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天(3)
書名: 十日談(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意)喬萬尼·卜伽丘本章字數: 4768字更新時間: 2018-05-11 10:07:32
潘比妮亞似乎也已經把她的愁苦拋掉了,高高興興地回答道:“第奧紐,你說得對,讓我們盡量歡樂吧——因為我們從苦難中逃出來,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呀。不過凡百樣事,要是沒有個制度,就不會長久。我首先發起,讓這么些好朋友聚合在一塊兒,我也希望我們能長久快樂,所以我想,我們最好推個領袖,大家應當尊敬他、服從他;他呢,專心籌劃怎樣讓我們過得更歡樂些。為了使每個人,不分男女,都有機會體味到統治者的責任和光榮,也為了免除彼此之間的妒忌,我想,最好把這份操勞和光榮每天輪流授給一個人。第一個由大家公推。到了晚禱的時分[4],就由他或者她,指定第二天的繼任人,以后就都這么辦。在各人的統治時期都由他或者她,規定我們取樂的場所,以及取樂的方法等這一切問題。”
潘比妮亞的一番話叫大家聽了非常高興,他們一致推選她做第一天的女王。菲羅美娜輕快地奔到一株月桂樹下,摘下幾條纖細的葉枝,編成了一頂又美麗又光榮的桂冠——因為她常聽人說,桂冠會給人帶來光榮和尊敬。現在,這頂桂冠在他們中間成為統治權的象征,誰戴著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
潘比妮亞接受公意,做了女王,就命令大家安靜下來。她又吩咐把他們帶來的三個男仆和四個女仆傳喚來,說道:
“我先樹立一個榜樣,以后在你們的任期內一定能做得更好,這樣,大家就可以逍遙自在,而一切都井井有條,不失規范,這種生活我們要維持多久就可以維持多久。我委任第奧紐的仆人巴梅諾做我的總管,住宅里的日常起居事宜都由他負責,尤其是餐廳里的一切事務。潘菲洛的仆人西利斯科擔任財務和采辦工作,總管有什么支配,也由他去辦。兩個人都有事務了;丁大洛就專在菲洛特拉托、第奧紐和潘菲洛的房里侍候。菲羅美娜的仆人莉西絲卡,我的仆人米西亞,專門擔任廚房里的工作,總管配好菜料,就由她們悉心烹調。勞麗達的喜美拉,和菲亞美達的斯特拉蒂莉亞在小姐們的房里侍候,還要把我們起坐的地方打掃干凈。我還得叮囑大家一句,你們如果想要討得我們的歡心,那么不論你們到哪兒去,從哪兒來,看到了、聽到了些什么,只許把愉快的消息帶回來。”
她這些命令大家都一致贊成。吩咐完畢,她就輕快地站了起來,說:“這里有的是花園、草坪和賞心悅目的處所,大家不妨信步漫游一會吧;不過到了打晨禱鐘的時候[5],可都得回到原處來,趁天氣還涼快的時候吃早飯。”
這些快樂的青年男女,得了女王的許可,就在花園中緩步而行,有說有笑,還編著各種鮮艷的花冠,唱著情歌。到了女王所指定的時刻,大家就回到宅里來;這時巴梅諾已盡心盡力地把各事都安排好了。一走進樓下的餐廳,他們就看見桌子上已蓋著雪白的臺布,玻璃酒杯像銀子般閃射著光芒,到處點綴著金雀枝的花朵。大家聽著女王的話,先洗了手,然后依著總管排定的席次坐下。精致的菜肴端了上來,美酒送到手邊,又有三個仆人悄悄地侍候著用飯。一切安排得這樣周到、布置得這樣美好,大家都非常滿意,在席間只聽得他們談笑風生。
這些青年男女都會跳舞,有幾位還善于彈琴、唱歌;吃好早飯,桌子撤去之后[6],女王就吩咐會奏樂的把樂器拿來。第奧紐抱了一個曲柄琵琶,菲亞美達拿起一把六弦琴,兩人合奏起一支美妙的舞曲來。女王吩咐仆人自去吃飯,她自己跟兩個青年和五位小姐一起跳著慢步舞。舞罷,他們又開始唱著輕快活潑的歌曲。
他們玩得興高采烈,直到女王認為應該是午睡的時候了,這才宣布停止活動。三個青年和小姐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內——他們的臥室是分隔在兩處的,床鋪全都收拾得整整齊齊,而且也像餐室那樣,陳設著許多鮮花。三個青年男子回房后就解衣入睡,小姐們這邊也是一樣。
午后鐘[7]敲過不久,女王首先起身,把其余的姑娘喚醒了,又吩咐去喚三個青年人起來,說是白晝睡眠過久,有礙健康。于是他們一起來到一塊草坪上,那兒綠草如茵,叢林像篷帳般團團遮蓋了陽光,微風陣陣吹過。女王叫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圈,于是說道:
“你們瞧,太陽還掛在高空,暑氣逼人,除了橄欖枝上的蟬聲外,幾乎萬籟俱寂。如果揀著這時候出外去玩,那真是太傻了。只有這里還涼快舒適些;你們瞧,這兒還有棋子和骰子,供大家玩兒。不過依我看,我們還是不要下棋擲骰子的好,因為來這些玩意兒,總有輸有贏,免不了有一方精神上感到懊喪,而對方和旁觀的人卻并沒因而感到多大樂趣。還是讓我們講些故事,來度過這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吧。一個人講故事,可以使全體都得到快樂。等大家都講完一個故事,太陽就要下山,暑氣也退了,那時候我們愛到哪兒就可以到哪兒去玩。要是這個建議大家贊成,那么我們就這樣做。要是你們不贊成,那我也不勉強,大家任意活動好了,到晚禱的時候再見。”
姑娘們和青年們全都贊成。
“你們既然贊成,”女王說,“在這開頭的第一天,我允許大家各自講述心愛的故事,不限題目。”
她于是回過頭來看著坐在她右邊的潘菲洛,微微一笑,吩咐他帶頭講一個故事。潘菲洛聽得這吩咐,立即開始講述下面的一個故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
【故事第一】
恰潑萊托在臨終時編造了一篇懺悔,把神父騙得深信不疑,雖然他生前無惡不作,死后卻被人當做圣徒,被尊為“圣恰潑萊托”。
親愛的小姐們,我們無論做什么事都應當以偉大神圣的造物主的名字作為起始。既然我第一個開始講故事,我就打算揀一件天主的奇跡做題材,大家聽了,好對于永恒不變的我主的信心更其堅定,而且懷著更大的熱誠永遠贊美他。
世間萬物,原都是匆促短暫、生死無常,而且還要忍受身心方面的種種困厄、苦惱,遭受無窮的災禍;我們人類寄跡在天地萬物中間,而且就是這萬物中間的一分子,實在柔弱無能,既無力抵御外界的侵凌,也忍受不了重重折磨——幸虧大恩大德的天主把力量和智慧賜給了我們。
可是我們應該相信,這恩寵卻并不是仗著我們自己的功德而得來的;別那么想,要知道這是全憑了天主的慈悲和諸圣的祈禱!
那些圣徒們,當初也是凡人,跟我們并沒兩樣;但是他們在世時,一刻也忘不了主的意旨,因此如今在天上受祝福、得永生了。我們在禱告中,不敢直接向那么崇高的審判者訴述自己的私愿;只得向圣徒們傾吐自己切身的要求,請他們代為上達天聽——因為他們本著自身的經驗,洞悉人性的弱點。
我們凡人的俗眼雖然無從窺測神旨的奧妙,但是確知天主的慈悲是廣大無邊的。有時候,我們凡人受了欺蒙,竟會錯找那永遠遭受放逐、再不能覲見圣座的人來傳達祈禱;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雖然這樣,天主還是鑒于祈禱者的真心誠意,寬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計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舊垂聽那錯把罪徒當作了天主座前的圣者的禱告。在我所要講的這個故事中,這一層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說“最清楚”,并不是就天主的判斷而論,原是對我們人類而言的。
從前法國有個大商人,叫做繆夏托·法蘭西茲[8],他因為有錢有勢,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士。那時候,法國國王[9]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卜尼法斯的召見,正要到托斯卡納去,他被派作隨從,一同前去。像通常的商人一樣,臨到要起程了,他發覺還有好多事務得料理,而行程倉促,來不及在頃刻之間就辦妥,只得設法把一應大小事務交托了人;只是有一件極難處置的事不曾托付妥當,那就是說,他放給好多勃艮第人的債,還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去催收。是因為他知道這班勃艮第人都潑辣得要命,不顧信用,又不講道理;因此躊躇不決,一時倒很難想出一個精明的人,可以對付得了他們的霸道行為。
他考慮好久,才想起有一個身材矮小、衣飾華麗、時常在他巴黎的寓所里出入的人物。那人名叫恰貝萊洛·達·普拉托。那些法國人不知道“恰貝萊洛”是“木樁”的訛音,只看到他衣飾入時,還道這詞跟“卡貝洛”(花冠)是相同的,于是就把它變做了“恰潑萊托”(花冠的愛稱),這樣就“恰潑萊托”“恰潑萊托”地叫開了,他的真名倒反沒人知道了。
說起這位先生,他的為人可真夠你瞧呢。他干的是公證人這個行當,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卻是編造假文書,如果他真寫了一份絕無弊端的契據,那反而教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好在文契一由他經手,作偽做假的多,真實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并不要出多少錢去求他;他肯白給你一份假文書,他情愿奉送!給人發假誓,那是他最高興不過的事了,你求他也罷,不求他也罷,他總不肯錯過這機會。那時候,法國人民對于發誓是十二分重視的,不敢胡亂發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證、憑著他的信仰起誓時,他總是毫不在乎地發一個天大的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這種無賴手段勝訴。
他還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間,還是在不相干的人中間挑撥是非,散布仇恨;亂子鬧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謀害人命,或是干其他的好差使時,他總是一口答應下來,從沒推辭過;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對于天主和諸圣,他一味褻瀆,哪怕是為了一點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從沒踏進過教堂;提到圣禮圣餐,他總是使用著最難聽的字眼,好像在講著不值一提的東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場所,卻難得缺少他的蹤跡。他離不開女人,就像惡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沒有哪一個惡徒像他那樣有傷風化、違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搶劫的勾當來心安理得,就像是修士向天主奉獻犧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壞了。他又是個出名的賭棍,專門做手腳、擲鉛骰子,去騙別人的錢。
可是我何必多嚕蘇呢,從古以來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像他那樣的壞蛋了。總之,有一個時期,他憑他的奸詐給繆夏托效勞,[10]而繆夏托也仗著自己的財勢庇護他,把他從受害人的手里、從法律的掌握里救了出來,不止一次。
現在繆夏托就想起了他來,恰潑萊托的歷史全在他肚里,他認為要對付那些狡黠的勃艮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請了來,向他說道:
“恰潑萊托,你知道,我要出國去了,以后不知哪天才得回來,可是還有些債務沒跟勃艮第人了結,這班人可真刁猾,我想要不勞駕你走一遭,就再沒哪個可以把我的錢收回來了。再說,你眼前也是空閑著,要是你愿意去的話,我將來自會給你向朝廷討一份護照,你收賬回來,便從賬款里提出一筆相當的數目來給你做酬勞。”
恰潑萊托這時正沒事可干,手頭很緊,如果向來照應他、庇護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發困難了,所以他毫不考慮,一口答應了下來。兩人談妥之后,繆夏托就啟程了。
恰潑萊托帶著委托證明書和皇家的護照,也來到了勃艮第。那里的人誰都認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向來的本性,用溫和公平的態度來催收賬款,行為檢點,盡他本分的職務,好像他有多少邪惡的手段他都要藏起來,準備到最后才一下子使用出來。
他寄居在兩個放高利貸的佛羅倫薩人家里。他們是兄弟倆,看恰潑萊托是繆夏托派來的人,著實優待他。不想他在他們家里病倒了。他們隨即給他把大夫請了來,還打發仆役侍候他,凡能盡力的地方都盡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見功效。他年紀老了,從前的生活過得又荒唐,眼看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到最后,醫生回說沒救了,弄得那兄弟兩個十分焦急。有一天,他們在緊貼著病室的一間房里商量起來了。一個向另一個說道:
“我們怎樣打發這個病人呢?這件事可不好辦哪,要說把病人攆出門外吧,情理上講不通,一定要受人指責。大家看見我們把他招留進來,后來又忙著替他請醫,派人服侍他,現在臨到人快要死了,斷不會再做出什么得罪我們的事來,卻忽然看見我們把他攆了出去,這怎么成呢?再反過來講,他平生是一個邪惡的人,斷不肯懺悔認罪、接受教會的圣禮;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尸體,他豈不是要像死狗一般給扔在溝里嗎?就算他認罪吧,他的罪案這樣多,罪孽又這樣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沒有一個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夠給他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還不是給扔到了溝里去?若是鬧出了這樣的事,那當地的人們平時就恨我們操著這行當,天天在罵我們是不義之徒,就會抓住這機會,一窩蜂沖進我們的宅子來搶劫錢財,一邊高喊道:
“‘這班倫巴第[11]狗子們,連教堂都不肯收容他們,快給我們滾吧!’
“他們這么直沖進來,不但搶劫我們的財貨,說不定還要害我們的命。所以說來說去,一旦那個人死了,我們可要受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