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郵車
- 雙城記(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895字
- 2018-04-28 16:59:40
在十一月下旬一個星期五的夜晚,擺在與本書故事有關的第一個人物面前的那條路,是多佛[1]大道。那輛多佛郵車嘰隆咕隆地爬上射手山[2]的時候,就他來說,多佛大道是在這輛郵車前邊,一直通到前方去的。他跟在郵車旁邊踏著泥濘步行上山,其余旅客也是如此;這倒并非由于他們在那種情況下懷有遛腿兒的雅興,而是因為山路陡,套難拉,泥漿滑,郵車重,幾匹馬已經三次駐步不前,還一度拉著馬車橫穿道路,打算抗命把車拉回蒼草地[3]。不過韁繩、鞭子、車夫、護衛聯成一氣,早已宣讀了制止這一意圖的檄文。其實這種意圖倒是與某些畜類也富有理性的論斷完全吻合,于是這套馬也就投降歸順,回過頭來執行它們的任務了。
它們低著腦袋,顛著尾巴,蹚著深厚的泥漿,步履笨重地一路前進,在泥漿中掙扎,失蹄踉蹌,仿佛渾身都散架了。車夫每次小心翼翼地吆喝一聲“喔——咿”,讓它們緩一緩,停一停,那左側的轅馬就猛力搖晃一下馬頭以及頭上的每件東西(就像一匹特別善于表情達意的馬那樣),堅決相信這輛馬車不能夠爬到山上。這匹轅馬每次這樣一抖擻,這位旅客就像膽小的旅客常有的情形那樣,嚇一大跳,被攪得心慌意亂。
所有的低谷洼地都飄動著如擁白絮的霧氣,無著無落地游蕩到山上,像一個身負罪惡的幽靈[4],意欲覓得休憩之所,卻毫無所得。可以看得見,黏潮濃重的冷霧一股接著一股,一股蓋過一股,在空中緩緩飄過,像混濁海水的波浪。霧氣很濃,遮住了車燈,除了它自己所形成的重波疊浪和幾碼路面,什么也照不見。馬奮力拉著車,呵氣噴到霧中,仿佛那霧氣都是馬噴出來的。
除了那位旅客,還有另外兩位旅客也邁著沉重的腳步爬上山頂。三個都一直裹到顴骨和耳朵上邊,穿著過膝長筒靴。三個當中,誰也不能就他所見到的情形說出另外那兩個人是什么樣子;而且在這樣緊包密裹之下,每個人都蒙得嚴嚴實實,不僅避開了他那兩位同伴的肉眼,而且避開了他們的心眼。在那種年月,行路的人不敢簡單寒暄過后就推心置腹,因為路上不論什么人都可能是強盜或者強盜的眼線。說到強盜的眼線,既然在每座驛館,每家酒肆都可找到“頭領”買通的人,其身份上至老板,下至馬廄里最低微下賤不三不四的人,那么這也就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了。正因如此,這多佛郵車的護衛在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月份那個星期五夜晚艱難地爬上射手山的時候,心中直犯嘀咕。他站在車后他自己那特設的高高座位上,一邊頓著雙腳,一邊緊緊盯著面前的槍箱,還把一只手放在上面,那里邊放著一支實彈的大口徑霰彈槍,擺在六至八支實彈馬槍的最上邊,馬槍下邊還墊了一層彎刀。
多佛郵車充滿了它素有的那種親切恬適的氣氛:護衛猜疑旅客,旅客相互猜疑,也猜疑護衛。他們大家全都猜疑別人,而車夫則除了那幾匹馬之外,對誰也沒有把握。至于對這些畜生,車夫則可以絲毫不昧良心地按著那部《新舊約全書》起誓:這樣的跋涉于它們決不勝任。
“喔——嚇!”車夫吆喝著。“這就好了,再使把勁兒你們就到山頂見你們的鬼去吧!把你們趕上山,可真夠給我招麻煩的!——周!”
“啊!”護衛回答了一聲。
“你看看幾點鐘了,周?”
“十一點,哎呀過十分了。”
“我的天啊!”車夫很著急,使勁喊了一聲。“還沒到射手山頂呢!嘚——嘚——!嗒!加油!”
那頭善于表情達意的馬在拼死抗命當中給一鞭子驚醒,拼死命往山上爬,其余那三匹也競相效尤。多佛郵車又一次奮力前進,它那幾位穿長統靴的旅客,跟在車旁咕嘰咕嘰踩著爛泥。車停住的時候他們已經先停下了,并且緊緊靠近車子。如果這三個當中有哪一個膽敢提出讓另一個人朝濃霧和暗處往前走上一點兒,那他明擺著就是想讓自己給人當作強盜挨上一槍。
這最后一陣沖刺把郵車拉到了山巔。馬又停下來喘氣,護衛下來給車輪加上剎車,準備下山,并打開車門讓旅客進去。
“嗤!周!”車夫帶著警告的語氣喊了一聲,從他的車座上朝下看。
“你說什么,湯姆?”
兩個人都側耳靜聽。
“我說一匹馬一溜小跑往山上來了,周。”
“我說是一匹馬四蹄飛跑呢,湯姆,”護衛回答,放開把著的車門,干脆利索地登上他的位置。“先生們!以國王的名義,全體上車!”
隨著這匆匆一聲令下,他扳起了他那支大槍的扳機,準備采取攻勢。
本書記述的那位旅客,剛剛邁上馬車的踏腳板,準備進去;那另外兩位旅客緊隨其后,也準備進去。這時他仍然踩在踏腳板上,半在車內,半在車外;他們則仍然留在地上,在他下面。他們都看看車夫再看看護衛,然后又看看護衛再看看車夫,同時仔細諦聽。車夫朝后邊看,護衛朝后邊看,連那匹善于表情達意的轅馬也豎起耳朵朝后邊看,毫不再表示異議。
馬車嘰隆咕隆奮力前進的聲音歸于寂靜,再加上黑夜本來就寂靜無聲,這樣就確實是萬籟俱寂了。那些馬的喘息使馬車一陣陣顫動,仿佛車也惴惴不安。幾個旅客的心跳得很響,簡直可以聽得見了;不過無論如何,那萬籟俱寂的間歇時刻卻清清楚楚地傳達出了人們氣喘吁吁,斂聲屏氣,由于期待而脈搏加速的情狀。
一匹馬飛奔的聲音疾速猛烈地傳到山上。
“喔——咿!”護衛吆喝著,扯著嗓子吼叫。“噢,喂,站住!我要開槍啦!”
那馬的腳步突然止住了,隨著泥漿噼啪飛濺,霧氣中有一個人的聲音喊道:“那是多佛郵車嗎?”
“是不是關你嘛事!”護衛反唇相譏。“你是什么人?”
“那是不是多佛郵車?”
“你干嗎要知道?”
“要是的話,我要找一位旅客。”
“什么旅客?”
“加維斯·勞瑞先生。”
我們描述過的那位旅客立即表示這是他的姓名。護衛、車夫還有那另外兩個旅客滿腹狐疑地看著他。
“先呆在原地別動,”護衛對霧中那個聲音喊道。“因為我要是造成了一個誤會,你這輩子也就別想改過來了。姓勞瑞的先生直接答話吧。”
“什么事?”這位旅客問。隨后用微微發抖的聲音問:“誰找我?是杰瑞嗎?”
(“要是他是杰瑞的話,我真討厭杰瑞的聲音,”護衛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他的嗓音粗啞得讓我聽不慣,是杰瑞。”)
“是,勞瑞先生。”
“什么事呀?”
“你走后那邊追著給你個信兒,臺行的。”
“我認識這位送信的人,護衛,”勞瑞先生說著,下到地上,那另外兩位旅客與其說是出于禮貌不如說是出于催促,快快幫他下了車,然后便立刻爬進車里,關上車門,推上窗戶。“他可以走過來,沒有問題。”
“但愿沒有,可是我不能他媽的就那么肯定沒有問題。”護衛粗聲粗氣地自言自語。“喂,那個人!”
“嗯,你那個人!”杰瑞說,聲音比以前更粗啞。
“一步一步慢慢走過來!聽見我說的沒有?你的鞍子上要是掛著槍套,可別讓我看見你的手往那兒伸。因為我他媽的就是很容易出誤會。我要是出個誤會,那就是給一顆槍子兒吃。還是讓咱們瞧著你吧。”
一匹馬和一個騎馬人的影子,在打著旋渦的霧氣中慢慢走過來,到了郵車旁邊那位旅客站著的地方。騎馬人彎腰向下,翻著眼珠盯著護衛,把一小張疊起來的紙條交給那位旅客。騎馬人的馬氣喘吁吁,連人帶馬,從馬蹄起直到人戴的帽子上都是泥漿。
“護衛!”那位旅客用從容不迫辦理事務那樣一種很有把握的口氣說。
那位嚴防緊守著的護衛,右手把著舉起來的火槍槍托,左手把著槍筒,眼睛看著騎馬的人,粗野無禮地回答了一聲,“先生。”
“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我是臺魯森銀行的。你必定知道倫敦的臺魯森銀行。我要到巴黎去辦事,這一克朗[5]你打點兒酒喝吧。我可以看看這個嗎?”
“那樣的話,你就趕快,先生。”
他借著那一邊車燈的燈光打開那張紙念起來——起始是默念,隨后就高聲念出來:“‘在多佛等那位小姐’,護衛,你看,這并不長。杰瑞,你就說我的回復是起死回生。”
杰瑞在鞍子上一愣。“這還真是個怪得邪乎的回復。”他用極其粗啞的語聲說。
“把這個口信兒帶回去,他們就會知道我已經收到這個字條了,這跟我親筆寫信一樣。快回去吧,盡量快走,再見。”
這位旅客說著這些話打開了馬車門進到里邊,一點兒也沒讓那兩位同行的旅客攙扶。這兩位剛才麻利地把他們的懷表和錢包藏在了靴子里,此時則裝出一副酣然大睡的樣子,其目的不過在于不做任何其他動作,以免引起什么麻煩。
馬車又繼續嘰隆咕隆地前進。開始下山的時候,緊緊包圍在它四周的霧團更濃了。護衛立即重新把火槍放在槍箱里,看了看放在其中的其他東西,又看了看挎在他腰帶上外加的幾把手槍,然后又查看他座位下邊的一口小些的箱子。那里邊有幾樣鐵匠用的家伙,一對火把和一對火絨匣子。他裝備得如此齊全,是因為如果車燈給風雨弄滅(這確實是有時要發生的),他只要把自己關進車廂里,謹防火鐮和火石打出的火星不要落在麥秸[6]上,就可以(如果運氣好的話)相當安全而又不費力氣地在五分鐘之內點起一個亮兒來。
“湯姆!”他輕輕隔著車篷叫。
“噯,喬。”
“你聽見那個口信兒了沒有?”
“聽見了,喬。”
“你想那是什么意思,湯姆?”
“一點兒也想不出來,喬。”
“這可是趕上巧勁兒了,”護衛琢磨著,“我也想不出來。”
杰瑞獨自留在濃霧和黑暗之中,這時翻身下馬,不僅是為了讓他那匹筋疲力盡的馬輕松一下,而且也是為了擦掉臉上的泥,抖掉帽檐上的水,那里真可能容得下大約半加侖呢。他把韁繩挽在泥濘不堪的胳膊上站著,直到嘰隆咕隆的車聲已經消失,黑夜重歸寂靜,才轉身步行走下山去。“經過從圣殿柵欄[7]起的這一路緊追快趕,老太太,在走上平地之前,我對你那一對前蹄兒是信不過的。”這個粗聲嗄氣的信差一邊看了他這匹母馬一眼,一邊說,“‘起死回生。’這真是個怪得邪乎的口信兒。這對你可不行,杰瑞!我說杰瑞!要是這起死回生時髦起來,你可就倒了邪霉了,杰瑞!”
注釋:
[1]英格蘭東南部一海港,去法國多由此登船過海峽。
[2]為倫敦東南距城數英里的一座小山。
[3]距射手山3英里一地名。
[4]按迷信的說法,善人死后進天堂,有歸宿;冤者罪者魂無所歸。
[5]英國古幣,1克朗等于5先令。
[6]當時郵車車廂底多鋪麥秸,用以防潮、取暖。
[7]倫敦地名,為當時倫敦城的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