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途初登(2)
- 大衛(wèi)·考坡菲(下)(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909字
- 2018-04-28 15:05:20
那個好心的人——我的意思是說坡勾提——雖然這兩天焦灼憂慮,徹夜不眠,但是卻毫無倦容;她那時正在她哥哥家里。她打算在那兒待到天亮。坡勾提有好幾個星期都顧不得管理家務(wù)了,所以雇了一個老太太替她照料。現(xiàn)在在這所房子里,除了我,再就是那個老太太了。我既然沒有什么用她的地方,就打發(fā)她去睡覺,她也很高興地去了。她去了以后,我就在廚房里的爐子前面坐下,把所有的經(jīng)過,都琢磨了一番。
我又琢磨這件事,又聯(lián)想到新近故去的巴奇斯先生怎樣臨死躺在床上,怎樣隨著潮水而漂到今天早晨漢那樣奇特地老遠望的地方,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敲門的聲音,把我驚醒了。門上本來有一個門環(huán)兒。但是門上發(fā)出來的,卻不是門環(huán)敲的聲音,而是用手敲的聲音,并且敲的還是門的下部,好像敲門的是一個小孩子,夠不到門的上部那樣。
這一陣敲門聲,使我一驚,仿佛仆人在貴顯的人門上敲門[2]那樣。我把門開開了。一開始的時候,不勝詫異,因為我看不見別的東西,只看見門外靠下面有一把大傘,好像自己在那兒走動似的。但是馬上我就發(fā)現(xiàn),傘底下原來是冒齊小姐。
她把傘放下了以后(那把傘,她使盡了氣力,還是不能合上),要是她對我露出來那個臉,還是跟我第一次見她,也就是上一次見她——那時候給了我深刻印象的那種輕浮樣子,那我接待那個小矮子的時候,也許不會太和藹親善的。但是她當時面對著我的那個臉,卻是非常誠懇的,并且我把她的傘接過去以后(那把傘,即便讓那個愛爾蘭巨人[3]用起來,都不方便),她極端難過的樣子把兩手對扭,因此我對于她,倒發(fā)生了好感。
“冒齊小姐!”我先把空無一人的街道一左一右地看了一下說,“你怎么到這兒來的?是怎么回事?”
她用她那只短小的右胳膊,對我打手勢,叫我替她把傘合上;跟著匆匆忙忙地從我身旁走過,進了廚房。我拿著傘,把門關(guān)好了,跟著她進來以后,我看見她坐在爐檔的角落上,頭上面就是鍋爐——爐檔是鐵做的,很矮,上面有兩塊窄板,預備放盤子用——她像很痛苦的樣子,把身子前后搖晃,用兩只手直搓膝蓋。
只有我一個人來接待這個不速之客,也只有我一個人看到她那種含有兇兆的舉動,這種情況,使我非常吃驚。所以我又大聲對她說,“請你告訴我,冒齊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有病啦?”
“我的親愛的小家伙,”冒齊小姐說,同時把兩手疊著放在胸口,使勁地擠,“我這兒有了病啦,我這兒病得很厲害。真想不到,事情會鬧到這步田地!其實要不是因為我這個人太馬虎了,太傻了,那我本來可以早就知道這件事,也許還可以防止這件事,叫它不發(fā)生!”
她那個小身子一前一后地直搖晃,她那頂大帽子(和她的小身子完全不相配的大帽子)也跟著一前一后地直擺動;同時,一個碩大無朋的帽子,就在墻上一前一后地直搖晃,和她的帽子作呼應。
“我真想不到,”我開口說,“你會這樣難過,這樣鄭重——”但是剛說到這兒,她就把我攔住了。
“不錯,人們都老這樣想!”她說。“他們那些人,那些不顧別人的年輕人,不論已經(jīng)長大了的,也不論還沒長大了的,看到像我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居然會有普通人的感情,就沒有不說想不到的!他們都拿我當玩意兒,利用我給他們作樂子。他們玩夠了,就把我扔了。我要是比一個木頭馬或者木頭兵更有感情,他們還覺得納悶兒,不懂得!不錯,不錯,人們就是這樣對待我,這是老一套!”
“別人也許這樣對待你,”我回答她說,“但是我可以給你開保票,我可不那樣對待你。也許我這陣兒看到你這樣,不應該對你說想不到來著;不過我并不深知你的為人。我剛才嘴里說的,只是把我心里想的,沒加思索,脫口說出來就是了。”
“你說我該怎么辦?”那個小小的女人說,同時站了起來,伸著胳膊,使全身顯露。“你瞧!我是什么樣子,我父親當年也是什么樣子,我妹妹現(xiàn)在也是什么樣子,我兄弟現(xiàn)在也是什么樣子。我這些年以來,都一直地為我的弟弟妹妹工作,很累,考坡菲先生——從早到晚地工作。我得活著,我不做害人的事。要是有的人,非常地沒有人心,非常地殘酷,非拿我開玩笑不可,那我除了開自己的玩笑,開他們的玩笑,開一切東西的玩笑,還有什么別的辦法?要是我這樣做,一時這樣做,那是誰的錯兒?能說是我的錯兒嗎?”
不能。不能說是冒齊小姐的錯兒,那是我可以看出來的。
“假設(shè)我對你那位不信不義的朋友,表示出來,說我雖然是個矮子,可很敏感,”那個矮小的婦人接著說,同時帶著嚴厲責問的神氣,對我搖頭,“那你認為,我從他那兒,能得到多少幫助,能得到多少善意?如果小小的冒齊(我這個樣子,年輕的紳士,并非由我自己一手造成)因為自己不幸,對你那位朋友有所求告,或者對像他那樣的人有所求告,那你認為,會有人肯聽一聽她那細小的聲音都說的是什么嗎?小小的冒齊,如果是矮子里面心里頂苦、心眼頂笨的家伙,那她也照樣得活著呀。不過那樣可不成,那樣可不成。她那樣就等于吹口哨要把黃油面包吹出來一樣,那只好一直吹到氣竭而死完事。”
冒齊小姐又在爐欄上面坐了下去,同時掏出手絹兒來擦眼睛。
“你這個人,我認為,還得說心眼兒好。要是你是那樣的話,那你可得為我感謝上帝,”她說,“因為只要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怎么回事,那我就能高高興興的,什么都可以忍受。不管怎么樣,反正我自己很感激上帝,因為我用不著對任何人感恩知德,就能在這個世界上混得過去;而且我往前混的時候,有的人出于愚昧,有的人出于虛榮,都對我扔這個、投那個;我對于他們這些贈送都有回敬,我回敬他們的是胰子泡兒。我要是用不著愁眉苦臉地為衣食擔心,那于我自己當然很好,于任何別的人也沒有壞處。要是你們這些巨人,非拿我當玩物不可,那你們玩弄我的時候,手腳要輕一些才好。”
冒齊小姐把手絹兒又放回口袋,聚精會神地拿眼盯了我好大的一會兒,才又開口接著說:
“我剛才在街上看見你來著。你當然想,像我這樣,不但腿短,而且氣短,決不會走得跟你一樣地快,決不會追得上你。不過我可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我可就跟在你后面了。我今兒已經(jīng)到這兒來過一次了,不過那個好人不在家。”
“你跟她認識嗎?”我問道。
“我從歐摩與周闌的商店那兒,”她回答我說,“聽到她,聽他們說到她。今兒早晨七點鐘我在他們那兒來著。上一次,我在那個客店里,見到你和史朵夫的時候,史朵夫都說過這個倒楣的女孩子什么話,你還記得吧?”
她問我這句話的時候,她頭上那頂大帽子和墻上那頂更大的帽子,又一齊一前一后地搖晃起來。
她提到的那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句話,在那一天里,我想過好幾次。我就把我這種意思對她說了。
“但愿一切惡魔的老祖宗別饒過他才好,”那個小矮女人說,同時在我和她那雙閃爍的眼睛之間,伸著她的食指;“那個壞透了的底下人,更萬分地該死。不過我當時可錯會了意了,只當是你當初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對她有過情義哪!”
“我!”我重復說。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冒齊小姐喊著說,一面不耐煩的樣子把兩手緊緊地扭著,同時身子在爐欄上面又一前一后地搖晃起來,“要是你跟她沒有情義,那我指著瞎眼的惡運問你,為什么一提到她,你又那樣夸她,又那樣紅臉,又那樣心亂哪?”
我當時一點不錯,有過那種種表現(xiàn),那是我想隱瞞也隱瞞不了的。不過我所以有那種種表現(xiàn),究竟什么原因,卻并不是她想的那一種。
“我知道什么哪?”冒齊小姐說,同時又把小手絹兒掏了出來,并且每逢過一會兒,把手絹用兩只手捂在眼上的時候,就要把她那小小的腳,往地上一跺。“我只知道,他又慪你,又哄你;我只看見,你在他手里,跟化了的蠟一樣。我不是從那個屋子里出去了還不到一分鐘,他那個底下人就告訴了我啦嗎?他說,那個嫩秧子(這是他給你的封號,他就是這樣叫你的,你就一輩子永遠叫他老奸賊好啦),他當時告訴我,說那個嫩秧子,一心迷上了她了;她暈頭昏腦的,也很喜歡他;但是他的少主人可決定不叫你因為這個捅出婁子來,——他是為你起見,而不是為他起見——他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在這兒待著的。我當時聽了他這個話,怎么能不信他哪?我親耳聽到史朵夫滿口夸她,好叫你聽著得到安慰,覺得喜歡!你是頭一個提起她來的。你承認你小的時候?qū)λ羞^一番愛慕。你一陣冷,一陣熱,一會兒臉發(fā)紅,一會兒臉發(fā)白。我跟你談她的時候,你這種種表現(xiàn),一齊都來了。我當時除了認為,你是一個年輕的浪子,諸事俱備,只欠經(jīng)驗,而你的朋友可有經(jīng)驗,能為你的利益著想,能控制你,我除了這樣想,還會有別的想法,還能有別的想法嗎?哦!哦!哦!他們怕我看出事情的真相來,”冒齊小姐,從爐欄上下來,把兩只短胳膊舉著,表示心里的難過,在廚房里來回細步快走,“因為我是個小機靈鬼兒——我想要在世界上混得過去,我就非機靈不可!——他們當時真把我蒙混住了,因此我把他們的一封信傳給了那個倒楣可憐的女孩子了。我一定敢說,就由于那封信,她才頭一次跟利提摩搭上了話的。利提摩特意為這件事留在這兒的。”
我站在那兒,聽到冒齊小姐把這種背信棄義的行為和盤托出,只驚異不止地看著她,她就在廚房里來回走,一直走到都喘不上氣來的時候。于是她又在爐欄上坐下,用手絹把臉擦干了,許久沒再做別的動作,也沒再作聲,只把頭搖晃。
“我在外地走四方的時候,”她后來到底補充道,“前天晚上,考坡菲先生,來到了諾銳直。我在那兒碰巧看見他們偷偷摸摸地來往,但是可又沒跟你在一塊兒。這種情況,讓我覺得非常奇怪。我就抓住了這個線索,看出事情有些不對頭來。昨兒晚上往倫敦來的郵車路過諾銳直,我就上了車,今兒早晨來到了這兒。但是,哦!哦!哦!已經(jīng)太晚了!”
可憐的小矮冒齊,在哭過了、悔恨完了之后,發(fā)起冷來,因此她就坐在爐欄上,轉(zhuǎn)到壁爐那面,把沾濕了的兩腳插在煤灰里取暖。她坐在那兒,看著跟個大泥娃娃一樣,往爐火那兒瞧。我就坐在爐臺另一面的椅子上,一心凈顧琢磨這番不幸的事,也往爐火那兒瞧,有時也往她那兒瞧。
“我得走啦,”她坐了一會,到底一面站起來,一面說。“天已經(jīng)很晚了。你沒有不信我的意思吧?”
她問我的時候,盯在我身上的,是她那種一向犀利的眼光;她問的那句話,又是含有挑戰(zhàn)的意思而無暇容我思索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對她那句簡短的話,可就不能十分坦白地說出個“不”字來了。
“說呀!”她一面挽著我伸出去扶她的手,從爐欄里轉(zhuǎn)出來,一面帶著欲有所求的樣子看著我的臉。“要是我這個人的高矮,跟平常人一樣,那你就沒有疑問,不會不信我了吧,是不是?”
我覺得,她這個話里面含有很大真實的成分,所以我覺得有些自羞自愧。
“你還是個年輕的人”她一面點頭,一面說。“所以你聽我一句勸告的話好啦。即便是一個身高三英尺、沒人看在眼里的矮子說的,你也聽一聽好啦。頂好盡力不要認為,一個人形體上有缺陷,精神就該也有缺陷,除非有切實可據(jù)的理由。”
她本來坐在爐欄內(nèi),但是這陣兒,卻由內(nèi)轉(zhuǎn)而到外了;我對她本來疑心,但是這陣兒卻由疑轉(zhuǎn)而為信了。我對她說,她談到自己的情況,我完全相信,都是真的。我們兩個,同樣不幸,都是在奸詐的人手里,受了愚弄。她對我表示了感謝,說我是個好家伙。
“現(xiàn)在,我還有一句話,你可要留神聽!”她正往門那兒走著,忽然又轉(zhuǎn)過身來喊道,同時用狡黠的眼光看著我,把食指舉起來指著我。“根據(jù)我所聽到的——我這兩只耳朵,就沒有一時一刻不在這兒聽的;我就不能不把我所有的本事,都盡量地使出來——根據(jù)我所聽到的,我頗有理由疑心,認為他們往外國去了。不過要是他們回來了,要是他們里面有一個回來了,那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比別的人知道得更快,因為我到處跑么。反正不管我聽到什么消息,我都一定告訴你。我要是想替那個可憐上了當?shù)呐⒆有冢俏揖鸵\心誠意替她效勞。利提摩后面有小冒齊跟著,比一條獵狗跟著還要厲害。”
她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她臉上那種樣子,我就對她毫無保留地相信起來。
“你相信我,就跟相信有普通身量的人一樣好啦,不必過于信,也不必過于不信,”那個小矮子說,一面往我的手腕子上懇切求告的樣子碰了一下。“要是你下次再碰見我,看到我跟這一次不一樣,可跟你頭一次看見我的時候一樣,那你要看一看我都跟什么人在一塊兒。你別忘了,我是一個絲毫沒有辦法、不能保護自己的矮子。你要想一想,我一天的活兒完了,在家里跟和我一樣的弟弟、和我一樣的妹妹在一塊兒的情況,那時候,你也許對我就不會再那樣冷酷無情了。你看到了我還會難過、還會認真,也不會覺得奇怪了。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