兵衛隊指揮官,1789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被逮捕,后宣布無罪釋放。前面提到的德·孔代親王可能指生于1736年,死于1818年的那位德·孔代親王。
[9]拉丁文,“親眼目睹”。
[10]《每日新聞》,1792年創刊,是法國擁護波旁王朝的所謂正統主義者的報紙,思想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