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卡門(4)
- 卡門: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選(譯文名著精選)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 4827字
- 2018-05-14 14:02:22
我盡量裝出一副嚴厲的樣子回答她:“別說廢話!我們要送你去監獄,這是命令,是無法可想的。”
我們巴斯克人的口音和西班牙人的口音有非常明顯的區別,別人很好分辨。而且在西班牙人中沒有一個咬得準“ba? jaona”[38]這句話的音。因此卡門毫不費力就能猜出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亞人沒有固定的家鄉,他們到處流浪,會多種語言。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住在葡萄牙、法國、西班牙外省、卡塔盧尼亞,到處都有他們的家。甚至和摩爾人、英國人,他們也能交談,卡門的巴斯克語也講得很好。
“Laguna,ene biholsarena,[39]我心愛的朋友,”她突然對我說,“您和我是同鄉嗎?”
我們的語言真是太美了,先生,在外鄉聽到鄉音,我們會渾身發麻……(“我希望有一個外省的懺悔師?!闭f到這兒,那個強盜約瑟·納瓦諾低聲補充了一句。)
沉默片刻之后,他繼續說下去。
“我是埃里宗多人,”我用巴斯克語回答她,我聽到她講家鄉話,心里非常激動。
“我,我是埃查拉爾人?!彼f。(這個地方和我們家相距四小時距離。)“我是被波希米亞人帶到塞維利亞來的,我在煙廠工作想掙點錢回納瓦爾去,回到我母親的身邊去,可憐的母親只有我一個可依靠的人,只有一個小型的‘巴拉特查’[40],種著二十棵釀酒用的蘋果樹。??!如果我能回到家鄉,面對白雪皚皚的高山,那該有多好??!他們欺侮我,就是因為我不是這個到處都是騙子和賣爛橘子的商人的地方的人;所以這些臭婆娘都來對付我,因為我對她們說,她們塞維利亞所有的‘雅克’[41],拿著刀子也嚇不倒我們家鄉一個戴藍色貝雷帽、手拿‘馬基拉’的小伙子。老鄉,我的朋友,難道您對一個同鄉姑娘一點忙都不肯幫嗎?”
她在說謊,先生,她老是說謊,我不知道在這姑娘的一生中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墒?,只要她開口說話我就不由自主地信以為真。她說的巴斯克語是走腔跑調的,我卻完全相信她是納瓦爾人。其實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和她的臉色就能知道她是波希米亞人,可是我那時已經靈魂出竅,什么都沒在意,我只是想,如果西班人敢說我家鄉的壞話,我也會劃破他們的臉,就像她剛才對她伙伴所做的那樣??傊揖拖褚粋€喝醉酒的人,開始說傻話,并準備做傻事了。
“如果我推您,如果您跌倒了,我的同鄉?!彼钟冒退箍苏Z對我說,“那么那兩個卡斯蒂利亞新兵就別想再抓住我……”
說真的,我這時候已經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我對她說:“好吧!我的朋友,我的同鄉,試試看吧,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您!”
這時,我們正走過一條狹窄的小路,在塞維利亞這樣的小路比比皆是。突然,卡門回過身來,對我當胸一拳,我故意仰面摔倒在地。她縱身一跳,跨過我的身子,便飛奔起來,我們只看到她的一雙腿在飛快地跑。有一句形容一個人跑得快的諺語就是“巴斯克人的腿”:她的腿的確不賴……既跑得快又長得漂亮。而我呢,立刻站起來,但是把我的長槍[42]橫著,擋住了兩個伙伴的路,使他們沒法去追。然后我也開始跑起來,他們在我后面跟著;但是要抓住她談何容易!我們穿著帶馬刺的靴子,拿著馬刀,扛著長槍,怎么還能跑得快!還不到我對您說這幾句話的工夫,那個女犯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且,本區的所有婦女都幫她逃跑,還作弄我們,故意指東道西,讓我們來回白跑了好幾次,最后只得空手回到警衛室,當然沒有拿到典獄長收到犯人的回單。
兩個士兵,為了免受懲罰,說卡門和我說過一通巴斯克語;而且說真的,一個那么嬌滴滴的小姑娘,只一拳就輕而易舉地把像我這樣結實的男人給打倒了,這顯然不合情理。這件事非??梢?,也可以說非常清楚。當天下班時我便被革了班長的職,而且還判我一個月的監禁,這是我入伍以來第一次受罰。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晉升中士一事,現在也與我徹底無緣了。
在監獄中的頭幾天,我的心情非常沮喪;在我開始當兵的時候,我總以為自己至少能成為一名軍官。我的同鄉龍加、米納,都已經當上將軍了,查帕朗迦拉和米納一樣是個“黑人”,而且和他一樣逃到貴國去了,他竟然也當上了上校;他的兄弟和我一樣是個窮光蛋,我和他在一起玩了不知多少回網球哩。我對自己說:你入伍以來那么長時間沒受懲罰,現在全完了,有了這么一個不光彩的記錄,以后要想重新得到長官們的賞識,必須比以前當新兵的時候多花十倍的力氣來工作!可是為什么我會受處分呢?就是為了一個取笑過我的波希米亞女無賴,而她或許這時正在城里某個角落里偷東西呢。然而我還是禁不住要想她。您相信嗎?先生,我看見她逃走時穿著的那雙滿是窟窿眼兒的絲襪,不斷在我的眼前閃現。我透過監獄的柵欄往街上張望,在所有過路的婦女中,我沒有找到一個女人比得上這個小妖精的。我還不知不覺聞到了她扔給我的金合歡花的香味,花雖然已經干枯了,卻仍然保持著芳香……如果世上真有什么巫婆的話,她準是其中的一個!
有一天,獄卒走進來,給我一只阿爾卡拉[43]面包。
“拿去?!彼f,“這是您表妹給您送來的。”
我接過面包,心里很納悶,因為我在塞維利亞根本沒有什么表妹,我看著面包心想,也許是搞錯了;但是面包香噴噴的那么誘人,我也顧不得是哪兒來的,送給誰的,打定主意把它吃了再說。正想把它切開的時候,不料我的刀子碰到了一樣硬家伙。我一看,原來面包在烘烤之前,已經在面團里放進了一把英國銼刀;另外還有一枚值兩塊錢的金幣。毫無疑問,這是卡門送來的禮物,對于他們這一民族來說,自由就是一切,他們會為了少坐一天牢而不惜放火燒掉整個城市。這個女人也真聰明,居然用這個面包騙過了看守。有了這把小小的銼刀,一個小時之內,最粗的窗欄桿也可以被銼斷。有了這枚值兩塊錢的金幣,我可以到出獄后經過的第一家舊衣店里買一套平民百姓的衣服,換下我那身制服。您知道,一個曾多次在家鄉的懸崖上掏巢捉小鷹的人是不怕從至少有三十尺高的窗戶跳到大街上去的。但我不想逃跑,我還有當兵的榮譽感,在我看來,開小差真是罪大惡極,我只是對她能不忘舊情而非常感動。坐牢的時候,想到外邊有一個朋友還在關心你總是很高興的,那枚金幣使我有些不快,我真想還給她;但是到哪兒去找我的債主呢?我覺得這事不好辦。
降級儀式舉行之后,我以為不會再受什么羞辱了??烧l知還有一件丟臉的事正等著我,要我忍氣吞聲地去做;那就是出獄以后,我被派去像小兵一樣站崗。您沒法想象,一個有遠大抱負的男子在這種情形下的心情。我覺得還是被槍斃了好;至少你能獨自一人走在前面,一群人馬跟在身后。那時候你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視著你。
那天我被派在上校的門口站崗,他是個有錢的青年,脾氣隨和,喜歡吃喝玩樂。所有的年輕軍官都到他家里去,還有一些平民百姓,也有女的,據說是一些女戲子。就我的感覺來說,就好像全城的人都約好了來到他家門前來看我。上校的車子來了,車上還坐著他的隨身男仆,您知道走下車來的還有誰?就是那個吉塔納!這一次她打扮得非常妖艷,花枝招展,全身鑲著金片,系著飾帶,金燦燦亮閃閃的,一條連衣裙和一雙藍色的鞋子上都綴滿了亮片,全身都插著鮮花,飄著飾帶。她手里拿著巴斯克人用的小鼓,和她在一起的還有兩個波希米亞女人,一老一少,她們通常總是由一個年老的領著,另外還有一個老頭兒帶著吉他,也是波希米亞人,是來為他們伴奏的。您知道,人們常喜歡請幾個波希米亞人來參加聚會,助助興,讓他們跳個羅馬里舞;這是他們民族的舞蹈,還讓他們玩一些其他的把戲。
卡門認出了我,我們互相看了一眼,我那時不知為什么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
“Agur laguna[44],”她對我說,“我的長官,您怎么像一個新兵似的在站崗啊!”
我還沒來得及找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她,她已經進屋去了。
所有的客人都在內院[45]里,盡管人很多,我隔著柵欄幾乎能看見院內所發生的一切,我聽到里面傳來的響板聲、鼓聲、笑聲和喝彩的聲音,有時,當她拿著鼓縱身跳起來時,我還能看見她的頭。我還聽見軍官們對她說了許多使我臉紅的話,她回答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從這天起我才開始真正愛上她的。因為有三四次,我真想沖進內院去,用我的軍刀,捅穿那些向她獻殷勤的輕浮男子的肚子。我痛苦地熬了一個小時;這時那些波希米亞人出來了,還是用車子把他們送回去??ㄩT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用她那雙您所熟悉的眼睛看了看我,低聲說道:
“老鄉,如果愛吃油炸魚,你可以去蒂亞納,找里拉·帕斯蒂亞?!?
她一頭鉆入車子,敏捷得猶如一頭小山羊。車夫趕打著騾子,帶著這群歡樂的人不知去哪兒了。
您一定會猜到,下崗以后,我就去了蒂亞納;但首先我刮了刮胡子,刷子刷衣服,就像去參加閱兵典禮的日子那樣。她果然在里拉·帕斯蒂亞家里,他是賣油炸魚的,也是波希米亞人,黑得像個摩爾人,好多市民都喜歡到他那兒去吃油炸魚。特別是,我深信,自從卡門在這兒落腳以后,來吃的人更多了。
“里拉。”她一看見我就說,“我今天什么事都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46]。走,老鄉,我們去散散步吧?!?
她用頭巾裹住臉,我們來到街上,不知該去哪兒。
“小姐?!蔽覍λf,“我想我該謝謝您在我坐牢時還給我送來禮物。我把面包吃了,銼刀可以用來銼我的長槍,我把它留下作為您給我的紀念品;但是錢,我還給您。”
“怎么!你還把錢留著!”她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過這樣也好,我正缺錢花!但管它呢,走路的狗是不會餓死的[47]。好,去把錢吃掉,算你請客。”
我們又折回塞維利亞城;走到蛇街的街口,她買了一打橘子,叫我用手帕包著。走了沒多遠,她又買了一只面包,一些香腸,一瓶芒扎尼拉酒,最后走進一家糖果店,掏出我還給她的金幣,以及她口袋里的另外一枚金幣和幾枚銀幣往柜臺上一扔。然后要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我只有一枚銀幣和幾枚銅幣,都給了她;為自己只有這一點點錢而感到很慚愧。我真懷疑她要把整個鋪子都買下來,她盡挑最好、最貴的東西買,什么甜雞蛋黃、牛軋糖、糖漬水果等等,直到把所有的錢花光為止。我只好用幾只紙袋將這些東西裝起來。您也許知道岡底雷約街,那兒有一尊唐·佩德羅國王的頭像[48],它本該使我產生許多聯想。我們在那條街的一座舊屋前停了下來,她走進過道,敲了敲底樓的門。一個波希米亞女人,模樣活像魔鬼的門徒,來替我們開了門。卡門用羅馬尼語對她說了幾句,那個老太婆先是咕嚕了一陣。為了使她閉嘴,卡門給了她兩只橘子,一把糖果,還讓她嘗了幾口酒,然后卡門為她披上斗篷,把她送出門口,隨后,她插上了門閂。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時,她便開始像一個瘋子似的又跳又笑,嘴里唱著:“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密[49]?!?
我呢,站在屋子的中間,手里拿著一大堆買來的東西,不知往哪兒放。她將這些東西都扔在地上,并跳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對我說:“我償還我的債,我償還我的債!這是加萊[50]的規矩!”??!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有多美啊!……我一想起那一天,我就忘了還有第二天。
強盜約瑟·納瓦諾說到這里突然停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點了一支雪茄,繼續說下去:
我們在一起度過整整一天,又是吃又是喝,還干別的事。當她像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吃飽了糖果之后,又抓了幾把放進老太婆的水壺里,說是給她做果汁飲料;還把甜雞蛋黃壓碎,扔到墻壁上說:“免得蒼蠅來打攪我們?!笨傊磺袎氖麓朗滤几傻贸鰜?;我說很想看她跳舞,但是到哪兒去弄響板呢?她馬上把老太婆唯一的一只盤子敲碎,敲打著這些陶瓷碎片跳起羅馬里舞,跟打著烏木或象牙響板別無兩樣。我可以向您保證和這個姑娘在一起,是不會感到寂寞的。夜幕降臨了,我聽到了召喚歸營的鼓聲。
“我得歸隊集合了?!蔽覍λf。
“歸隊?”她很輕蔑地說道:“難道你是個黑奴,聽人隨意擺布的?你真像只金絲雀,穿的衣服像[51],脾氣也像,去吧!膽小鬼!”
我于是便留了下來,準備回去受罰。
第二天早晨,是她提出我們該分手了。
“聽著,親愛的約瑟?!彼f,“我對你的債算是償清了吧!根據我們的規矩,我并不欠你什么,因為你是個外族人。但你是個英俊的小伙子,我喜歡你,現在我們兩訖了,再見吧。”
我問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她。
“等你不再那么傻的時候。”她笑著回答。
然后,她用略微正經一些的口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