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途初登(1)
- 大衛·考坡菲(下)(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925字
- 2018-04-28 15:05:20
凡是于我自然的事,于許多別人也必定自然,這是我由推斷而得出來的結論:因此我不怕人家指斥,大膽寫道,我對史朵夫的愛慕,從來沒有我和他不得不絕交的時候那樣厲害。我一旦發現了他這個人并無可取,自然感到十分難過,但是在我這樣難過的時候,我卻更景仰羨慕地想到他那種煥發的才氣,更溫存體貼地追念他那種所有的好處,更愛護珍惜地推崇他那種本來可以使他人格高尚、聲名偉大的品質:我對他所有的這種種愛慕,比起我最崇拜他的時候來,都更深厚。我固然深切地感到,我無意中,叫他使這一家忠厚老實人受到玷污。但是我相信,如果把我帶到他跟前,和他覿面相對,那我是一句責備他的話都說不出來的。我仍舊要非常地愛慕他——雖然他那種使我著迷的勁兒,已經不存在了——仍舊要把我舊日對他的親熱之情,極盡柔溫地永記在心;因此,除了我有一種想法,認為我和他重修舊好永不可能以外,在一切別的方面,我就跟一個精神受到挫折的小孩子一樣地軟弱無力。和他重修舊好,是我永遠也不再想的了。我感到,像他已經感到的那樣,我們兩個之間,一切都完了。他對于我從前待他的情分,怎么個看法,我從來沒了解過——也許他把我待他的情分,很輕忽地看待,很容易地就讓它消滅了——但是我對于他往日待我的情分,卻心中藏之,無日忘之,像對于一個長眠地下的摯友那樣。
史朵夫啊,你雖然早已從這部可憐的傳記里所寫的世事滄桑中脫身而去,我卻一點不錯,永遠把你心中藏之!在末日審判的寶座前,只會有我的悲傷,出于無奈,作你的見證,但是我卻決不會對你盛氣相向,或者嚴詞責問,這是我敢保的!
這件事發生了以后,不久就傳遍了全鎮,所以我第二天早晨從街上過的時候,我聽見人們在門口談這件事。對于愛彌麗,有許多人認為不對;對于史朵夫,也有些人認為不對,但是對于她的再生之父和她的忠實情人,卻只有一種意見。人們雖然地位身份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卻在他們兩個人這種煩惱的時候,一致地表示尊敬,而這種尊敬之中,還含著溫柔之情和體貼之意。漁人們看見他們兩個很早就在海灘上緩緩溜達,都怕他們難為情,不和他們打招呼,而三五成群,站在那兒,在自己的人中間,互道惋惜。
就在海灘上,緊靠著大海,我找到了他們。即便坡勾提沒告訴我,說他們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一直到大天亮,都完全跟我離開他們那時候一樣,坐在那兒,那我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們一夜沒睡。他們都顯出憔悴的樣子來;我還覺得,坡勾提先生的腦袋,只在這一夜的工夫里,就比在我認識他這許多年里,搭拉得更利害。但是他們兩個,卻都和大海本身一樣地莊嚴,一樣地穩定。那時大海正鋪展在昏沉的天空之下,平靜無浪——但是卻有長流,滾滾起伏,好像在靜臥之中呼吸翕張似的——而天邊盡處,還從云后的太陽映出一線銀色的亮光,作為緣飾。
“我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坡勾提先生,在我們三個人一塊兒靜默地走了一會兒以后,對我說,“我們談了好多好多。不過這陣兒我們可看出我們應該走的道路來了。”
我碰巧往漢那兒看了一眼,他那時正老遠看著天邊海上那一道銀光;我看了他那一眼之后,我心里起了一種可怕的想法——那并不是由于他臉上有怒容而引起的,因為他臉上并沒有怒容;他臉上的樣子,我現在想得起來的,只是一種拿定主意的神氣——我覺得,他要是一旦碰見了史朵夫,那他就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所有我在這兒應該盡的職份,少爺,”坡勾提先生說,“我都已經盡了。我要去找我的——”他說到這兒,把話一頓,接著用更堅定的口吻說,“我要去找她,那就是從此以后我永遠要盡的職份。”
我問他,他都要上哪兒去找她,他只搖了搖頭,同時問我,明天是不是要回倫敦?我對他說,我今天所以沒去倫敦,只是因為怕失了任何能為他盡力的機會;但是他要是也想去倫敦,那我不論什么時候,都可以陪著他去。
“要是你沒有意見的話,少爺,”他回答我說,“那我明天就和你一塊兒去。”
我們又一塊兒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會兒。
“漢,”他馬上又接著剛才的岔兒說,“他要仍舊做他這陣兒做的工作,他要和我妹妹一塊兒過。那面兒那條老船——”
“難道你要把那條老船舍了嗎,坡勾提先生?”我委婉地阻攔他說。
“在那兒,衛少爺,”他回答我說,“已經沒有我的事兒了。要是自從黑暗籠罩在深淵上面[1]以來,有的船沉過,那么,那條船也就算是沉了。不過,少爺,我這個話并不是說,我要把那條船舍了。并不是那樣,少爺;決不是那樣。決不是要把它舍了。”
我們又像以前那樣,走了一會兒,于是他又接著解釋說:
“我的心意,少爺,是要叫這條船永遠保持她最早記得它的老樣子;不論白天,也不論黑夜,不論冬天,也不論夏天,都要永遠保持它原來的老樣子。要是有一天,她從外面流浪夠了又回來了,那我決不能叫這個老地方看著好像不理她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時候,我要叫這個老地方看著是引誘她的樣子,好叫她越走越近,也許還叫她像個幽靈一樣,在刮風下雨的時候,從那個窗戶往里面偷著看她從前在爐旁坐的那個地方哪。那時候,衛少爺,也許她看到那兒沒有別人,只有格米治太太,那她或許能鼓起勇氣來,哆嗦著閃了進去;還或許會在她那張舊床上躺下,在她從前有一陣兒感到愉快的地方,歇一歇她那疲乏的身子哪。”
我雖然想要說幾句話回答他,但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每天夜里,”坡勾提先生說,“天要一黑,都要按著時候,把蠟燭點起來,放在窗戶里那個老地方;這樣一來,要是她看到那個蠟光,那個蠟光就好像是說,‘你回來吧,我的孩子,你回來吧!’在你姑兒家里,漢,要是晚上有人敲門,特別是輕輕地敲門,那你可別去開門。讓看到我這個上了當的孩子的,是你姑兒好啦,不要是你!”
他在我們前面稍遠的地方來回地走,他在那兒走了一會兒的工夫。在這個時間里,我又看了漢一眼。我看到他臉上仍舊是那種拿定主意的樣子,眼光仍舊往遠處的亮光上瞧,我就往他的胳膊上碰了一下。
我叫了他兩聲,都用的是呼喚睡著了的人醒來的口氣。他經我這樣呼喚之后,才聽到我正叫他。等到我到底問他,他在那兒想什么,想得那樣聚精會神的,他回答我說:
“我正想我面前那種光景哪,衛少爺;還有那面遠處那種光景。”
“你的意思是說,想你的前途嗎?”他剛才正胡亂往海那面指來著。
“唉,衛少爺,我也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覺得,我的結局,好像要從那面兒來似的。”他如夢初醒的樣子看著我,但是臉上還是原先那種堅定的樣子。
“什么結局?”我問道;以前那種恐懼,又盤踞了我的心頭。
“我也說不上來,”他滿腹心事地說,“我剛才心里正想,這件事都是從這兒起的頭兒——跟著結局就來了。不過這種念頭已經過去了!衛少爺,”他又添了一句說(那是由于他看到我的臉色而起,我想),“你不必害怕我會怎樣怎樣,我這只不過是腦子里有些混亂就是了,我好像什么都弄不清楚,”——他這個話就等于說,他這個人已經非復故我,他的精神十分錯亂。
坡勾提先生這時候站住了,等我們到他那兒去,我們也就到他那兒去了。不過卻沒再說什么。但是,這種光景,和我以前那種想法,聯在一起,時時來擾亂我,一直到那毫不容情的結局在注定了的時刻到來。
我們不期然而然地走到船屋跟前,進了屋里。格米治太太已經不像她從前那樣,老在她那個獨占的角落上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了,而是在那兒忙忙碌碌地做早飯。她把坡勾提先生的帽子接過去,給他把座位安好了,說話的時候,那么溫柔,那么體貼,據我看來,真是前后判若兩人了。
“但爾,我的好人,”她說,“你該吃就得吃,該喝就得喝,這樣才能有氣力。要不的話,那你可什么都干不成了。吃不下也勉強吃點吧,這才是好人哪!你要是覺得我梆搭梆的絮聒的慌,”她這是說,她好說話;“那只要你告訴我,但爾,我就不梆搭梆的了。”
她給我們每人把飯都開好了以后,便退到窗戶那兒,在那兒一刻不停地補坡勾提先生的襯衫和別的衣服;補完了,把它們疊起來,裝在一個水手用的油布袋子里。同時,她仍舊和先前一樣,安安靜靜地談下去。
“你要知道,但爾,不論什么時候,什么季節,”格米治太太說,“我都永遠要在這兒;所有的東西,都要看著合你的心意。我并不是什么念書的人,不過,你走了以后,我還是要給你寫信的,可不定什么時候;我也要給衛少爺寫信。你,但爾,也許不定什么時候,也要給我寫信,告訴告訴我,你孤孤單單地在路上,都覺得怎么樣。”
“我恐怕,那時候,就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待在這兒了!”坡勾提先生說。
“不對,不對,但爾,”她回答說,“我決不會覺得孤單。你就不用管我啦。我要給你把這個窩窩兒,”(格米治太太是說這個家)“好好地拾掇著,等你回來。那還不夠我忙的嗎?不但等你回來,還要等不管什么人回來哪,但爾。天兒好的時候,我要跟從前一樣,在門外坐著。要是有人來,那他們老遠就能瞧見我,就知道我這個老寡婦對他們還是忠心耿耿,照舊不變。”
就在這樣短短的時間里,格米治太太起了多大的變化呀!她簡直地成了另一個人了。她那樣熱誠,那樣忠心,那樣敏捷地體會到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那樣完全忘了自己而關心別人的愁煩,因此我對她都肅然起敬了。她那天做的事真多!因為有許多東西,像槳、網、帆、纜、桅、捕蝦籠、沙袋之類,得從海灘上搬到小屋子里放起來。那一天,在那塊海灘上的人,只要有一雙手,就沒有不肯替坡勾提先生效勞的,就沒有不以被請搭一把手為榮的,所以幫忙的人有的是。但是格米治太太在整天里,卻非堅持操勞不可。她所搬的東西,還都是她力不能勝的。她還為不很必要的瑣事,不辭辛苦地跑來跑去。至于為她自己的不幸而傷心,她好像完全忘了,完全不記得她曾有過任何苦難了。她一方面為坡勾提先生等人惋惜,另一方面又自始至終保持了心平氣和、高高興興的態度。在她身上所起的變化里,這種情況,也是令人驚異的一部分。喋喋絮聒是絕無其事的了。那天一整天里,我沒聽見她說話結巴過,也沒看見她掉過半顆眼淚。她就這樣,一直頂到黃昏。那時候,只剩了她、我和坡勾提先生在一塊兒了。坡勾提先生就因為累極了,打起盹兒來。那時候,她才要忍而忍不住,嗚咽起來了;同時把我帶到門口,對我說,“我求上帝永遠加福給你,衛少爺。你可要照料他,可憐的親愛的人!”她說完了,馬上就跑到外面洗臉去了,為的是坡勾提先生醒了以后,能看到她行若無事、安安靜靜地手里拿著活兒,坐在他身旁。簡單地說吧,我那天夜里離開了那兒,我把坡勾提先生完全交給了她,叫她作他苦難中的倚仗和靠山。格米治太太給我的教育,她顯示給我的新經驗,是我思索了又思索,永無窮盡的。
那天晚上,九、十點鐘之間,我心懷郁悶地從鎮上慢慢走過的時候,我在歐摩先生的門前站住。歐摩先生的女兒告訴我,說歐摩先生叫這件事鬧得非常難過,所以一整天都精神沮喪,情緒低落,連煙都沒抽,就上床睡下了。
“那孩子凈撒謊,心眼兒壞透了,”周闌太太說。“她從來就沒有過好處。”
“別這樣說,”我回答她說。“你心里并不是那樣想的。”
“怎么沒那樣想?我是那樣想的!”周闌太太怒氣沖沖地說。
“不對吧,不對吧,”我說。
周闌太太把頭一梗,硬要作出嚴厲、生氣的樣子來。但是她卻忍不住要心腸軟,所以一下哭起來了。我當時,固然不錯,還很年輕,但是我看到她這副同情的眼淚,也覺得她這個人還很不錯;同時認為,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她這種舉動,非常適合。
“她到底想要怎么著才趁愿哪!”敏妮嗚咽著說。“她要到哪兒去哪!她要成什么樣子哪!哦,她對自己,對他,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哪!”
我對于當年敏妮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那種時光,記得很清楚;我看到她對于那種時光也記得,而且記得那樣生動而親切,我很高興。
“我的小敏妮,”周闌太太說,“剛剛睡著了。即便她睡著了,她都哭得抽打抽打地想愛彌麗。小敏妮想她哭了整整一天了。她跟我問了又問,愛彌麗到底是不是個壞孩子?我想到,愛彌麗在這兒最后那天晚上,從她自己的脖子上把花帶解下來,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和小敏妮并排兒在枕頭上躺著,一直等到小敏妮睡著了;我想到這里,你說你叫我怎么回答小敏妮?那條花帶這陣兒還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哪。那條花帶,也許不應該還系在她的脖子上,但是你叫我怎么辦哪?愛彌麗是很不好,但是她和小敏妮兩個可又你親我愛的。再說,一個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周闌太太非常苦惱,到后來把她丈夫鬧得只好出來照看她。我趁著他們兩個在一塊兒,便向他們告了別,回到坡勾提家去了。那時候,我的郁悶,比以前更甚,如果還能更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