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卡門(1)
- 卡門: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選(譯文名著精選)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 4995字
- 2018-05-14 14:02:22
女人皆禍水,美妙僅兩回,
或是墜愛河,或是臨終前。
——帕拉達[1]
一
我一向懷疑那些信口開河的地理學家的說法,他們認為蒙達之戰[2]的戰場在古代巴斯蒂里-珀尼人[3]居住區內,靠近今天的門達[4],在馬爾貝拉[5]以北七八里的地方。根據我個人參照無名氏所著的《西班牙之戰》以及奧絮那公爵收藏豐富的圖書資料進行的推測,我認為應該到蒙蒂拉附近去尋找這個歷史性地點,也就是愷撒最后一次與捍衛羅馬共和國的戰士們進行殊死一搏的古戰場遺址。1830年初秋,我正好在安達盧西亞[6],就做了一次較長距離的旅行考察,以解開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團。我希望我即將發表的一篇學術論文,能給所有嚴肅的考古學家以一個明確的答案。但在我這篇文章還沒有為所有學者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地理學問題之前,我想先為大家講個小故事,這個小故事不會對蒙達戰場的位置這個有趣的問題產生任何影響。
我在科爾多瓦[7]雇了一名向導,租了兩匹馬,帶上愷撒的《回憶錄》和幾件襯衣,作為這次旅行的全部行裝,就出發了。有一天,我在卡什納平原的高地上漫游,驕陽似火,熾熱難熬,我走得疲憊不堪,口干舌燥,真恨不得讓愷撒和龐培的兒子們都見鬼去。這時,我忽然遠遠地瞥見在我走的那條小路前方有一小塊綠瑩瑩的草地,草地上還有疏疏落落的蘆葦和燈芯草,我知道這是附近有水源的標志。果然,走了一段路以后,便發現那塊所謂的草地原來是一個有一條小溪灌注的泥塘,這條小溪好像是從卡布拉山脈兩座高聳的山崖之間的峽口處流下來的。我猜想,如果溯流而上,必定會找到更清澈的水源,而且也不會有那么多水蛭和青蛙;巖石間也許還可找到些陰涼的處所。進入峽口時,我的馬長嘶了一聲,立刻得到另一匹馬的附和,但我看不見那匹馬在哪兒。又走了百來步,峽口豁然開朗,我的面前出現一塊天然的圓形空地,四周陡崖高聳,恰好給這塊空地投下一片陰影。對一個旅游者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歇腳之處了。筆直的崖巖腳下,泉水汩汩地涌出來,流入一汪清潭,潭底砂石潔白如雪,潭邊長著五六棵雄偉翠綠的橡樹;因終年不受大風的襲擊,且能吸收甘泉滋潤,所以枝繁葉茂,形成了濃密的樹蔭,為水潭擋住了陽光。于是,小潭四周,那茸茸的細草便成了方圓十法里[8]內任何一個客棧中都找不到的最舒適的床鋪。
但是,發現這塊幽靜舒服的地方的功勞并不屬于我,有一條漢子早已在那兒歇著了,在我進去之前,大概他正在睡覺,被馬嘶聲吵醒后剛站起來向他的馬走去;這匹馬趁它主人睡覺的時候,已經美美地飽餐了周圍的嫩草。那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顯得很結實,眼光深沉而自負。他的臉色,也許以前是很白凈的,現在由于陽光的照曬,變得比他的頭發顏色還要深。他一手抓著他坐騎的籠頭,一手拿著一支銅的短銃。說實在的,起先,那支短銃以及他那副兇悍的神情,使我有點吃驚。但我并不相信有強盜,因為我老聽人說起,卻從沒遇到過。另外,我已見過好多誠實善良的莊稼漢全副武裝地去趕集;所以,不能看見一個陌生人帶著武器,便懷疑他不是好人。再說,我心想,我身邊只有幾件襯衫和這幾本埃爾柴維爾版[9]的《回憶錄》,這些東西他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對那個拿短銃的漢子很友善地點了點頭,笑著問是不是打攪了他的好夢。他沒有回答,只是把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打量結果似乎還算滿意,隨后,又同樣地對我那個正在走近的向導仔細地瞧了瞧。這時我看見我的向導突然臉色煞白,止住了腳步,顯然他嚇壞了。糟了,遇上壞人了!我心想。但是我立刻感到,為了小心起見,還是不露聲色為好。我跳下馬,吩咐向導取下馬籠頭,自己則跪在小溪旁邊,將頭和手浸在水中洗了洗,然后像一個基甸的不中用的兵士那樣,趴在泉水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10]。
不過我一直在觀察我的向導和那個陌生人,我的向導很不情愿地走了過來;那個陌生人好像對我們并無敵意,因為他放開了馬籠頭;剛才還平端著的短銃,現在槍口朝了地。
我認為不應該因為別人對你冷淡你就要生氣;我躺倒在草坪上,神情隨便地問那個帶槍的漢子有沒有帶火石,同時我拿出雪茄煙匣。那個陌生人還是一言不發,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他的火石,忙著要給我點火。他顯然變得熱情些了,因為他坐到了我的對面,但手里仍然緊握著武器,我點著了雪茄,又在剩下的雪茄中挑了一支最好的,問他抽不抽煙。
“抽的,先生?!彼卮?。
這是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我發現他發的“S”不像道地的安達盧西亞口音[11]。從這上面我可以判斷,他和我一樣是個旅游者,只不過不是研究考古的。
“您抽抽就知道,這支還不錯。”我說著遞給他一支真正的哈瓦那王牌雪茄。
他微微點了點頭,用我的雪茄點著了他的那支。又向我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后高高興興地抽了起來。
“??!”他叫了一聲,從鼻子和嘴里慢慢地噴出吸進的第一口煙,“好長時間沒抽煙了!”
在西班牙,如果別人接受了你給的一支雪茄,就說明他與你已產生了友情,就像在東方,分食面包和鹽能成為朋友一樣。我這位伙伴比我想象的要健談得多。但是,雖然他自稱是蒙蒂拉地區的人,對這個地方卻并不熟悉。他不知道我們歇腳的這個美麗的山谷叫什么名字,也說不出附近任何一個村莊的名字。最后我問他是否看到過附近有什么殘垣斷壁,卷邊大瓦,以及雕花的石頭等等,他說他從來也沒留意過這類東西。相反,他對馬卻顯得非常在行,他說出了我的馬的種種缺點,這當然并不困難,接著又告訴我他那匹馬的血統,出生于有名的科爾多瓦種馬場。這確實是一匹好馬,據馬的主人說,它非常吃苦耐勞,有一次,一天竟跑了三十法里,而且不是疾馳便是飛奔。陌生人滔滔不絕正說得起勁,突然停住了,似乎為自己說了那么多話而感到吃驚,并且懊悔了?!澳鞘且驗槲耶敃r急于趕到科爾多瓦去?!彼执俨话驳卣f,“我有一件案子需要去向法官求情?!彼谥v話時不時地望望我的向導安東尼奧,而我的向導則垂著眼睛。
這兒既有樹蔭又有甘泉,不禁使我心曠神怡,我想起在蒙蒂拉時曾有幾個朋友送了我一些上好的火腿,放在我向導的褡褳里。我叫他拿了出來,并邀請那位陌生人同我們一起享用臨時準備起來的點心。如果他有好長時間沒有抽煙,那么這時候他吃東西的樣子,使我覺得他至少有四十八小時沒有進食了。他狼吞虎咽地吃著;我想,那個可憐鬼能和我相遇,對他來說真是喜從天降了??墒俏业南驅s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他一句話也不說,雖然我們剛上路時他像一個無與倫比的話匣子。陌生客人的出現似乎令他非常不安,他們相互不信任,彼此疏遠,我實在猜不透其中的緣由。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末子都吃光了,我們兩人又各抽了第二支雪茄。我吩咐向導套上馬,打算和我的新朋友告別;這時他問我準備去哪兒過夜。
我還沒有注意到向導在向我使眼色,便已經回答說,我們將去居埃沃小客棧。
“對像您這樣的人來說,那個客棧實在是糟透了,先生……我也去那兒,如果您不介意我和您同行的話,我們可以一起走?!?
“太好了?!蔽艺f著便跨上馬。
我的向導替我抓著馬鐙,同時又向我使了個眼色;我向他聳聳肩膀,以示沒有什么可以擔憂的。我們于是上了路。
安東尼奧那些神秘的手勢,擔憂的表情,以及陌生人無意中漏出來的一些話,尤其他那次一天趕三十法里路的事,以及他對那事兒所作的不符合情理的解釋,已經使我對我那位新交的旅伴的身份有了幾分認識。我毫不懷疑,我碰到的這個人不是走私販子,就是一個強盜??墒沁@和我有什么關系,我相當了解西班牙人的脾氣,所以堅信,對于吃過我的東西、抽過我的煙的人,是完全可以放心,不用害怕的;有他陪伴,甚至還能保證不會遇到其他壞人哩。另外,我倒很樂意了解一下盜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見的,而且身邊有一個危險分子,確有許多獨特的滋味,特別是當他顯得和藹可親的時候。
我想慢慢誘使那個陌生人向我吐露真情,所以,盡管我的向導不斷對我使眼色,我還是把話題扯到了剪徑的強盜上去,當然我談的時候用的是非常敬重的口氣。那時候安達盧西亞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強盜,名叫約瑟·瑪麗亞,他犯下的案子都是赫赫有名的?!拔疑磉叺倪@位會不會就是那個約瑟·瑪麗亞呢?”我暗暗思忖……于是我把我所知道的有關那位好漢的故事講給他聽,當然都是稱頌他的,并明確地對他的驍勇和俠義行為表示贊賞。
“約瑟·瑪麗亞不過是個混蛋?!蹦莻€陌生人冷冷地說。
“這算是他在對自己作的正確評價呢,還是表示過分謙虛?”我默默地在想,因為我越看越覺得我的同伴身上具備約瑟·瑪麗亞的特征,我在安達盧西亞許多城門口都看到過告示,把他的相貌特征描繪得一清二楚。對,肯定就是他……淡黃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大大的嘴巴,整齊的牙齒,雙手卻很小,而且穿著上等料子的襯衫,銀紐扣的天鵝絨外衣,套著白皮護腿,騎一匹棗紅馬……決不會錯!但是既然他現在隱姓埋名,那還是尊重他的意愿吧。
我們到了小客棧,那客棧和他對我描述的一模一樣;也就是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破爛的地方。一間大屋子,既作廚房、餐廳,又當臥室,房屋中央有一塊大石板,主人就在這上面生火做飯;天花板上挖了一個窟窿,煙就從那兒出去,確切地說,煙就停在那兒,在離地幾尺的地方形成一團云霧。沿著墻壁,可以看見地上鋪著五六張陳舊的騾皮,這就是旅客的床鋪了。離這座房子二十步遠的地方——其實這座房子只有我剛才描述的那一間屋——有一個類似棚子的東西,權作馬房了。在這可愛的歇腳處,當時只看見有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再沒有其他人。兩人都是煤煙般的臉色,衣衫襤褸——我心想,這難道就是古代蒙達-波蒂迦人所留下來的后代?啊,愷撒!啊,薩克斯蒂斯·龐培!如果你們能重返人間,看到這一切,該會有多驚異??!
老婦人看了一眼我的旅伴,便吃驚地叫了起來:“??!唐·約瑟老爺!”
唐·約瑟皺皺眉頭,立刻舉起手來作了一個極其威嚴的動作,止住了老婦人的話。我轉身對向導偷偷打了一個招呼,告訴他,關于這位晚上將和我同宿的旅伴的情況,不必再和我多說了。晚飯比我想象要好些。我們在一張一尺來高的桌子上用餐,先是老公雞燴飯,放了好多辣椒,接著是油拌辣椒,最后是“加斯帕喬”——一種辣椒做成的沙拉。這三道辛辣的菜迫使我們只能求助于盛在羊皮袋里的美味的蒙蒂拉葡萄酒。吃完飯,我看見墻上掛著曼陀林——西班牙到處都有曼陀林——便問那個侍候我們吃飯的小姑娘會不會彈奏。
“不會,”她回答,“可是唐·約瑟彈得非常好!”
“能不能請您為我演奏一些曲子,我非常愛聽你們的民族音樂。”我對他說。
“對您這樣一位好心的先生,給我抽那么好的雪茄,我怎么可以拒絕呢?”唐·約瑟神情愉快地大聲說。他叫人取下曼陀林,一邊彈奏,一邊唱起來。他的嗓音很粗,但非常好聽,曲調凄涼而古怪;至于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
“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您剛才彈的曲子不是西班牙的,好像是我在外省[12]聽到過的‘索爾西科’[13],而歌詞大概是巴斯克語吧。”
“是的?!碧啤ぜs瑟沉著臉回答。他把曼陀林放在地上,兩臂抱在胸前,凝視著即將熄滅的火苗,表情異常憂郁,小桌上放著一盞燈,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顯得高貴而兇狠,使我想起彌爾頓[14]筆下的“撒旦”。也許我這位同伴和撒旦一樣正在思念他剛離開的故鄉,想著他那因一時失足而被迫逃亡的流浪生活。我試圖重新引起話題,他沒有答理,全神貫注于他那痛苦的沉思之中。老婆子已經在屋角里睡下了;那兒有根繩子,上面掛著一條破舊不堪的毯子。將這個角落與這屋子的其他部分隔開,這是專門為女客們準備的。小姑娘也跟著她鉆進了破毯子后面。這時,我的向導站了起來,邀我和他一起去馬房。唐·約瑟一聽到聲音好像突然驚醒了;他跳起來,厲聲質問他要去哪兒。
“去馬房,”向導回答。
“去那兒干什么,馬已經給過飼料。你就躺在這兒,先生會同意的?!?
“我怕先生的馬病了,我想請先生去瞧瞧,也許他知道該怎么辦?!?
很明顯安東尼奧想跟我單獨談談。但是我不想引起唐·約瑟的疑心,根據當時的情形,我覺得最好還是向他表示絕對的信任,于是我回答安東尼奧,我對馬的事情一無所知,而且我想睡覺了。唐·約瑟跟他一起去了馬房,不一會兒又一個人回來了。他對我說馬沒什么問題,但我的向導把它看得過分嬌貴了,為了讓馬出汗,他甚至用自己的衣服替它擦身子,而且還打算徹夜不眠,干這件美妙的差事。而我這時已經躺在騾皮毯上,用我的大衣緊緊裹住身子,生怕碰到毯子。唐·約瑟請我原諒他冒昧睡在我身邊之后,便在門邊躺了下來。睡下之前,沒有忘記將短銃裝上火藥,并放在他用來當枕頭的褡褳下面。我們相互道了晚安,五分鐘后,兩人相繼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