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大公交
- 張燕燕
- 6931字
- 2018-04-28 16:36:49
山本次郎與薩哈洛夫此時的心情也是復雜的。他們兩人對坐在大船甲板中間的桌子兩側,幾個年齡不大的日本兵圍著桌子前前后后忙個不停,一會兒上一壺茶,一會兒端上一盤壽司,壽司沒吃完又上來一大盤海鮮刺身。
“您對我國的美食沒有胃口嗎?”
山本次郎用餐巾抹了一下嘴角的殘液,問一直不動筷的薩哈洛夫。
薩哈洛夫搖搖頭,同時伴隨著一個大大的噴嚏。
“哦,您穿得太少,在海上會傷風的。”
山本次郎又對一直面壁站立的小日本兵說:“把我的大衣拿來。”
“哈伊!”小日本兵轉過身,向船艙跑去。
不一會兒,一件黃色的日本軍人呢子大衣呈獻在薩哈洛夫眼前。盡管薩哈洛夫此時非常需要這件大衣取暖,但他看了看大衣,仍然對山本次郎搖搖頭:“我不是軍人,不能穿這種有侵略性的衣服。”
山本次郎會心一笑,脫下身上披的毛衣外套:“你是個正經人,是我在戰場上沒有見過的俄國好人,我們可以成為朋友的。”
山本次郎把毛衣披在薩哈洛夫的身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從今天起,我被安排建設管理這個城市,它將是日本的關東州。我們大日本關東州的港口、鐵路等交通事業百廢待興,希望您能幫助我們。”
薩哈洛夫似懂非懂地望著這個比自己矮一頭的山本次郎,心想,這個小日本別看人不大,心還挺大。
“這里是你們的關東州?”薩哈洛夫像自語,又像問話。
“這還有什么懷疑的,你看……”山本次郎指著對面船艙壁上的一張日本地圖說,“你看看,你們曾經的達里尼市在地圖上與我們國家顏色一樣了。一句話,這里是我們帝國行政管理的一部分,為了這一天,我們準備了十年。”
“你找我干什么?難道讓我親手毀掉我設計的達里尼港口嗎?這不可能!告訴你,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不能親手毀掉自己的作品。”薩哈洛夫低頭喃喃地說道。
“不,不,不,我的朋友,您誤會了。我不但不毀掉您的杰作,還請您繼續把達里尼,不,關東州的港口建成、建好!”山本次郎起身,走到薩哈洛夫椅子旁,低頭小聲說,“我介紹個人給你,你幫我帶帶,將來他也會像你一樣,成為專家。”
山本次郎向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那個送毛衣的小日本兵招了一下手,那個小兵會意地跑了兩步上前:“大佐,有何吩咐?”
“從今天起不要叫我大佐了,以后這座城市就由我接管了,這位俄國專家,以后就是你的老師。”
山本次郎又轉向薩哈洛夫說:“這是我的兒子山本俊夫,希望您能教他。”
薩哈洛夫看了看這個天真的孩子,不由得搖搖頭說道:“他還是個孩子,書都沒讀完,怎么就來當兵了?你知道知識是一環扣一環的,不能……”
“我不是軍人,這幾天只是來這里體驗一下當帝國軍人的感受,明天就回學校上課,希望畢業后能得到您的教誨!拜托了,先生。”山本俊夫向薩哈洛夫行了一個標準的日本鞠躬禮。
“你們這個民族太可怕了,連一個正在上學的孩子都要體驗當帝國軍人的感受!”薩哈洛夫說道。
“你信不信我可以做到同齡人做不到的事情?”山本俊夫說完就脫下軍裝,走到甲板的邊緣,一個魚躍跳進冰冷的海水里。大船漸漸地把他甩得遠遠的。
“這個季節,一個成年人在水中最多只能待上十分鐘……”薩哈洛夫焦急地對山本次郎說。
“沒關系,我們大和民族就是這樣鍛煉下一代的,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本事的人是沒有資格活在這個強權的世界里的!”山本次郎望著被大船漸漸甩遠的山本俊夫驕傲地說。
這時,一個巨浪蓋了過去,山本俊夫被埋進了水里。薩哈洛夫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分多鐘,他始終不見山本俊夫的身影,便焦急地對山本次郎說:“他,他還沒出來!”
“別擔心,他在鍛煉本事呢!”山本次郎點上一根香煙,望著波濤洶涌的海面慢慢地吐著煙圈。
趙成英坐在船頭,呆呆地看著海水被船劈成兩股向后流去。船夫一邊搖櫓,一邊從衣服口袋里掏出魚線,想扔給趙成英,讓他在撿紫菜的同時再釣兩條胖頭魚。船夫說,那魚頭熬出來的湯像牛奶一樣,既新鮮又有催奶的功能。船夫向趙成英甩了甩手中的魚線,見他沒有什么反應,猶豫了一會兒,又將魚線放回衣袋里。趙成英穿著藍底紅花緄邊的緞子小襖,腳上蹬著一雙紫色的棉底靴,腦袋后邊留著一條一尺長的發辮,同他頭發一樣濃黑的眉毛好像畫在一對圓而大的眼睛上方似的——他正在沉思,任由團團紫菜從他眼前滑過。他用那排潔白的上齒咬著下唇,使得薄薄的皮膚上留下細細的印痕。他那還沒有長大成人的體態中,有著一種從他的祖先——勇敢的滿族人那里傳承下來的驕傲。
趙成英最喜歡在海里漂蕩的感覺,尤其是在水里隨著海浪的起伏一高一低地嬉水,這是他唯一感覺到快樂的事情。自從先生告訴他不能再上課后,趙成英每天都在想,假若先生一去不返,那自己的學習就會停下來,爺爺肯定不能讓他就這樣在家里前門出、后門進地閑溜達,一定會把他送到離家不遠的那個國文學堂里上學。那學堂不是不好,只是上的課不僅有國文,還有日本語,先生說過:“我們是中國人,不學日本話!”好在國文學堂里的先生和學生不是日本人。
“爺爺,我還是去國文學堂上課吧!”趙成英抬起頭對坐在船尾的爺爺說道。
“先生走了,只能去那兒讀書了。”趙云飛摸著下巴上的胡須說。
一團紫菜由遠而近地漂過來,趙成英站起身,欲把手里的鐵鉤扔向水里。
“不急,再往深海走一走,前面有水溜子。你沒見這船一直往東去嗎?”趙云飛沒抬頭自顧自地說。
“到底是大船上待過的人,一看水流就知道,我聽你的!”船夫佩服地笑道。
船往東快速向深海駛去。趙成英被海面的反光刺痛了眼睛,他雙手捂了一會兒眼睛,耳朵里似乎傳來嘈雜的聲音。他叉開中指與無名指,看到遠遠地有條大船停在那里,船上的幾個人指手畫腳地喊叫什么,聲音遠而雜,他聽不見說的什么。
“爺爺,你看那兒……”趙成英轉身對趙云飛說。
趙云飛用手罩著眼睛看了看說:“別理它,那是日本水兵的船。”
“爺爺,有人掉到海里了。”趙成英也用手罩著眼睛,驚奇地說。
“別管他,我們撈我們的紫菜。他們這些日本鬼子,淹死一個少一個。”趙云飛彎腰坐在船上,一邊撈紫菜一邊沒好氣地說。
“爺爺,你看那是小孩子。”趙成英站起來焦急地向爺爺喊道。
“你等那船沉了再告訴我吧!”趙云飛沒有抬頭,繼續撈紫菜。
“爺爺,那個小孩不是日本人,你聽,他喊的是中國話‘救命’。”趙成英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不能下海,這里有水溜子!”趙云飛抬起頭望著趙成英命令道。
“我知道怎么躲溜子!”趙成英一個猛子扎到海里。
“快往東去,還等什么?”趙云飛見趙成英跳進海里,焦急地對船夫吼道。
船夫調轉船頭向東駛去。
趙成英潛到那男孩身邊,一手抓住他的耳朵。那男孩可算是遇到救命稻草了,他雙手緊緊抱住趙成英的胳膊,使趙成英一時無法脫身,隨著男孩一起下沉。趙成英一看,這樣不但救不上人來,自己也危險,他一不做二不休,用另一只手捏住了男孩的鼻子。那男孩馬上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地喝起海水,沒多一會兒他的肚子就大了起來。這時趙成英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后又下到水里,把被水灌得昏昏沉沉的男孩推到船邊。船夫彎腰抓住男孩的衣領用力一提,男孩被甩進了船艙。
“快換上爺爺的衣服,別凍著。”趙云飛脫下外衣披在趙成英身上,摟住他。
船夫把手放在男孩的肚子上,一下一下地用力往下壓,一股股海水從男孩的嘴里涌出。男孩的肚子一點點地平下去,嘴里吐出的水也漸漸少了,他慢慢地睜開眼望著還在發抖的趙成英:“謝謝,謝謝……”
“你是?”趙云飛放開趙成英走到男孩面前問道。
“我叫山本俊夫,我是……”
“他是我的兒子。”山本次郎的船此時也已經駛到了他們的小船旁邊。
“這是誰家的孩子?好樣的!”山本次郎望著還在發抖的趙成英問道。
“他是我的孫子,我們家的孩子都是英雄好漢!”趙云飛大聲說。
“英雄好漢?好,好,好,你叫‘英雄好漢’?”山本次郎在護衛的攙扶下踏上了趙云飛的船。
“我這個孫子只是英雄好漢中的‘英’,那三個在家里!”趙云飛無比自豪地說道。
“吆西,吆西!改日到你府上拜訪!”山本次郎豎起大拇指稱贊趙云飛。然后他轉頭對部下說:“把俊夫接過來。”
“令郎是得回去,去我的府上拜訪就不必了!”趙云飛轉身甩袖說道。
就在趙云飛轉身的瞬間,趙成英看到了一直在日本兵船上注視他們的薩哈洛夫。薩哈洛夫朝趙成英輕輕地點了點頭。趙云飛眼睛一掠,就像看見的不是人,而是一棵蘿卜或者白菜似的!
趙成英回到家里,飯不吃,覺不睡,想了一整夜,天都蒙蒙亮了,他也沒想明白那個俄國人薩哈洛夫怎么會出現在日本人的軍用大船上。爺爺的冷漠又說明他對日本人不屑,在這個當口,自己又救了日本孩子,這不是給爺爺添堵嗎?趙成英不敢再想下去,他似乎看見爺爺正在看報紙,或者是看線裝書,鏡片背后爺爺的那雙眼睛沒有在報紙或書上,而是發出一股逼人的寒光,趙成英不止一次地被那寒光嚇著。
恰在這時趙云飛端著茶點推門進來。由于心里恐懼,爺爺穿的黑藍色袍子此時在趙成英看來,就像被雨水漚爛了的白菜幫子一樣難看。他沒有像平常那樣起身給爺爺請安,只是隨手指了指桌子,示意爺爺將茶點放在那里。趙云飛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他把茶點放到桌上,微笑地說:“好點兒了嗎?我的大孫子真是‘英雄好漢’的領頭人!”
“爺爺,您不生我的氣嗎?四妹的名字……”趙成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慌亂中坐起身找了個話題問道。
“有你這樣一個領頭人,不管是四弟還是四妹,肯定都是好漢!所以我決定就叫‘趙成漢’。”爺爺堅定地說。
“我媽她同意嗎?”趙成英疑惑地問道。
“這個家是你爺爺當家,我定了叫這個名字,就得叫這個名字!”爺爺不高興地大聲說道。
趙成英用過茶點,看看爺爺還沒放晴的臉,心里仍不是很暢快。他想到外面走走,也許透透新鮮空氣就能好受一些。趙成英換上新的棉鞋,卷著袖子就要出門。這時,院門外有人喊:“趙老先生在家嗎?”
趙成英驚訝地看了爺爺一眼,他突然感到背后出了一層冷汗。爺爺沒有說話,只是徑直走出房門。
院子里翻曬著昨天趙成英被海水浸過的小襖、鞋子、內衣褲,還有爺爺給他取暖的長袍。衣服被曬出一股股混雜的太陽味來。陽光的味道本來挺好的,可從這些浸過海水的衣服里鉆出來,就像多日不洗澡的老漢身上的味道一樣,讓人聞不得。老媽子一邊用木棒捶打著衣物,一邊長聲拉氣地罵道:“這些狗日的爛衣服!”
老媽子罵累了,也捶打完了那些衣服,丟下木棒進廚房喝水去了。
爺爺來到院門口,看見一個日本兵捧著一摞日本的點心盒子,后邊站著的那個人就是之前在船上見過的那個山本次郎。爺爺面無笑容,側身一伸手:“那上屋請吧!”
趙成英這時也從屋里走出來,他看到山本次郎走路時投映在地面上的影子,覺得那影子都透著王八相。他氣得伸腳去踩,卻總踩不到,只要他一出腳,那影子就又跳到前邊,趙成英氣得小聲罵道:“王八蛋!”罵過后,他又痛快地哼著小曲去了西下屋媽媽的產房,想看看趙成漢長得像不像條漢子。
此時的趙成漢被喝過紫菜湯的母親喂得像一只粉紅色的小乳豬,全身上下都肉嘟嘟的,嫩弱的四肢似乎有著天然的靈活性,好比一個蹦跳的橡皮球。她和趙成英手指頭發生的每一次接觸,都讓她快樂得大叫。
母親嘆了口氣:“唉,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你爺爺的心愿就滿足了。”
“爺爺說了,他的孫輩們都是英雄好漢!我也是這樣想的,無論是弟弟還是妹妹,只要是我們趙家人,一定會是條好漢!”
院里傳來一陣腳步聲,趙成英連忙把目光投向窗外。爺爺正站在院子里,對已走出院門的山本次郎揮手說:“恕不遠送,明天見。”
“明天見。”趙成英聽了這句話,心里不免打起鼓來,“爺爺明天見山本次郎干什么?還有要見的理由嗎?”
“爺爺。”趙成英推門來到爺爺身旁。
“哦,成英啊,你跟我到書房去,我有話要說。”爺爺轉身進了東下屋。
趙成英跟在爺爺的身后,進了東下屋。涼風透過窗戶吹進來,這種涼風如果是在夏日的傍晚,會給人帶來一種非常愜意的感覺,但現在這風一陣緊似一陣地撲在趙成英身上,反而讓他有一種深秋寒風的刺骨感。趙成英不由打了一個哆嗦:“爺爺,有事呀?”
“有事,以后你去日本學堂讀書!”爺爺轉過身看著趙成英一字一板地說。
“就是那個日本人……”
“對,日本人馬上要在這里開設學堂,在那里讀書,以后可以直接升入日本大學。”爺爺沒等趙成英說完就接下話來。
“我不去,先生說了……”
“現在不比往日了。再說,你不學習還能做什么?!日本語也是一國語言,況且這次是山本次郎專門為你申請了一個名額,和他兒子在一個班讀書。”爺爺拍了一下趙成英的肩膀說,“這個學堂本來是不收中國學生的,你是第一個,一定要好好讀書,為國人爭氣。”
“不去不行嗎?”趙成英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
“你想想,我們這里已經被日本人劃入他們的版圖了,叫什么‘關東州’。那就是說,今后不會說日本話,連工作都找不到。先別說以后,就說眼下,這個機會你得把握。去吧!明天一早先去報個名。”
“那是不是該等我爸回來,讓他送我去?”趙成英還想找借口。
“山本次郎說,他們要在青泥洼建一條有軌電車軌道,作為城市的第一條公交線路。他正在招有技能的中國人,想讓我出任這個工程的負責人,被我拒絕了。我不是學工科的,不明白這個事情,你父親是學工科的,我就提議讓你父親去。”爺爺的話讓趙成英一時無話可回,他無力地一下子蹲坐到地上。
在一年的四個季節里,趙顯龍最喜歡的是春天,尤其是初春。初春的陽光所到之處都是暖洋洋的,背陰的地方卻還有冬的微寒和沒有融化的殘雪,在湛藍的天空下顯得更加冷寂。和煦的春風吹拂在光禿禿的樹干上,發出低沉的碎語聲,被行人腳步驚嚇的山鳥啾啾地叫著,趙顯龍喜歡沉醉在其中。春天的各種氣味對他來說,都那么令人興奮——解凍的大地的氣息,最后一場雪的氣息,而壓倒一切的是楊樹發芽的清新氣味,樹木的芬芳蓋過了大海咸苦的味道。趙顯龍此時正站在岸邊的一塊青石上,看著一條運輸的大船駛向遠方,他對身旁的一個中年人說:“打魚回來時拐到褡褳島上,去看看島上那房子。我也該上島了。”說完他回頭向不遠的理發店走去。
趙顯龍中分式的頭發長得已經過了鬢角,他想著在回家前去理發店修剪一下,這樣也會給父親大人一個好的印象:“媳婦生了個女娃,父親因為不是條真漢子,賭氣不讓我回去,起碼我得把自己弄得干凈利落。”
許是太陽還沒有升起的緣故,理發店的生意冷冷清清。趙顯龍走進去,發現一個客人都沒有,有些詫異,以往他這時來,每把椅子上都坐著披著白布單的人,這些人有的頭朝后仰在椅背上,還有的低著頭。趙顯龍在一把朝陽的椅子上坐下,同時囑咐剃頭的師傅不要把他的頭發剪得太短,那樣看上去會像日本人。剃頭師傅說:“像日本人有什么不好?又干凈又利索。”
趙顯龍仿佛聽出了話外音:“你不也經常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嗎?還給他們拉貨。”
剃頭師傅經常給他剃頭,說話也就不那么顧忌了:“現在搞海上拉腳(運輸)的最賺錢了,正巧又趕上日本人下地(即入侵中國),他們給得又多。”
趙顯龍陡地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那不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嗎?你說……”
剃頭師傅拿起泛著白光的推子:“得了,我又不跟你借錢,你也別說了。”說完就嘎吱嘎吱地推起來。
剃完頭,趙顯龍用溫溫的肥皂水洗了一下頭和臉,頓時覺得渾身上下輕松了許多。
付錢時,剃頭師傅嘆了口氣,說:“以后的日子還有的過嗎?!”
趙顯龍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問:“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心里有氣吐不出來。我不像你有錢有勢還認字,說理說不出還可以告狀,我這可倒好,打掉牙還得往肚里咽!”
“需要我的話,我就——”
沒等趙顯龍說完,剃頭師傅就已經嚇得朝趙顯龍一個勁地擺手,并透過窗戶看店外有沒有人路過。
“看把你嚇的,誰沒事干了,來偷聽咱倆說話?再說了,即便是頭掉了,不也就是碗口大的疤嗎?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還別說得這么好聽,如果日本人殺了你家的人,你還能這么說嗎?哦,日本人不能殺你家人,因為你對他們還有用呢!”
趙顯龍被這一句話臊得只得掉頭就走,剛才那種輕松現在也蕩然無存了。趙顯龍很理解這位既老實又本分的剃頭師傅。剃頭師傅的親弟弟在金州三十里堡居住,是個純樸的莊稼漢,每到下水果和下蔬菜的季節,都會帶些新鮮的吃的來探望哥哥,哥哥家里有個大事小情他都來捧場。聽說哥哥理發店生意不景氣,他就帶十幾個朋友從金州遠道而來,專門到這里剃頭刮臉,熱熱鬧鬧的一整天,讓過路的人羨慕得要命。后來聽說他看到一個日本兵欺辱一個女中學生,就上去揪住日本兵打了起來。小日本雖然扛不住他的拳頭,可槍里的子彈卻沒客氣,一下就要了他的命。這個弟弟的死,是剃頭師傅心里永遠的痛。
趙顯龍一臉不高興地走回了柜上。沒進院門,跑堂的小伙子就跑過來:“老爺子來了。”
趙顯龍一聽父親來了,立即加快腳步,他邊走邊想:“他老人家怎么親自來了?出什么事了?”
“爹爹,你來這里一定是有大事!”趙顯龍的話和跨進門檻的腳是同時到達的。
“哦,是有件大事,而且是非常大的事!”趙云飛看著兒子鎮靜地說。
“怎么了?”趙顯龍急不可耐地問道。
“你馬上放下我們的運輸生意,去找山本次郎先生,他們要建一條有軌電車軌道,正在招有技能的中國人。”趙云飛站起身來在地上踱步。
“爹,你,你怎么能讓我去干那個活兒,那可是給日本人干活兒啊,說出去那可是漢奸!”趙顯龍剛洗過的頭發隨著他的聲音抖了一下。
“你給日本人拉貨就不是漢奸了?是不是漢奸不是看你干什么活兒,而是看為誰而干!馬上要成立的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要在我們這個地方開通有軌電車,這是我們中國的第一批有軌電車,它們將來會有很大的發展。你在日本學的不是軌道專業嗎?所以,我建議你去!只要不做對不起民族的事,你就不是漢奸!”趙云飛說完,兩眼盯著兒子。
“爹爹,我去就是了。”趙顯龍茫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