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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談判

Cunctando restituit rem.

Ennius[1]

“老實回答我,不準撒謊,你這個該死的書呆子;你怎么認識德·雷納爾夫人的?你什么時候跟她說過話?”

“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于連回答,“除了在教堂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太太。”

“不過,你一定朝她看過吧,不知害臊的壞東西?”

“從來沒有過!您也知道,我在教堂里只看見天主,”于連補充說,同時裝出那么一點偽善的表情,他認為這樣可以避免再挨巴掌。

“可是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狡猾的農民回答,接著沉默了片刻,“但是我從你這兒什么也探聽不出來,你這個該死的偽君子。總之,我可以擺脫你,我的鋸子轉動得只有更好。你得到本堂神父先生或者別的什么人的歡心,給你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職位。去把你的東西收拾好,我送你到德·雷納爾先生家里去,你要當他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

“我得到什么呢?”

“管吃,管穿,還有三百法郎的工錢。”

“我不愿意當用人。”

“畜生,誰跟你說去當用人?難道我愿意我的兒子當用人?”

“可是,我跟誰同桌吃飯呢?”

這一句話把索雷爾老爹問住了,他意識到,如果再談下去,他很可能說出什么冒失的話來。他對于連發火,罵他,指責他貪吃,然后離開他去找另外兩個兒子商量。

一會兒以后,于連看見他們各人倚在各人的斧子上,聚在一起商量。他望著他們望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什么也不能猜測出來,為了避免被發現,于是立到鋸子的另一邊去。他希望好好想一想這個改變他命運的意外通知,但是他感到自己不能夠認真考慮;他的腦子忙于想象他在德·雷納爾先生的那所漂亮的房子里會看見些什么。

“寧可放棄這一切,”他對自己說,“也不能讓自己墮落到跟仆人們在一起吃飯。我的父親會強迫我;寧可死。我有十五法郎八個蘇[2]的積蓄,我今天夜里就逃走;抄小路我用不著害怕遇見憲兵,有兩天就可以到貝藏松;在那兒我入伍當兵;如果需要的話,我到瑞士去。但是那樣一來就不會再有前途,對我說來不會再有雄心壯志,不會再有能通往一切的教士職業。”

對跟仆人同桌吃飯的這種極端厭惡不是于連生出來就有的。為了能夠飛黃騰達,比這再困難得多的事他都能去做。他是從盧梭[3]的《懺悔錄》里得到的這種厭惡情緒。他的想象力僅僅借助這一本書去認識世界。大軍[4]公報的匯編和《圣赫勒拿島回憶錄》補全了他的《古蘭經》。為了這三本書他可以去死。他從來不相信任何別的書。他相信老外科軍醫的話,把世界上所有別的書都看成是連篇累牘的謊言,是那些騙子為了追名逐利而寫出來的。

除了一顆火熱的心以外,于連還具有那種常常在癡子身上能夠發現的、驚人的記憶力。他看得很清楚,他未來的命運全靠老本堂神父謝朗,為了贏得老本堂神父謝朗的歡心,他把拉丁文的《新約》熟記在心;他也背得出德·邁斯特[5]先生的《論教皇》這本書,然而兩本書他都同樣不相信。

好像雙方有了默契,索雷爾和他的兒子在這一天都避免和對方說話。傍晚,于連到本堂神父那兒去上神學課,但是他認為,為了謹慎起見,最好還是不要把別人向他父親提出的這個奇怪的建議告訴本堂神父。“也許這是一個圈套,”他對自己說,“應該裝出已經把它忘掉的樣子。”

第二天,德·雷納爾先生一清早就打發人來叫老索雷爾,老索雷爾讓他等了一兩個小時,最后才總算來了,一進門說了上百句道歉的話,同時還行了上百個大禮。在轉彎抹角提出各種反對理由以后,索雷爾終于弄清楚他的兒子跟男主人和女主人同桌吃飯,遇到有客人的日子,單獨在另外一間屋里跟孩子們一起吃。看出市長先生真的急于求成,索雷爾變得越來越吹毛求疵,再加上他心里還充滿了不信任和驚奇,他提出要求讓他看看他兒子睡覺的地方。這是一間布置得十分整潔的大房間,不過有人已經在忙著把三個孩子的床搬進去。

這個情況對老農民是一個啟發;他立刻口氣堅決地要求讓他看看可能給他兒子穿的是什么樣的衣服。德·雷納爾先生打開書桌,取出一百法郎。

“用這筆錢,您的兒子可以到杜朗先生的呢絨店里去定做一套黑禮服。”

“以后即使我把他從您家里領回去,”農民說,忽然間把他那些恭敬的客套話全都忘了,“這套黑禮服還歸他嗎?”

“當然。”

“好!”索雷爾拖長聲音慢悠悠地說,“現在我們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取得一致意見,這就是您付給他多少錢。”

“什么!”德·雷納爾先生氣憤地叫了起來,“昨天我們已經講好了:我付三百法郎;我覺得已經很多了,也許太多了。”

“您出過這個價錢,我不否認,”老索雷爾說,他說得比剛才越發慢了;接著他眼睛緊緊盯住德·雷納爾先生,發揮出只有不了解弗朗什-孔泰的農民的人才會感到驚奇的那種天才,靈機一動,補充了一句:“我們可以找到更合適的地方。”

聽了這句話,市長大驚失色。不過他還是恢復了鎮靜。在一場長達兩小時的談話里,雙方用盡心計,沒有一句信口開河的空話,最后農民的狡猾戰勝了富人的狡猾,富人并不一定需要靠狡猾才能生活。許多對于連的新生活將起決定作用的條件都一一商定;他的工錢不僅定為每年四百法郎,而且還要在每月的一號預先付給。

“好吧!我會付給他三十五法郎,”德·雷納爾先生說。

“湊一個整數吧,”農民用阿諛奉承的口氣說。“像我們市長先生這樣一個既有錢又大方的人,一定肯給到三十六個法郎[6]。”

“行,”德·雷納爾先生說,“不過讓我們到此為止。”

這一次,憤怒使他的聲調變得十分堅決。農民看出自己應該適可而止。接下來輪到德·雷納爾先生采取攻勢了。他無論如何不肯把第一個月的三十六個法郎交給急于要替兒子領錢的老索雷爾。德·雷納爾先生忽然想到,他必須把他在這次談判中扮演的角色講給他的妻子聽。

“把我交給您的那一百法郎還給我,”他生氣地說。“杜朗先生欠我錢。我會帶您兒子去剪黑呢料子。”

在他做出這個強硬表示以后,索雷爾老老實實地又重新說他那些恭敬的客套話,足足說了有一刻鐘。最后他看出,再也撈不到什么好處了,于是告辭出去。他行完最后一個禮,用下面這句話作為結束:

“我這就把我的兒子送到城堡來。”

市長先生的那些子民在討好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稱呼他的房子。

回到鋸木廠,索雷爾找他的兒子,但是沒有找到。于連對可能發生的事充滿疑慮,半夜里就出去了。他想把他的書和他的榮譽勛章放在一個安全地方。他把這一切都送到一個年輕的木材商人家里,這個年輕的木材商人是他的朋友,名字叫富凱,住在俯視維里埃爾的高山上。

他重新露面以后,他的父親對他說:“該死的懶鬼,多少年來你的伙食費一直是我墊出的,天知道你將來是不是那么重視榮譽,會還給我!拿上你的衣服,上市長先生家里去。”

于連沒有挨打,感到很奇怪,他趕緊動身。但是剛到了他那個可怕的父親看不見的地方,他就放慢了腳步。他認為到教堂去停留一下,也許對自己的偽善面目有用處。

“偽善”這個詞兒使您感到驚奇嗎?在達到這個可怕的詞兒以前,年輕農民的心靈曾經走過很長的一段路程呢。

于連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看見第六團[7]的一些龍騎兵,披著白長披風,戴著有黑長鬃毛的頭盔,從意大利回來,把馬拴在他父親的房子的窗欄上。他發瘋般地愛上了軍人的職業。后來他心醉神迷地聽老外科軍醫講洛迪橋[8]戰役、阿爾科[9]戰役和里沃利[10]戰役給他聽。他注意到老人投向十字勛章的火一般熾烈的目光。

但是于連十四歲那一年,在維里埃爾開始建造一座對這樣一個小城說來可以稱得上是雄偉壯麗的教堂。特別是有四根大理石柱子于連見到以后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四根大理石柱子在治安法官和年輕的副本堂神父之間曾經挑起不共戴天的仇恨,因此在當地出了名。年輕的副本堂神父是從貝藏松派來的,被人認為是圣會[11]的密探。治安法官差點兒丟掉他的差使,至少一般人是這么認為的。他不是膽敢跟這樣一個教士爭論嗎?而這個教士幾乎每隔半個月都要上貝藏松去一趟,據說他在那兒見到主教大人。

就在這時候,膝下兒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對好幾樁案子宣布了似乎很不公正的判決,而且都是對付居民中看《立憲新聞》[12]的人。立場正確的那一派獲得了勝利。其實也不過是三五個法郎的事,但是這些數目輕微的罰款中有一筆要由于連的教父付出。他是一個制釘工人,在憤怒中大聲叫嚷:“多大的變化啊!二十多年來治安法官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如此正直的人,會有這種事真叫人想不到!”于連的朋友,那個外科軍醫去世了。

于連突然閉口不再談起拿破侖,他宣布他打算當教士,只見他在他父親的鋸木廠里,經常全神貫注地背誦本堂神父借給他的那本拉丁文《圣經》。這個善良的老人對他的進步大為驚奇,常常把整個晚上的時間用來教他學神學。于連在他面前只流露出篤信天主的虔敬感情。有誰能猜到,他臉色如此蒼白,相貌如此溫柔,像個姑娘似的,心里竟然會隱藏著寧可死上一千次也要飛黃騰達的、不可動搖的決心?

對于連說來,要飛黃騰達首先就得離開維里埃爾,他厭惡他的故鄉。他在這兒看到的一切都使他的想象力衰退。

從幼小的年紀起,他就有過興奮的時刻。在這種時刻他懷著喜悅的心情夢想著有一天他會被介紹給巴黎的那些漂亮女人,他會用光輝的業績引起她們的注意。為什么他不能夠像波拿巴那樣被她們中間的一個愛上呢?波拿巴當年還處在貧困之中,就曾經被光輝奪目的德·博阿內夫人[13]愛上。許多年來,在于連的生活中,也許沒有一個小時他不在對自己說:波拿巴,默默無聞而且毫無財產的少尉,是用他那把劍使自己變成了世界的主人。這個想法給認為自己非常不幸的他帶來安慰,在他快樂的時候更增添了他的快樂。

教堂的建造和治安法官的判決突然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腦子里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使得他一連幾個星期就跟發了瘋似的,最后以壓倒一切的力量控制住了他,只有熱情的心靈相信是自己想出來的新主意,才有這般壓倒一切的力量。

“當波拿巴名揚天下的時候,法國害怕受到侵略。戰功不僅是需要的,而且也是時髦的。今天我們看見一些四十多歲的教士,他們有十萬法郎的年俸,也就是說,相當于拿破侖手下那些著名的師長的三倍。一定有人支持他們。瞧瞧眼前的這位治安法官,如此聰明,以往一直是如此正直,年紀又如此大,只因為害怕得罪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副本堂神父,才干出了破壞自己名聲的事。應該當教士。”

于連在他開始研究神學兩年以后,有一次,處在他新獲得的這種虔誠中,沒想到燃燒著他的心靈的那股火突然又冒了出來,泄露了他的馬腳。當時是在謝朗先生家里的一次有許多教士參加的晚餐上,善良的本堂神父把他作為一個神童介紹給那些教士,沒想到他竟然狂熱地頌揚起拿破侖來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綁在胸前,假說是在搬動一段樅樹時脫了臼,連著兩個月他一直讓胳膊保持這個不舒服的姿勢。經受這次自身折磨后,他原諒了自己。這個十九歲,但是外表柔弱,別人看了說他頂多只有十七歲的年輕人,瞧,他腋下夾著一個小包裹,走進了維里埃爾的宏偉的教堂。

他發現教堂里很暗,沒有人。為了過某一個節日,教堂的所有窗子曾經用深紅布蒙住,給陽光一照,產生了一種最富有莊嚴性和宗教性的、炫人眼目的光線效果。于連渾身打顫。他獨自一個人在教堂里一張外表極為美麗的長椅上坐下,長椅上有德·雷納爾先生的紋章。

于連注意到跪凳上有一張印著字的碎紙片,它攤開在那兒,好像是為了讓人看似的。他眼睛望過去,看見:

“路易·讓雷爾在貝藏松伏法,其死刑執行及臨終時刻的詳情細節……”

這張紙殘缺不全。在反面可以看到一行字的頭三個字:“第一步”。

“誰會把這張紙放在這兒呢?”于連說。“可憐的不幸的人啊!”他嘆了口氣,補充說,“他的姓的結尾跟我一樣……”他把紙揉成一團。

出去時,于連相信在圣水缸旁邊看到了一攤血,這是被人灑出來的圣水,蒙在窗子上的紅布的反光照上去,紅得就像血一樣。

最后,于連對自己內心的恐懼感到羞愧。

“難道我是個懦夫?”他對自己說,“拿起武器![14]”

這句話,在老外科軍醫的戰爭故事里經常出現,對于連說來是英勇的。他立起身來,迅速地朝德·雷納爾先生的房子走去。

盡管有美好的決心,但是一看見二十步外的德·雷納爾先生的房子,不由得感到一陣無法克服的膽怯。鐵柵欄門開著,他覺得它非常氣派。他必須走進去。

因為于連來到這所房子而心煩意亂的,并不是只有于連一個人。德·雷納爾夫人膽子極小;這個外人,由于他擔任的職務,將要經常不斷地出現在她和她的孩子們之間,她想到這一點,感到惶惶不可終日。她已經習慣于她的兒子們睡在她的臥房里。早上她看見他們的小床搬到指定給家庭教師住的套房里去,流了許多眼淚。她請求她的丈夫把最小的一個兒子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維埃的床搬回到她的臥房里來,但是遭到了拒絕。

女性的敏感在德·雷納爾夫人身上發展到了過分的程度。她給自己想象出了一個極其令人厭惡的人,這個人相貌粗魯,頭發蓬亂,僅僅因為懂拉丁文,就被雇來訓斥她的孩子們;為了這種野蠻的語言,說不定她的兒子們還會挨鞭子抽呢。

注釋:

[1]拉丁文,“他拖延時間,挽回局勢。——愛尼烏斯”;愛尼烏斯(前239—前169),古羅馬詩人,著作有史詩《編年史》。上面這句拉丁文,顯然是指古羅馬統帥費邊。第二次布匿戰爭中,他在羅馬軍戰敗后,采用遷延戰術,堅壁清野,與漢尼拔軍相周旋。

[2]蘇,法國輔幣,20蘇合1法郎。

[3]盧梭(1712—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文學家。《懺悔錄》是他的自傳體小說。他的思想積極影響了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4]大軍,指拿破侖的軍隊。

[5]德·邁斯特(1755—1821),法國反動哲學家,他在著作中為教皇的專制主義辯護,并且斥責法國革命。《論教皇》出版于1819年。

[6]法國古代錢幣埃居種類很多,價值不一,此處指每枚值6法郎的埃居,6個埃居正好是36法郎,是個整數。

[7]作者本人曾在1800至1820年間在意大利的法國龍騎兵第六團擔任少尉軍官。

[8]洛迪橋,1796年5月11日拿破侖在意大利北部的洛迪城大敗奧地利軍隊。戰爭最激烈的地點在阿達河的橋頭。

[9]阿爾科,意大利北部倫巴第的村莊,1796年拿破侖曾在此處打敗奧地利軍隊。

[10]里沃利,意大利城市,1797年拿破侖曾在此處打敗奧地利軍隊。

[11]圣會,法國波旁王朝復辟后耶穌會的秘密組織,參加的不僅有天主教教士,還有一些有勢力的政界人物。它左右了當時的政權。

[12]《立憲新聞》,1815年創刊。是19世紀20年代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報紙,在反對法國波旁王朝復辟政權的斗爭中起過重要作用。

[13]德·博阿內夫人(1763—1814),名字叫約瑟芬,丈夫1794年上斷頭臺。后嫁拿破侖·波拿巴,1804年成為皇后,1809年拿破侖和她離婚。

[14]這是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1792年出現的歌曲《馬賽曲》中的一句,《馬賽曲》后來成為法國的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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