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卡門(2)
- 卡門:梅里美中短篇小說選(譯文名著精選)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 4863字
- 2018-05-14 14:02:22
我相信自己一定是非常累了,否則是不會在這樣的客棧里睡著的。但是,一小時以后,一陣難忍的奇癢把我從夢鄉中拉了回來,等到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起了床,心想后半夜還是睡到屋外去吧,那兒總比這難以安寢的屋內好些。我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跨過唐·約瑟的臥鋪,他睡得正香,而我的動作又那么輕巧,出門時總算沒有驚醒他。門外有一條很寬的木凳,我躺上去,把自己安頓舒適,準備在那兒度過剩下的夜晚時間。我正打算第二次閉上眼睛,突然一個人影和一匹馬的影子,一前一后從我面前悄無聲息地晃過。我從凳子上坐起來,認出是安東尼奧。看到他這個時候從馬房里出來,我感到非常驚訝,便起身向他走去。他已經看見了我,停住了腳步。
“他在哪兒?”安東尼奧輕聲問我。
“在屋子里面,睡著了,他倒不怕臭蟲咬。你為什么牽走這匹馬?”
我這時才注意到,為了出馬房時不弄出聲響,安東尼奧小心翼翼地用一條舊毯子的碎片將馬蹄子一一仔細地包了起來。
“天哪,請您小點聲,”安東尼奧對我說,“您難道不知道這個家伙是誰嗎?他是約瑟·納瓦諾,是安達盧西亞赫赫有名的強盜,整整一天我都在向您遞眼色,可您就是不愿意答理我。”
“是不是強盜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回答他,“他又沒搶我們的,而且我敢打賭他也根本沒想搶我們的。”
“好吧,不過誰要是抓住他可是有兩百杜卡托[15]賞錢的,我知道離這兒一里半的地方有一營槍騎兵,我還來得及在天亮以前帶幾個精干結實的士兵來。我本想牽走他的馬,可那匹馬實在太烈了,只有納瓦諾才能使喚它。”
“見你的鬼去吧!”我對他說,“這個可憐的人又沒有招惹您,您為什么要去告發他?況且,難道您能肯定他就是您所說的那個強盜嗎?”
“完全可以肯定。剛才他和我一起進馬房時,對我說:‘你好像認出了我,如果你告訴那位好心的先生我是誰,我就讓你的腦袋開花。’先生,您呆在這兒,留在他身邊,您不用害怕,只要看到您在這兒,他不會起任何疑心的。”
我們說著說著已經離開客棧很遠,那兒的人不會聽到馬蹄聲了,安東尼奧轉眼間已解開馬蹄子上的破毯子,準備跨上他的坐騎,我軟硬兼施地想阻止他。
“我是個可憐的窮光蛋,先生,”他對我說,“兩百杜卡托是不能輕易放棄的,況且這樣做還能為地方上除去一個禍害。但是您得注意!如果納瓦諾醒來,他一定會跳起來抓他的短銃,這您可得小心!我已經騎虎難下,沒有后路了,您自己想辦法對付他吧!”
那個壞家伙上了馬,疾馳而去,轉眼工夫就不見了人影。
我對我的向導非常生氣,心中也有點不安。想了片刻以后,我打定了主意,回到客棧。唐·約瑟還在睡覺,無疑這時候他是在補償幾天以來奔波、冒險帶來的疲乏和瞌睡,我不得不用力把他推醒。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剛醒來時那兇狠的目光和他跳起來去抓短銃的動作;幸好我早有防備,已經把他的武器放到了離床較遠的地方。
“先生,”我對他說,“請原諒把您吵醒了,但是我有一個愚蠢的問題要問您:如果這兒來了五六個槍騎兵,您樂意看到他們嗎?”
他一躍而起,用嚇人的聲音問道:
“這是誰對您說的?”
“別管是誰說的,只要消息可靠就是了。”
“一定是您的向導出賣了我,我饒不了他!他在哪兒?”
“不知道,我想大概在馬房里吧,……但是有人對我說……”
“誰對您說的……總不可能是那個老太婆吧……”
“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別再多說了。我問您,是不是想在這兒等候士兵來?如果不想,就別耽誤時間了;如果想,那么對不起,請原諒我打攪了您的好夢。”
“啊!您那向導!您那向導!我早就對他有所懷疑……可是,我總有一天要跟他算賬!再見,先生,您幫了我,上帝會保佑您的。我沒有像您想象的那么壞……是的,我身上還有些事是值得正人君子們同情的哩……再見了,先生……我只有一件事感到遺憾,就是不能報您的救命之恩了。”
“作為我對您效勞的報答,唐·約瑟,請答應我,不要懷疑任何人,不要想到報復。拿著,這些雪茄您留著路上抽,祝您一路平安!”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默不作聲地握了握我的手,拿起短銃和褡褳,用我聽不懂的土話對那個老婆子說了幾句之后,便向馬房跑去,幾分鐘以后,我聽到原野上響起快速的馬蹄聲。
我呢,又躺倒在長凳上,可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我在想,僅僅因為和他一起吃了火腿和瓦朗西安納米飯,我就這樣把一個也許還是個殺人犯的強盜從絞刑架上救下來,做得是不是合乎情理呢?我這樣不是把維護法律的向導給出賣了嗎?不是使向導遭到了被壞人報復的危險了嗎?但另一方面,這又是對朋友應盡的義務啊!……據說那是野蠻人的偏見,我心想;今后那個強盜所犯的罪,我都有責任了……但是,難道這種任何理由也打消不了的出自良心本能的意識也是一種偏見嗎?也許我無論怎么辦都是不可能從當時所處的尷尬境地毫無愧疚地擺脫出來的。我正在為自己的行動是否合乎道德規范而思來想去難作判斷的時候,看見安東尼奧帶著五六個槍騎兵來了。安東尼奧小心地躲在士兵的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訴他們強盜兩個小時以前就走了,那個老婆子在槍騎兵隊長詢問之下,說她認識納瓦諾,但是因為一個人生活在鄉下,決不敢冒生命危險去告發他。她還說他來小客棧住時,每次都是半夜三更動身離開的。而我呢,得走上好幾法里路,到治安法官那兒去查驗我的護照,還要在一份聲明上簽字。然后,他們才允許我繼續作我的考古研究。安東尼奧對我心存怨氣,懷疑是我斷了他獲得這兩百杜卡托賞金的財路。然而到了科爾多瓦時我們還是客客氣氣地分了手,我盡我的財力所能給了他一份重重的額外報酬。
二
我在科爾多瓦住了幾天,有人告訴我,多明我會[16]圖書館里有一些手稿,我可以在那兒查到一些關于古蒙達的有用資料。好心的神父們對我的照顧熱情而周到,白天我就呆在修道院里,傍晚則到城里去散步。在科爾多瓦日落時分,瓜達爾基維爾河的右岸上總聚集著一批游手好閑的人,呼吸著從皮革廠里散發出來的氣味,當地的制革業自古至今始終是享有盛名的。但同時,人們還可以在那兒欣賞到一個非常奇特、值得一看的景觀;在晚禱的鐘聲敲響前幾分鐘,有一大批婦女云集在河邊,站在很高的堤岸下面,沒有一個男人敢混入這群女人中間的。只要晚禱的鐘聲一響,大家便認為天已經黑了,當鐘敲完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就都會脫掉衣服跳入水中,于是笑聲、叫聲組成一片喧嘩。堤岸上面,一群男人窺視著那些浴女,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么也看不見,然而這些模糊的白色身影顯現在暗藍色的河水中,使那些富有詩意的人浮想聯翩;只要稍加想象,你的眼前就不難再現狄安娜和那些入浴仙女的形象,而不必擔心遭受阿克特翁那樣的厄運[17]。我聽說有一回一些無賴湊錢買通了教堂里的敲鐘人,叫他比規定的時間提前二十分鐘敲鐘,雖然天色依舊明亮,但是瓜達爾基維爾河上的浴女們仍毫不猶豫地換上了浴裝,這些浴裝一向是最簡單的。她們相信晚禱的鐘聲,勝過相信太陽。那一回我沒有在場,我在科爾多瓦的時候,敲鐘人沒受賄賂,蒼茫暮色之中只有貓眼才能辨清誰是最老的賣橘子的老太婆,誰是科爾多瓦城最美的年輕女工。
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經降下,什么也看不見了,我正靠在岸邊的欄桿上抽煙,這時候,一個女人登上河邊的梯級,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她的頭上插著一大束茉莉花,花兒在晚風中散發出醉人的芳香。她衣著樸素,也許有些寒傖,一身黑色,就像大多數女工晚上穿的一樣。有身份的夫人只在白天穿黑,到了晚上,就是一身法國式的打扮了。那個浴女一邊向我走來,一邊讓裹在頭上的面紗落到肩上,“在星星撒下的一片微光”[18]之中,我看到她身材矮小,很年輕,四肢勻稱,眼睛很大。我趕緊扔掉了我的雪茄,她明白這是法國式的禮貌,立即對我聲明她很喜歡煙草的味道,而且只要煙味柔和她也抽;我很高興,因為我的煙匣里正好有這種煙。我急忙把煙盒遞給她,她居然從中拿了一支,我們花一個蘇從一個小孩那兒買了根引火繩點燃了煙。我們一邊抽,一邊聊天。那個美麗的浴女和我一起呆了很長時間,堤岸上幾乎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想那時請她到一家“內維利亞”[19]去飲冰算不上冒昧吧,她客氣地推諉了一番,便答應了;可是她先要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我按響了我的打簧表,表的報時聲似乎使她非常驚奇。
“啊,你們外國人發明出來的東西真新鮮,先生,您是哪國人?大概是英國人[20]吧?”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怎么稱呼,小姐,還是太太?您大概是科爾多瓦人吧?”
“不是的。”
“您至少是安達盧西亞地區的人吧,憑您柔聲細氣的口音,我想是的。”
“既然您對世界各地區的口音那么熟悉,您一定猜得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想您一定來自耶穌的故鄉,離天國只有兩步路。”(我是從我的朋友、一個非常有名的斗牛士弗朗西斯科·塞維亞那兒學會這句比喻的;意思是指安達盧西亞。)
“啊,天國……這兒的人說天國不是為我們而設的。”
“那么,您是摩爾人嗎?或者……”我不說下去了,因為我不敢說她是猶太人。
“好了!好了!您一定已看出我是一個波希米亞人;您想不想讓我給您算個‘巴吉’[21]?您有沒有聽說過卡門希達這個人?那就是我。”
十五年前那個時候我是個十足的異教徒。即使身邊出現個巫婆我也不會嚇得逃走。“好吧,”我心想,“上個星期,我和一個攔路搶劫的盜匪一起吃飯,今天就讓我和一個魔鬼的信女一起去飲冰吧。”既然出門旅游,最好什么都見識見識,此外我還有另一個動機就是想和她交個朋友。說來慚愧,從學校出來以后,我曾花過一些時間去潛心研究秘術,甚至有好幾次,還想試著驅魔祛邪;雖然時間已過去很久,我這種研究的熱情早已消失,但對一切迷信的事我依然很感興趣,很樂意了解一下波希米亞人中的這種巫術已經發展到什么程度。
我們說著說著,已走進了“內維利亞”,我們在一張小桌子旁坐下,桌上放著一盞蠟燭燈,上面罩著玻璃球罩,這時我有充裕的時間來打量我這位“吉塔納”[22]了。室內有幾個飲冰的客人,見我有這樣漂亮的姑娘做伴,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我懷疑卡門小姐不是純血統的波希米亞人;至少,在她這個民族中,我還沒見到過像她這樣漂亮的女人。照西班牙人的看法,一個女人稱得上漂亮,必須具備三十個條件,或者說她要適合于十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可以描述她身上的三個部位。比如,她得有三樣東西是黑色的:眼睛、睫毛和眉毛;三樣東西是纖細的:手指、嘴唇、頭發;等等。至于其他條件,參看布朗托姆[23]的作品。我那位波希米亞姑娘可沒那么完美,不過她的皮膚非常光潔,接近古銅色,眼睛有點斜視,卻很大很美,嘴唇略顯厚實,但輪廓分明,一口皓齒,猶如去殼的杏仁。頭發也許不夠纖細,但又黑又亮,就像烏鴉的翅膀反射著藍光。我用一句話概而言之,免得冗長的描述令讀者生厭:她身上的每一種不足都附帶著一個優點,相比之下,優點比缺點更為突出,這是一種粗獷和野性的美,這張臉乍一看讓你驚奇,但繼而又讓人難以忘懷。她的眼睛既給人以一種性感,又閃爍著兇悍的光芒,我在其他人身上從來沒有見到過有這樣的眼神。“波希米亞人的眼睛是狼的眼睛”,這是西班牙人用來形容具有敏銳觀察力的一句話,如果你沒有時間去動物園研究狼的眼神,那就觀察一下家貓在捕捉麻雀時的眼光吧。
在咖啡館里算命似乎有點兒不倫不類,因此我真誠地請求美麗的巫婆能讓我護送她回家,她很爽快地答應了,但她想知道一下時間,再一次請求我拿出打簧表聽聽報時。
“這表是真金的嗎?”她極其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我的表問道。
當我們離開咖啡館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大部分的商店早已關門,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我們過了瓜達爾基維爾河橋,到達市郊盡頭,在一座房子前停下來。房子外表根本談不上高大華麗。一個小孩替我們開了門,波希米亞姑娘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對那個小孩說了幾句話,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羅馬尼語或叫希普·加利語,是波希米亞人的一種方言。孩子立刻就走開了,留下我們兩人呆在一間很寬敞的大廳里,廳里放著一張桌子,兩只凳子和一個柜子,還有一只盛滿水的壇子,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蔥。
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波希米亞姑娘從她的箱子里拿出一副用舊了的紙牌,一塊磁石,一條干癟的變色龍,還有一些算命必需的東西;然后,她叫我用左手拿著一枚硬幣劃一個十字,接著她開始作法了。至于她的預言,我想不必再向讀者復述,而從她那副架勢來看,顯然她不是一個半瓶醋的巫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