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末代皇帝溥儀頒布了退位詔書。趙成雄聽到這個消息，也沒顧得上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拔腿便往家跑。他推開院門沖著上屋喊道：“爺爺，爺爺，皇帝退位了！”

“進屋，進屋，肅親王和女兒十四格格來了。”爺爺趙云飛沒搭理趙成雄。

“十四格格？”趙成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小女孩的模樣。以前常聽爺爺說，肅親王是個非常富有的王爺，庚子事變后，他與一名日本翻譯川島混得很熟，便將十四格格過繼給了這個日本籍的把兄弟。從此，十四格格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中國名“金碧玉”，一個是日本名“川島辛子”。由此，日本浪人川島與清朝貴族肅親王成了一家人。袁世凱的軍隊包圍皇宮的時候，肅親王的王府也遭到了嚴密的監視。川島沒有袖手旁觀，他乘監視肅親王王府的士兵換崗時溜進王府，并將肅親王和家眷五十口人轉移到自己在北京的家里。兩天后，肅親王在川島夫人的周密安排下裝扮成一個商人，在幾個日本浪人的護送下，與家人轉移到了旅順口。

“雄哥哥……”一聲稚嫩的喊聲，把趙成雄從記憶中拉了回來。他看見上屋門框倚著一個六七歲的剪著日本短頭發、穿著日本和服的漂亮小女孩。

“十四格格，你為什么穿日本和服？”趙成雄端量著眼前這個小女孩問道。

“我們家的孩子都是這樣，都穿日本和服，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小女孩摸著門框說。

“快進屋給肅親王請安。”爺爺趙云飛催道。

“草民拜見肅親王。”趙成雄單腿跪地、右臂下垂打了個千。

“罷了，罷了，不在這里多耽擱了，我得送十四格格去碼頭了。”肅親王走過來對趙云飛說。

“你去哪兒？”趙成雄走到小女孩身旁小聲問。

“我現在是川島叔叔的孩子，要跟他去日本了。”小女孩無憂無慮地說。

趙成雄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女孩對與父親骨肉分別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傷感，心想，這個小女孩似乎很冷血，完全沒有他想象中應該出現的那種依依不舍。小女孩默默地跟著父親走向院門，許多人都沒有留意到她的離去。趙成雄望著她嬌小的身影越過了門檻，漸漸地小了下去，她每邁一步，頭頂上那綠色的蝴蝶結就跟著一上一下地跳動著，而那雙白色的高筒襪也一隱一現地交替著，直到他看不見為止。

趙成雄轉身想回到院里，卻無意間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提著一摞黃紙垂頭喪氣地走路，差一點兒就與一個拉東洋驢子車的車夫撞個滿懷。那個車夫邊跑邊罵：“沒長眼睛哪！”

提黃紙的人茫然地抬頭望了一眼已跑到前邊的東洋驢子車，然后又低頭繼續趕路。趙成雄認出他就是教過哥哥的楊先生楊道德。因為楊先生的老家是羊頭洼，所以人們習慣稱他為“羊先生”。羊先生剛剛安葬了死去的親人，從羊頭洼回來，手里提的這摞黃紙是準備燒頭七用的，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棵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萎靡不振。

羊先生知道趙成英被爺爺送到日本學堂上學了，他本打算去找趙云飛談談，勸趙云飛不要把趙成雄和趙成好再送到日本學堂上學，而是繼續送到他那里，沒承想還沒進門就碰到了趙成雄。

“成雄——”羊先生吸了口氣喊道，“怎么沒去上私塾呢？”

“不去了，等爺爺送我去日本學堂。”趙成雄說。

趙成雄發現平時穿衣講究干凈的羊先生胸前的衣襟沾了不少油漬，那塊布在陽光下顯得又亮又硬。羊先生喜歡教私塾，他認為教的學生少才能出好學生，而日本學堂一個班一群人，上課時課堂上鬧哄哄的，和放羊沒什么兩樣，根本教不出好學生來。然而趙成雄真的是不喜歡私塾，因為羊先生要求學生每天都要把前一天講的課文背誦下來，凡是背不下來的都要打手心。羊先生最喜歡戒尺，他認為小孩是玉不琢不成器的。

這時又有一輛東洋驢子車從他們倆身旁跑過去。車上坐的是趙成英，他提著皮箱跳下車。趙成雄一見是哥哥便跑了過來：“哥哥，你放假了？”

趙成英把皮箱遞給趙成雄，然后向羊先生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向羊先生行了個禮：“先生好！”

“你這是？”羊先生疑惑地問。

“我要趁假期去日本看看，以后有機會想去日本留學。”趙成英右手朝家門方向一指說，“先生請家里坐坐。”

羊先生見趙成英說話的神態和請他進家坐坐的動作都完全是一個日本學生的樣子，十分生氣，他瞪了趙成英一眼說：“我才不去呢！”然后轉頭對一旁的趙成雄說：“你也直接跟著你哥去日本，那多省勁呀。有你們這樣的人，還愁關東州發展不起來嗎？”

“先生，您聽我說……”

趙成英拉起羊先生的手剛要解釋，羊先生把趙成英的手一甩：“聽你說個屁！”

說完，他提起那摞黃紙揚長而去。這是羊先生有生以來第一次口出穢語。

趙成英不由得心里一陣緊縮，那感覺就像一陣寒風突然吹過來，又吹過去，留下的只是羊先生那張憤怒的臉。雖然趙成英不應該受到這種指責，但他還是委屈地低下了頭。

“哥，甭聽他的，咱回家去。”趙成雄推著哥哥向家門走去。

爺爺趙云飛站在上屋的臺階上，見到大孫子趙成英回來，眉開眼笑：“回來了？”

趙成英的臉膛像石膏一樣僵硬，只有嘴唇上下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長大后第一次在爺爺面前流淚，那淚水就像泉水似的，從他眼睛里涌出來。

“爺爺……”趙成雄想說是羊先生罵哥哥了。

“人不受點兒委屈是成不了大氣候的。受點兒委屈就掉眼淚，這還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好漢嗎？真正的英雄好漢是泰山壓頂腰不彎的！”趙云飛沒給孫子趙成雄說話的機會。

“對！爺爺說得對！”一個小姑娘扎著兩個羊角辮蹦蹦跳跳地從東下屋的書房跑出來。

“快叫大哥。”趙成雄對小姑娘說。

“大哥，大哥……”小姑娘邊喊著“大哥”邊向趙成英撲過去。

趙成英舉起小姑娘破涕為笑：“你都長這么大了？幾歲了？”

“七歲了。”小姑娘伸出右手的五個手指頭，又伸出左手的兩個手指頭，在趙成英面前晃了晃說。

“該上學了。”趙成英自語道。

“一個女孩子家上什么學！現在又兵荒馬亂的，不安全。”趙云飛看著小孫女不無疼愛地說。

趙成英抱著小四妹跟爺爺向屋里走去。

晚飯時，爺爺趙云飛對英、雄、好、漢說：“今晚早點兒睡，明天一早去青泥洼看電車。”

第二天，趙成英和家人們坐上了電車，當他進入車里找座時，一個日本女青年站起來給他讓座：“趙君，您好，請這里坐！”

“謝謝，您是……”

趙成英看著眼前這個日本女子有些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是山本俊夫的妹妹，叫山本愛子，我們一起參加過聯誼會……”日本女子羞答答地說。

“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趙成英拍著腦門說道。

“你上次吹的尺八很好聽。”山本愛子說道。

“我是跟你哥哥山本俊夫學的。”趙成英解釋道。

“他吹的時候我沒太注意，而你吹的那首《蘇武牧羊》，我真是太喜歡了，真的！這首曲子用這個樂器吹，簡直能把人吹成重傷！太有意境了。”山本愛子激動地望著趙成英說。

趙成英正漫不經心地看著車窗外一幕一幕倒向后邊的風景，聽到山本愛子這些激動的話語，不由自主地轉頭掃了山本愛子一眼。兩個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山本愛子那種日本女人特有的充滿柔情蜜意的眼神，既含情脈脈又蕩人心魂，就是這個眼神把趙成英從蒙眬中喚醒。

趙成英腦海里浮現出山本俊夫的身影，他不由得緊張起來。當爺爺的面孔擠走了山本俊夫的身影時，趙成英的背后就像針扎一樣，冷汗頓時流了下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坐下去了，當電車走到電氣公園站時，他站起身來對山本愛子說：“對不起，我先下車了。”

山本愛子看著他惶恐的樣子笑道：“都下車，這是終點站。”

趙成英尷尬地跳下電車拔腿向西跑，他一面跑一面告訴自己：“快離開這里，快離開她……”西邊是高坡，趙成英跑了一段后，氣喘吁吁地停下腳回頭一望，山本愛子還立在車站不時地向他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