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天(4)
- 十日談(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意)喬萬尼·卜伽丘
- 4992字
- 2018-05-11 10:07:32
方才說過,恰潑萊托只跟他們隔著一層板壁,病人的聽覺又格外敏銳,所以他們所說的話給他聽了去。他把那兄弟倆請到了自己的房中來,這樣向他們說道:
“請你們不必擔心或是顧慮我會連累你們。方才你們在隔壁房內(nèi)所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們所預測的那樣發(fā)展下去,那么當然會落到這樣的結(jié)果。可是我有辦法把這局面轉(zhuǎn)變過來。我一生違背著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臨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這么一回事了。快去請一個最虔誠、最有德行的神父來——假使天下真有這樣一種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辦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們感到滿意。”
這兄弟倆雖然并不抱著多大希望,但仍然趕到了修道院里去,說是家里有一個倫巴第人快斷氣了,要請一個圣潔而有學問的神父來行終敷禮[12]。修道院便派了一個十分圣潔、極有學問、精通《圣經(jīng)》、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們同去。
神父走進病房,在床邊坐下,先用好話安慰了病人幾句,接著就問他跟最后一次懺悔已隔開多少時候了。恰潑萊托這一輩子從沒懺悔過,卻回答道:
“圣父,我向來每星期懺悔一次,有時還不止一次呢。可是說真的,自從病了以后,這八天中還不曾懺悔過,我就給病魔害得這么苦!”
神父就說:“孩子,你這樣做很好,你應該堅持你這個習慣。既然你經(jīng)常認罪,也就無須我多聽多問了。”
病人說道:“神父,不要那么說,不管我懺悔了多少次,我還是時時渴望把記得起來的一生罪惡——從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著懺悔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來。所以,好神父,請你就把我當作從來沒有認過罪一般,詳詳細細地考問我吧,不要因為我躺在病床上就寬容了我。我寧可犧牲自己肉體的舒適,也不愿我的救主用他那寶貴的鮮血贖回來的靈魂沉淪在深淵中!”
神父聽了他的話,大為高興,認為這就是心地純潔的證明,著實稱道他的虔誠。于是就詢問他可曾跟婦女犯了奸淫罪。恰潑萊托嘆著氣回答道:
“神父,關(guān)于這種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說真話,怕的是我會犯自負罪。”
神父回說道:“盡管說好了,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么不管是在懺悔,還是在旁的場合,你決不會犯罪的。”
“既你這么說,”恰潑萊托答道,“我就照實說了,我還是一個童身呢,就像我初出娘胎時那樣清白!”
“啊,愿天主賜福給你!”神父嚷道,“這是難得的品德啊,你自動發(fā)愿,保守清白,功德遠勝過我們和其余受著戒律束縛的人。”
神父接著又問,他可曾冒著天主的不悅而犯了貪圖口腹之罪。
恰潑萊托連聲嘆著氣說:犯過,這種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像旁的信徒那樣年年遵守著四旬齋[13]的禁食外,他還每星期至少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來——尤其是當他祈禱累了,或是在朝圣的路程中走累的時候——卻放量大喝,而且還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時一模一樣。還有,他好多次真想嘗嘗婦女們上城去所拌的那種普通的生菜;有時候,吃東西會引起他的快感,對于像他那樣修心齋戒的人那實在是不應該的。
“我的孩子,”神父說道,“這些過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么的,你也不必過于責備自己的良心。每個人都是這樣,不管多么虔誠,在長期齋戒之后進食,在疲乏的當兒喝水,精神也會為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潑萊托說,“別拿這些話來安慰我吧,你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跟侍奉天主有關(guān)的事,都要真心誠意、毫無怨尤地做去,否則就是犯了罪。”
神父聽了大為高興,就回他道:“你有這一片心,我非常高興,我也不禁要贊美你那純潔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訴我,你有沒有犯過貪婪罪呢?——譬如追求不義之財啊,或是占有了你名分以外的財物。”
“神父,”恰潑萊托說,“請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貸者的家里就懷疑我,我和他們是沒有瓜葛的。不,我來這里本是為了想勸告他們,要他們洗心革面,從此不干那重利盤剝的勾當;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來把我召喚去。你還要知道,我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時候,遺給我一大筆財產(chǎn);這筆財產(chǎn),我一大半倒是拿來施舍給別人。我為了維持自己的生計,也為了可以周濟貧苦,做了一點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潤,可我總是把賺來的錢均分為二,一半留給自己需用,一半送給了窮苦無告、信奉天主的人們。蒙天主的恩典,我干得很順利,業(yè)務逐漸地興旺起來。”
“你這樣做好極了,”神父說,“不過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動怒呢?”
“噢,”恰潑萊托說,“我只能告訴你,那是常有的事!誰能看著人們整天為非作歹,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后的審判放在心里,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幾次寧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愿活著眼看青年人追逐虛榮、詛天咒地、發(fā)假誓,在酒店里進進出出,卻從不跨進教堂一步,他們只知道朝著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隨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說,“這是正義的憤怒,我不能要你把這事當作罪惡懺悔。不過你有沒有逞著一時之忿,殺人、傷人、污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個天主的弟子,怎么也會問出這等的話來呢?像你所說的種種罪惡,別說當真做了出來,就是存著一丁點兒想頭吧,你難道以為天主還能一直這么容忍著我嗎?這些都是盜賊惡漢的行徑呀,我一見了這些人,沒有哪一次不是對他們說:‘去吧,愿天主來感化你們!’”
“愿天主降福于你!”神父說,“可是告訴我,我的孩子,你有沒有做過假見證來陷害人,有沒有詆毀過他人?旁人的東西你有沒有侵占過?”
“唉,神父,當真的,”恰潑萊托說,“我當真毀謗過人,我從前有一個鄰居,往往平白無故地毆打他的妻子,我看不過了,有一次就去告訴她的娘家,說他怎樣怎樣不好——我真是替那個不幸的婦人難過,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來,天知道有多么狠毒。”
于是神父又問:“你說過你是個商人,那么你有沒有像一般商人一樣使用過欺騙的手段?”
“啊,神父,當真有過這么一回,”恰潑萊托說,“可是我無從知道那吃虧的人是誰了。他賒了我的布去,后來還錢的時候我當場沒數(shù),就扔進了錢箱,隔了一個月,我拿出來一數(shù),發(fā)覺多了四文錢。我就把這錢另外放開,好歸還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還不見他來,我這才把這四文錢舍施給了窮人。”
“這是件小事,”神父說,“你處理得也很妥當。”
于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問題,恰潑萊托又像方才那樣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神父正想替他行赦罪禮的時候,他大聲嚷道:
“神父,我還有一件罪惡不曾向你懺悔呢。”
神父忙問他是什么事,他就說:“我記得有一個禮拜六做過午禱之后,我叫女仆打掃屋子,我應該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14],而我卻沒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說,“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潑萊托說,“你別那么講:這是一件小事,圣安息日是我主復活的節(jié)日,應當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問道:“那么還有別的罪過沒有?”
“唉,神父,”恰潑萊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個兒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竟在天主的教堂里隨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說道:“這種事你不必放在心里,我的孩子;我們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里吐口水呢。”
“那你們就大大地不應該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還在其次,天主的圣殿卻是獻祭的場所,理應保持十分潔凈才是呀。”
總之,他還說了許多諸如此類的事;后來他卻開始呻吟起來,末了又索性放聲大哭了——只要他高興,他是能夠把悲傷絕望的神情摹仿得惟妙惟肖的。神父慌忙問道:“孩子,為什么這樣傷心?”
“唉,神父,”恰潑萊托回答說,“我還有件罪惡一直隱瞞著沒說出來哪,我沒有勇氣說,因為我慚愧極了,我只要一想起這回事來,就哭得像你所看到的那樣子;照我看來,天主是永遠也不會寬恕我這件罪惡了!”
神父就說:“別哭吧,我的孩子,話不是這樣說的。哪怕世間一切的罪惡,甚至是直到世界末日,人類所要犯的一切罪惡完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像我所看到你的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愛和恩德是無邊無涯的,只要罪人供認了,天主便會赦免他。所以你盡管放心向我說吧。”
恰潑萊托還是哭個不停,他一邊哭一邊說:“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幫助我,你的禱告感動了天主,我是怎么也不敢存著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說道:“只管說吧,我答應一定為你禱告。”
恰潑萊托仍然哭著,只是不肯說,那神父勸了半天,他才深深嘆了一口氣說:
“神父,你既然答應為我禱告,我就說出來吧。你要知道,我小時候,曾經(jīng)有一次咒罵過自己的親娘呢。”說完,他又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孩子,”神父說,“你把這看成是這么一件重大的罪惡嗎?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都在詛咒天主;可是褻瀆天主的人只要一旦懺悔,主就會寬赦他們。你只犯了這么一點點罪過,就以為永遠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嗎?別哭啦,寬心吧,聽我說,你能夠這么痛切地悔過,像我現(xiàn)在看到你的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夠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呀?”恰潑萊托回答說,“我的親娘十月懷胎才把我生下來,千百次撫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詛咒她,這真是罪大惡極呀,要是你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禱告,我就永遠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見恰潑萊托再沒什么懺悔了,就給他行了赦罪禮,為他祝了福,只道他說的句句都是真話,把他看成了世間最虔敬的人。這些話都出自一個臨終的人的口里,說得又那么懇切,誰聽了能不相信呢?儀式舉行之后,神父又說:
“恰潑萊托先生,憑著天主的幫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那圣潔、善良的靈魂召喚到他跟前,你可愿意讓你的遺體安葬在我們的修道院中?”
“當然十分愿意,神父,”恰潑萊托回答說,“我不愿意葬在別的場所,因為你答應了替我向天主禱告;再說,我對于你們的教派懷著特別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后,就把你們每天早晨供奉在圣壇上的我主的‘真身’[15]送到我這里來;因為我雖然不配有這光榮,可還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許,領(lǐng)受圣餐,此后就行‘終敷禮’,這樣,我活著的時候雖然是個罪徒,死的時候至少也可以像個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聽了非常高興,說是他那些話講得非常好,并且答應立即給他把圣餐送來。他去了一會之后,圣餐果然送來了。
再說那兄弟倆,他們把神父請了來,可是總不放心,害怕恰潑萊托會有意作弄他們,所以躲在另一間屋子里,隔著一層板壁偷聽著,恰潑萊托向神父所說的那些話,他們句句聽了去。有好幾次,他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他們私下談道:
“這個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罷、疾病也罷,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再過一會兒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審判了,卻還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倆,臨死都不改!”可是既然他憑著彌天大謊,能夠葬在教堂里,他們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恰潑萊托隨即受了圣禮,病況越來越嚴重了,又受了終敷禮;就在他深深懺悔的當天,晚禱過后,斷氣了。那兄弟倆就拿著恰潑萊托的錢,替他鄭重鋪排喪事,同時打發(fā)人到修道院去請修士到來,按照習俗,為死者舉行夜禱,又請他們第二天早晨主持殯儀,料理一切事宜。
那聽取他懺悔的神父得了報喪的通知后,便來到院長跟前,打鐘召集了全體修士,告訴他們死者是一個多么圣潔的正人君子——你只要聽聽他的懺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將通過他而顯示許多奇跡;所以勸告大家應當懷著最大的尊敬和虔誠去把他的遺體迎來。院長和眾修士給他這么一說,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議。
那天晚上,他們?nèi)w來到停放恰潑萊托的遺骸的地方,為他舉行了莊嚴盛大的夜禱。第二天早晨,個個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圣經(jīng)》,胸前掛著十字架,沿途唱著圣歌,用最隆重的儀式去迎接他的遺體。這件事哄動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緊跟在他們后面走。等靈柩抬進教堂,那聽取死者懺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壇,宣揚恰潑萊托的一生奇跡,把他的齋戒、童貞、清白和圣潔等等都講到了,在這種種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樣痛哭流涕,向他懺悔他自以為是最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圣潔的人相信天主會赦免他的罪過。說到這里,他就斥責壇下的聽眾道:
“可是你們,主所不容的人,連腳下絆著根草,都要褻瀆天主、圣母和天上的諸圣!”[16]
此外,他還把他的忠誠和圣潔宣揚了一番。總之,聽眾相信了他這番話,大受感動,儀式一完,就擁上前來,爭先恐后地親吻死者的手和腳,把他的衣服扯個粉碎,連背部都露了出來;只要搶得那么一小片碎布,就覺得有了洪福。結(jié)果只得把他的尸體終日停放在那兒,好讓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遺容;到了晚上,才莊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里的一個大理石冢內(nèi)。第二天,人們絡繹不絕地趕來,手執(zhí)蠟燭,向他祈禱許愿;以后來還愿,就在他的神龕前掛了許多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