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愛情情愛小說(1)
- 最后一片葉子(譯文名著精選)
- (美)歐·亨利
- 4932字
- 2018-04-27 16:34:49
【賢人的禮物】
一塊八毛七分,就這么些了,其中的六毛還是分幣。每次一分兩分積起來的,死乞白賴地從雜貨商、菜販子和賣肉的那兒摳來,直弄得面紅耳赤,因為這樣分分厘厘地討價還價,不用明說,會落下吝嗇的惡名。德拉數(shù)了三遍,一共一塊八毛七分,第二天卻是圣誕節(jié)了。
顯然,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倒在破舊的小沙發(fā)上,大哭一場。德拉就這么做了。由此還生出了一番道德感悟,即生活是由哭泣、抽噎和微笑構(gòu)成的,抽噎占了大部分。
這位女主人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我們不妨來看看她的家。一套帶家具的房間,租費一周八塊。雖然還不能說形同乞丐窩,但離行乞確實不遠了。
樓下門廳里有一個信箱,卻沒有信投進去;還有一個門鈴,世上絕不會有人去按它。墻上還貼著一張名片,名片上印有“詹姆斯·迪林厄姆·揚先生”字樣。
名字的主人在先前家境好,周薪為三十塊的時候,是不會去考慮“迪林厄姆”幾個字的。而現(xiàn)在,他的周薪縮成了二十塊,“迪林厄姆”這幾個字顯得模糊不清了,仿佛它們也在嚴(yán)肅考慮,要縮減成為一個謙遜的“迪”字。不過無論何時,只要詹姆斯·迪林厄姆·揚先生回家,走進樓上的房間,詹姆斯·迪林厄姆·揚太太,就是剛才交代過的德拉,就會叫他一聲“吉姆”,并熱烈擁抱他。那敢情不錯。
德拉哭好了,往臉上抹了粉,站在窗邊,呆呆地看著一只灰貓在灰色的后院一道灰色的柵欄上走著。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而她只有一塊八毛七分可以給吉姆買禮物。一分分勉力積攢了幾個月,就這么點結(jié)果。二十塊一周的收入很不經(jīng)用。開銷大于預(yù)算,向來如此。只有一塊八毛七分給吉姆買禮物了,她的吉姆。很多幸福的時刻,都在盤算給吉姆買一件好禮物,一件精美、稀罕、貨真價實的東西,一件近乎值得吉姆擁有的東西。
房間的窗戶之間,有一面窗間鏡。在周租金為八塊的房間里,諸位也許看到過窗間鏡。瘦小靈活的人,觀察鏡中急速掠過的一連串長條子映像,可以對自己的容貌得出大致正確的概念。德拉身材苗條,精通此門藝術(shù)。
突然間,她一陣風(fēng)似的從窗邊轉(zhuǎn)過身來,站到了鏡子前面。她兩眼閃著亮光,但有二十秒鐘,面容失色。她迅即拉散頭發(fā),讓它完全披落下來。
話說詹姆斯·迪林厄姆·揚夫婦有兩件東西值得自豪。一件是吉姆的金表,祖父和父親傳下來的。另一件是德拉的頭發(fā)。如果示巴女王[1]住在對面通風(fēng)口那邊的房間里,有一天德拉準(zhǔn)會披下頭發(fā),晾到窗外,讓女王陛下的珠寶和禮品相形見絀。若是所羅門王做了門房,把自己的金銀財寶堆在地上,吉姆一路過那里就會取出手表,好讓所羅門王嫉妒得扯起胡子來。
此刻,德拉漂亮的頭發(fā)散落在周身,漣漪般閃閃發(fā)光,像一掛棕色的瀑布,一直拖到膝下,幾乎成了她的袍子。隨后,她不安地急忙收起頭發(fā)。遲疑了一下,佇立不動,一兩滴眼淚濺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她穿上棕色的舊外套,戴上棕色的舊帽子,眼睛里依然閃著淚花,甩開裙子,急急忙忙出了門,下了樓梯,朝街上走去。
在一個招牌前面,她停了下來。招牌上寫著“索弗朗妮夫人,專營各類頭發(fā)用品”,德拉跑上幾級臺階,定下神來,一面還喘著粗氣。夫人大胖身材,太白皙,太冷漠,顯得不大像“索弗朗妮”[2]?!澳銜I我的頭發(fā)嗎?”德拉問。
“我收購頭發(fā),”夫人說?!懊摰裘弊?,讓我瞧瞧頭發(fā)的模樣?!?
棕色的瀑布飄然而下。
“二十塊,”夫人說,她的手老練地提起那一堆頭發(fā)。
“快給我,”德拉說。
啊,隨后的兩個小時,仿佛長了玫瑰色的翅膀,輕快地過去了。別在乎這拼拼湊湊的比喻,反正德拉在店鋪里搜尋著送給吉姆的禮物。
她終于找到了。這肯定是不為別人,而是專為吉姆制造的,其他店里見不到同樣的東西,她里里外外都找過了。這是一根白金表鏈,造型簡潔樸實,像一切好東西一樣,不靠虛飾,只憑質(zhì)地恰如其分地顯示自己的價值。這根表鏈甚至很配吉姆的手表,她一見就知道必定屬于吉姆。表鏈就像吉姆的為人,樸實而有價值,以此形容兩者都很合適。店家從她手里取走了二十一塊。她匆匆趕回家去,只剩下了八角七分。有這根表鏈配那款手表,吉姆無論同誰在一起,都可以無所顧忌地看時間了。原先,盡管手表很華貴,但用的不是表鏈而是舊皮表帶,他有時候只好悄悄地看一下手表。
到了家里,德拉的陶醉稍稍讓位于理智和審慎。她取出燙發(fā)鉗,點上煤氣,開始修補慷慨和愛情所帶來的毀壞。那永遠是一項大工程,親愛的朋友,巨大的工程。
四十分鐘之內(nèi),她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小發(fā)卷,看上去活像一個逃學(xué)的男孩。她看著鏡中的映像,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細,很挑剔。
“要是吉姆見了我之后還不要我的命,”她自言自語地說,“他會說我看上去像個科尼島[3]的合唱隊姑娘??墒俏矣惺裁崔k法?啊,一塊八角七分能干什么呢?”
7點鐘時,咖啡煮好了,煎鍋在爐子上已經(jīng)熱了,準(zhǔn)備燒排骨。
吉姆從來不晚到。德拉手里拿著折好的表鏈,坐在近門的桌子角落上,吉姆常常從那扇門進屋。隨后,德拉聽到他上第一級樓梯的腳步聲。霎那間,她臉色發(fā)白了。她習(xí)慣于為一些日常小事默默祈禱。此刻,她小聲地說,“主啊,請你讓他認為我依舊很漂亮吧?!?
門開了,吉姆進了屋,關(guān)上門。他看上去又瘦又嚴(yán)肅。可憐的家伙,才22歲的年紀(jì),卻已經(jīng)挑起了家庭重擔(dān)!他需要一件新外套,他連手套都沒有。
在門里,吉姆站住了,像獵狗聞到鵪鶉的氣味一樣,一動也不動。他凝視著德拉,眼睛里有一種她無法理解,也使她害怕的表情。這不是憤怒,不是驚訝,不是異議,不是恐懼,也不是她所預(yù)料的任何一種神情。他只是用這種奇特的表情愣愣地看著德拉。
德拉扭動著離開了桌子,朝他走去。
“吉姆,親愛的,”她叫道,“別那樣看我。我把頭發(fā)剪掉賣了錢,因為不送你一件禮物我過不了圣誕節(jié)。頭發(fā)是會長出來的——你不會在乎,是嗎?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我的頭發(fā)長得快極了。說‘圣誕愉快’,吉姆,讓我們高高興興吧。你可不知道,我給你買了一個多好,多漂亮的禮物!”
“你把頭發(fā)剪了?”吉姆吃力地問,仿佛經(jīng)過苦苦思索之后,仍沒有明白顯而易見的事實。
“剪下來賣掉了,”德拉說?!安还茉鯓?,你不是照樣愛我嗎?沒有了頭發(fā),我還是我,是嗎?”
吉姆好奇地環(huán)顧房間。
“你說你的頭發(fā)沒有了?”他說,幾乎是一副傻樣。
“你不用找了,”德拉說?!拔腋嬖V你,賣掉了——賣了,沒有了。現(xiàn)在是圣誕夜,小伙子。好好待我,頭發(fā)是為你剪掉的。也許,我的頭發(fā)是可以數(shù)的,”她往下說,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甜蜜起來,“但我對你的愛是誰也數(shù)不清的。把排骨放上去燒嗎,吉姆?”
吉姆似乎很快地回過神來,擁抱了德拉。讓我們花上十秒鐘,審慎地細看一下另外某種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一周8塊或是一年100萬塊的房租——有什么區(qū)別呢?一個數(shù)學(xué)家或一個才子會給你錯誤的回答。賢人帶來了貴重的禮物,但不包括這一個。這一悲觀的斷言,會在以后說明白。
吉姆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東西,扔到了桌子上。
“別誤解我,德拉,”他說,“我想,我對自己姑娘的愛,絲毫不會受剪發(fā)、修面或者洗頭之類事情的影響。不過,你只要打開那包東西,就會明白剛才我為什么愣了一會兒?!?
白皙的手指麻利地解開了繩子和包裝紙。隨后是欣喜若狂的一聲尖叫,再后呢,哎呀!嬌柔地迅速轉(zhuǎn)為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又是流淚,又是嚎哭,弄得那位公寓之主不得不立刻使出渾身解數(shù)安慰她。
原來那兒放著梳子,一整套梳子,兩鬢用的,后腦用的,擺在百老匯櫥窗里時她心儀已久了。梳子很漂亮,純玳瑁殼材料,邊上鑲嵌著寶石。這樣的色澤,正好配消失了的美麗頭發(fā)。她知道,這些梳子很昂貴,心頭雖然渴望已久,但不存一絲擁有的希望。而現(xiàn)在,這些梳子已屬于她,但本當(dāng)用垂涎的飾物來裝點的頭發(fā),卻已經(jīng)沒有了。
但是她還是把梳子抱在懷里,最后終于能抬起頭來了,雙眼蒙眬,含著微笑說:“我的頭發(fā)長得可快啦,吉姆!”
后來,德拉像燒焦的貓一樣跳了起來,哇哇直叫,“啊,啊!”
吉姆還沒有見過給他的漂亮禮物呢!她把禮物放在攤開的手掌上,急著朝吉姆伸過手去。這暗淡的貴重金屬,似乎在閃光,映出了她開朗熱切的心情。
“瞧這多好,吉姆!我搜遍了整個城鎮(zhèn)才找到?,F(xiàn)在,你一天得看一百次時間。把你的手表給我,我要瞧瞧戴在上面好看不好看。”
吉姆沒有順著她的話去做,而是倒在沙發(fā)上,把手襯在頭底下,微微一笑。
“德爾[4],”他說,“讓我們擱下禮物,等一段時候再說吧。這些禮物太好了,現(xiàn)在用不上。我賣掉了手表,得來的錢給你買了梳子。好吧,現(xiàn)在就把排骨放上去燒吧?!?
如你所知,那些賢人是智者,了不起的智者。他們給馬槽里的嬰兒帶來了禮物,開創(chuàng)了贈送圣誕禮物的藝術(shù)。因為很有智慧,所以贈送的禮物也很巧妙,如有重復(fù),可以優(yōu)先交換。在這里,我的禿筆向你敘述了一間公寓里兩個傻孩子的平凡記事,他們很不明智地為對方犧牲了家里最大的財寶。但是,我最后要對現(xiàn)今的智者說,在一切贈送禮物的人中,這兩人是最聰明的。在一切送禮和受禮的人中,像他們這樣的人是最聰明的。無論何處,他們都最聰明。他們就是賢人。
【愛的付出】
對熱愛藝術(shù)的人來說,什么付出都不在話下。
這是我們的前提。這個故事將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同時表明這個前提是不正確的。就邏輯而言,這是個新鮮事兒;但就講故事而言,這是一種比中國的長城還要古老的奇跡。
喬·拉勒比來自中西部櫟樹叢生的平原,在繪畫藝術(shù)方面才華橫溢。6歲時,他作了一幅畫,畫的是鎮(zhèn)上的水泵,以及一個匆忙走過的名士,這幅畫裝上了畫框,掛在藥店窗子上,旁邊是參差不齊排列著的玉米穗。他20歲時來到紐約,戴著飄忽的領(lǐng)帶,帶了一筆擱死的資金。
迪莉婭·卡拉瑟斯出生在南方一個長滿松樹的小村,因為能彈出六個八音階,顯得很有潛力,親戚們湊足了錢,塞在她的棕櫚草帽里,讓她去“北方”“深造”。他們沒能看到她結(jié)業(yè),不過,那是我們的故事要講的。我們要講的故事。
喬和迪莉婭相遇于一個畫室,一群搞藝術(shù)和音樂的學(xué)生聚集在那里,討論著明暗對照法、瓦格納[5]、音樂、倫勃朗[6]作品、繪畫、瓦爾德托費爾[7]、墻紙、肖邦和烏龍茶。
喬和迪莉婭相互吸引,或是彼此愛慕,隨你說吧,反正不久就結(jié)了婚。因為如上面說的,對熱愛藝術(shù)的人來說,什么付出都不在話下。
拉勒比夫婦在一個公寓里操持起家務(wù)來。這是一個孤零零的公寓,有點像鍵盤上的字母“A”,一下子落到了左側(cè)末端。但他們很愉快。他們擁有自己的藝術(shù),擁有彼此。對那些有錢的年輕人,我有個忠告:賣掉你的一切財產(chǎn),把它送給貧窮的門房,為的是享有這樣的特權(quán):跟你的藝術(shù)和迪莉婭住在公寓里。
公寓居住者該認同我的名言:只有他們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個家要幸福就不能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應(yīng)該把梳妝臺翻下來,變成一張臺球桌;把壁爐變成一個劃船練習(xí)架;讓寫字臺充作備用臥室;把臉盆架當(dāng)作豎式鋼琴;要是可能,讓四堵墻緊緊合圍,你和你的迪莉婭就在其內(nèi)。但要是你的家是另外一個樣子,那就讓它又寬又長——從金門進屋,把帽子掛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掛在合恩角,然后從拉布拉多走出門去[8]。
喬在大偉人馬吉斯特開的班上學(xué)畫——諸位都知道他聲名遠揚。他收費高,課程輕——這一高一輕,讓他出了名。迪莉婭在羅森斯托克手下學(xué)藝——諸位明白,他的鋼琴以亂彈聞名。
只要不愁錢用,他們都非常愉快。人人都如此——我無意玩世不恭。他們的目標(biāo)非常明確。喬要創(chuàng)作出畫來,讓胡子稀疏、錢包厚厚的紳士們?yōu)閾屬彾谒嬍一ハ鄰P打。迪莉婭先要熟悉音樂,然后鄙視它。以便一見管弦樂隊不叫座,包廂的位子賣不出,便可以推說嗓子疼,在專用飯店吃龍蝦,拒絕上舞臺。
不過在我看來,最好的還是小套間里的家庭生活——一天學(xué)習(xí)后滔滔不絕的熱絡(luò)話;舒心的晚餐和吃得不多的新鮮早餐;傾心交流各自的雄心——這些雄心相互交織,或是微不足道——無非是相互幫助,互有啟發(fā)而已。還有——實話實說——晚上11點的燉牛肉卷和奶酪三明治。
但是不久之后,藝術(shù)失去了吸引力。即使沒有人為因素,有時也會這樣。像俗話說的,錢只出不進,一時那么拮據(jù),連馬吉斯特和赫爾·羅森斯托克也付不起了。但對熱愛藝術(shù)的人來說,什么付出都不在話下。所以迪莉婭說,她得給人上音樂課,使火鍋不斷冒熱氣。
一連兩三天,她出去兜生意,找學(xué)生。一天晚上,她興沖沖地回到家里。
“喬,親愛的,”她興奮地說,“我找到了一個學(xué)生啦。而且,啊,一戶再好不過的人家,一個將軍——A. B. 平克尼將軍的女兒——住在第七十一街。那房子多氣派呀,喬——你真該去看看正門!我想你會說是拜占庭式的。還有房子里面,啊,喬,我可從來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