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次郎坐在窗前,呆呆地看著手里的那份昨夜從東京發(fā)來的電報,侍女端著茶點推門進(jìn)來,他都沒有感覺到。他身著白底黑條的日本和服,腳蹬著一雙木質(zhì)拖鞋,不時地掂著手里的電文,上面那幾個醒目的大字讓他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日本國前首相伊藤博文得到天皇的恩寵,將以個人身份視察滿洲,然后去哈爾濱面見俄國財政大臣……
山本次郎在冥冥之中有一種預(yù)感:這既是一份美差,又是一份惡差。說美差是因為像伊藤博文這種身居高位的人,若不是出行到這里,他山本次郎這輩子別想有機會與這個人相見。只要與伊藤博文見上面,那么日后就會有升遷的可能。說惡差是因為如果在這期間伊藤博文的人身安全發(fā)生意外,那他就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不但升遷的事化為泡影,就連現(xiàn)在的位置也難保了!想到這兒,山本次郎疾步來到茶幾旁,抓起電話機:“憲兵隊……”
沒多大一會兒,憲兵隊的跛腳隊長來到山本次郎的臥室,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有什么事,請吩咐!”
山本次郎把電文遞給他:“你一定要找?guī)讉€可靠的軍人,在伊藤閣下踏上這片土地后把他平安地送出,然后待他返回這里時,再把他平安地送上船。此事切不可大意!”
“放心,我馬上去辦。”跛腳隊長起身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
伊藤博文乘坐的商船剛剛靠上碼頭,碼頭就熱鬧起來。不同國籍的水手、商人、掮客、搬運夫都擁到了碼頭上,大家都想看看這位日本的前首相。跛腳隊長的人馬四面散開,站在不同的位置注視著喧鬧的人群。山本次郎西裝革履地站在下船通道的盡頭。
這天的天氣是不多見的晴朗,天空萬里無云,明亮的陽光照耀著在馬路路面上突出的兩條鐵軌,鐵軌像一雙巨臂伸在港灣的懷里。
伊藤博文在樂隊演奏的美妙曲調(diào)中走下舷梯。這位比實際年齡老得多的老人,身穿黑色的禮服大衣,頭戴圓頂禮帽,蒼白而清瘦的臉被濃密而有型的胡須遮蓋著。山本次郎上前一步,向伊藤博文行了一個近乎九十度的日本鞠躬禮,然后畢恭畢敬地說:“一路辛苦了!”
伊藤博文被山本次郎請上了轎車,車向市中心的遼東旅館駛?cè)ァ?
路上,伊藤博文看到車窗外往返的綠色電車,高興地說:“不錯,不錯,你干得不錯,這才幾年的時間,就把這里搞得像模像樣了。”
“我準(zhǔn)備在這里陸續(xù)開通五條線路。這條是最早開通的,名為201路,還有202路、203路等通向不同方向的線路。從這里向東一直走就到了中央試驗所,如果閣下有興趣,可去那里品嘗經(jīng)過蒸餾的高粱酒,它可是僅給當(dāng)?shù)厝孙嬘玫牧倚跃啤!鄙奖敬卫梢笄诘卣f道。
“日本政要通常有個習(xí)慣,只要踏上這片大陸,無論去哪兒,總要在殖民地上歇歇腳。”伊藤博文笑道。
“那是,那是,鄙人很愿意接待你們。”山本次郎謙虛地說。
轎車駛到旅館的門前,早已等候在兩側(cè)的日本僑民和儀仗隊以及日本學(xué)堂的學(xué)生,頓時歡呼聲四起。轎車后面的兩個車門打開了,站在衛(wèi)隊前排的趙成英看見伊藤博文被山本俊夫迎下車,心里頓時升起一團怒火。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日本當(dāng)政的頭頭沒有好人,要不是他們的野心,旅順口不會死那么多人。他有一種沖動,一種想殺死這個老混蛋的沖動。山本俊夫扶著伊藤博文走進(jìn)人群,當(dāng)走到趙成英身邊時,山本俊夫輕輕地踩了一下他的腳,然后微笑著走過。趙成英明白,這是山本俊夫給他的一個暗示,讓他不要露出不高興的神情。趙成英長吁了口氣,跟著日本僑民唱起了《櫻花》。
在旅大逗留的幾天里,山本次郎把伊藤博文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的。第一天去旅順口,伊藤博文登上了203高地,隨后又去了三里橋俄軍墓地,向當(dāng)年的戰(zhàn)爭對手獻(xiàn)了花。盡管伊藤博文已十分疲憊,但他還是沒忘記參觀山本次郎跟他提過的那個中央試驗所。伊藤博文顧不上自己的身份,非要品嘗這種專給本地人飲用的烈性酒。過完了酒癮,他乘著酒興又提出要乘電車游覽一下城市。山本次郎委婉地拒絕了伊藤博文的這個要求,但還是讓他在公司的二樓平臺上觀看了等待通車的電車。
10月24日清晨,山本次郎把伊藤博文送上了北上的火車。火車開動,山本次郎長出了一口幾天來壓抑已久的氣:總算平安地送走了。
第三天上午,山本次郎接到跛腳隊長急匆匆打來的電話,得知伊藤博文在哈爾濱被一個中等身材的黑發(fā)青年連射三槍擊倒在地。這個黑發(fā)青年名叫安重根。
山本次郎腦子里滿是這幾天陪同伊藤博文的情景,他似乎沉浸在夢里,沒有意識,但這些情景卻開始一點點散開……
山本次郎還是那么鎮(zhèn)定,沒有一絲絲變化,那些情景早已失去了發(fā)酵、沸騰的熱力了。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驚訝還是恐懼,除了嘆息,他不知道該做什么。
傍晚,載著伊藤博文尸體的專列駛?cè)肓舜筮B火車站。山本次郎來到了這個離開不到兩天的站臺,就是這不到兩天的時間,他和伊藤博文就成為分處陰陽兩界的人了。山本次郎讓跛腳隊長率衛(wèi)隊把伊藤博文的尸體送往滿鐵醫(yī)院。
幾天后的一個午后,跛腳隊長和衛(wèi)隊的憲兵抬著伊藤博文的棺木緩緩地向碼頭走去。
天空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瞬間卻云彩翻滾,一塊塊云朵互相匯合,又倏忽分散,所有云朵都朝西邊天際滾去,電光像發(fā)光的帶子,在天上迅速地閃動,那速度讓人來不及看出帶子的形狀。趙成英走在隊伍的后面,他一邊走一邊看著與自己并排行走的山本俊夫,山本俊夫用余光掃了一下趙成英,意思是:“我說別著急,你看怎么樣!”
回來的路上,報童將當(dāng)天的報紙分別送到趙成英和山本俊夫的手里。趙成英看到第一版刊登的是孫中山給安重根的題詞:“功蓋三韓名萬國,生無百歲死千秋。弱國罪人強國相,縱然易地亦藤侯。”山本俊夫看的是第二版:《伊藤博文今日在哈爾濱被一朝鮮人擊斃,刺客已抓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