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安娜和格里高利是一見鐘情的情侶。沙皇尼古拉二世強占了旅大后，攫取了港口修筑權和經營權，以及中東鐵路的修筑權，然后指派有筑港經驗的東省鐵路公司工程師薩哈洛夫負責城市的規劃。作為薩哈洛夫的高徒，格里高利也被他帶到了中國北方最南邊的城市“達里尼”（1899年，俄國政府將大連改名“達里尼”，俄文意為“遙遠的”。1905年日俄戰爭后，日本將“達里尼”改回“大連”）。臨行前的一個晚上，格里高利第一次見到安娜，兩人互相吸引，墜入情網。安娜不顧一切地要跟隨父親薩哈洛夫和情郎奔赴異國他鄉。

來到中國后，安娜在一家醫院做了婦產科大夫。

趙云飛第三個孫子出生時，羊水先破，孩子就是下不來，孩子的頭幾次露出來卻又縮了回去。情況危急，趙云飛請來安娜，大人孩子才轉危為安。這樣的好日子沒過上幾個年頭，日俄戰爭開打了。

起初格里高利還對薩哈洛夫說：“日本沒什么可怕的，我們待的旅順港那是固若金湯！別說是日本人，就是我們波羅的海的艦隊也打不進來。”

薩哈洛夫猶豫了一會兒說：“年輕人，這話可不好說得這么絕，世上的事一切皆有可能。你要知道，日本人被我們從這里趕走了十年，他們這個民族別看人長得比我們小，但心可比天還大，我看問題不會這么簡單！”

“您這種擔心有點兒多余。如果我國政府對這場戰爭沒有把握，又怎么能讓我們在達里尼市建一個更大的港口呢？我已經想好了，這個港口建成的那天我就和安娜舉行婚禮！”格里高利手舞足蹈地說。

“但愿如此。果真是那樣，我會親手把安娜交給你。你就好好給我做助手吧，爭取早一天建成達里尼港口。”薩哈洛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格里高利畢竟年輕，他在工作中會接觸很多南來北往的中國人，有商界的，有政界的，還有軍界的，知道的事情也多，所以每聽到重要的消息，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薩哈洛夫和安娜，而且還是添枝加葉地說。他靈活的眼神加上繪聲繪色的描述，讓安娜和她的父親對他的話都信以為真。安娜享受著這份愛的滋潤，所以她把他說的所有事都當真。直到一天，格里高利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他倚在門框上臉色灰黃，斷斷續續地對安娜說：“快……快把我給你買的那個戒指盒子拿出來……”

“現在要它干什么？又不馬上結婚。而且離達里尼港口建成還有一段日子呢。”安娜奇怪地問道。

“對，我估計還得二十天。”薩哈洛夫一邊系著睡衣的腰帶，一邊從臥室走出來說。

“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的軍隊已經打過了金州，很快就會包……包抄過來。我們這里是天涯海角，無處可退了！”格里高利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個炸雷般的消息。

安娜一聲不吭地走進自己的臥室，一會兒工夫，她手托著一個小紅綢盒子出來了。格里高利接過盒子，從里邊取出一枚金光閃閃的黃金戒指。格里高利捧起戒指，那目光讓安娜覺得自己的幸福時刻竟然來得這么突然。

“去吧，安娜，我一會兒喊你。”薩哈洛夫低聲說。

安娜用驚惶的眼神看了一下父親，向屋里走去。

“尊敬的導師，我是來向您的女兒求婚的。”格里高利激動地說。

薩哈洛夫的臉也激動得紅漲起來，但他沒有說什么。

“您的意見？……”格里高利靜了一會兒，他望著導師的眼睛沉默了。

薩哈洛夫也有些慌亂：“我愿意，我接受你的這個請求，我很高興。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跟她說吧……”

“您同意了？太好了，我這就去跟她說，您同意我們……”格里高利沖進屋里。

當格里高利把戒指戴到安娜的手上時，門外一陣騷動，日本兵已經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格里高利把戒指盒塞給安娜，急匆匆地說：“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們都要在一起！”

他又轉身對薩哈洛夫說道：“別怕，有我在。我一定不會讓他們欺負你們，我生是安娜的丈夫，死是您的兒子！”

一個穿著土黃色軍裝的日本兵端著刺刀闖了進來。他先是用日語嘰里咕嚕地亂吼一通，那可惡的樣子就像是一只發情的公狗，然后他又生硬地蹦出幾個俄語單詞：“出去，出去，到外面去！”

安娜將身體靠近格里高利，又伸手拉住父親薩哈洛夫的胳膊，她想從兩位親人那里得到一些力量。然而父親薩哈洛夫的胳膊在劇烈地顫抖，這不僅沒有使安娜得到她想要的力量，反而加深了她內心的恐懼。倒是格里高利鎮定自若地對日本兵說：“我家里的長輩穿的是睡衣，不方便出去，有什么事情可以在這里說嗎？”

日本兵火了，他端起刺刀，一步一步地逼近安娜：“不去的，死了死了的有！”

三個人緊挨著走出了屋子。

左鄰右舍也都被從家里拖了出來。有幾個從未見過日本兵的俄國孩子依在大人的懷里快樂地叫著，大人們的臉上都陰沉沉的，他們一言不發。安娜見父親因沒穿長褲鼻子里淌出清鼻涕，她掀起披肩給父親擦去。父親微微一笑：“這些人當中就我最‘性感’了！”

然而再沒人為他的話笑一下。

一個小時后，被抓的人都被帶到了海邊。中途曾有幾個年輕的工程師試圖逃走，結果都被日本軍人一頓暴打，又抓了回來。人們被強制坐在潮濕的洼地里，許多人坐了一會兒實在受不了，紛紛起身蹲在地上。安娜蹲在父親和格里高利之間，父親小聲地埋怨格里高利當年不該把安娜拉上車：“如果留在家鄉，肯定會平安無事的。”他頗為后悔地說。

安娜寬慰父親：“只要能和爸爸在一起，就是……也值。”

她把“死”這個字巧妙地省略了。

他們所處的地方東西兩側都是開闊的海灘，前面是波濤洶涌的大海，后背站著一排手端刺刀的日本軍人，像是一片鐵絲網一樣，陰森森地斷了他們的后路。平時安娜在這個時候總是聚精會神地聽格里高利講那些她猜測不出結果的故事，而此時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格里高利時不時地用手指穿過安娜的頭發，將那些頭發摩挲得像是一個剛筑好的鳥窩。就在安娜驚魂未定的時候，身后傳來嘩啦嘩啦槍栓拉開的聲音，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眾人。一個臉長得像豬頭三的日本軍官領著一個中年男人走到人群中間，他亮了亮嗓門說：“哪位是薩哈洛夫？就是修筑這座港口的建筑師，請他站起來。”

安娜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她緊張地一把抱住父親。

格里高利知道肯定是兇多吉少，他看了看薩哈洛夫，又用眼神安慰了一下安娜，站直了身子對那個日本“豬頭三”說：“我是薩哈洛夫，有什么事跟我說。”

他說著上前一步擋在安娜和薩哈洛夫身前。安娜不知道格里高利這句話會引來什么樣的惡果，她把父親抱得更緊了，以至于呼吸都有些困難。一個中年男人看了看格里高利，又低頭端詳了一下手上那張已經模糊的印有薩哈洛夫照片的俄國專家名單，搖搖頭對“豬頭三”耳語了幾句。

“豬頭三”舉起手槍對格里高利的膝關節連開兩槍，頃刻間格里高利就倒在血泊里，他捧住膝蓋撕心裂肺地叫著，在地上翻滾。安娜顧不上“豬頭三”是否會再開槍，松開父親撲到格里高利的身上。她沖著“豬頭三”開始大罵，“豬頭三”又舉起槍對準安娜，就在他的食指要扣動扳機時，一個滄桑的聲音響起：“放了我的孩子，我是薩哈洛夫，我現在就跟你們走！”

“豬頭三”抬頭看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穿著睡衣的高大的俄國人。他回頭望望那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端詳了一番薩哈洛夫，又對了一下手中的照片，對“豬頭三”點點頭。

“豬頭三”放下槍，走到薩哈洛夫面前，規規矩矩地立正，然后指著中年男人說：“這位是關東軍長官，山本次郎先生。”

“久仰，久仰。”關東軍長官向薩哈洛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標準的日本鞠躬禮說，“我們到船上談談吧！”

這時海面上開過來一艘木船，看上去像是剛下水不多日的新船，船身長度足有十幾米，像鴨子似的揚揚得意地向岸邊開來。

“等等，我的孩子需要馬上救治！”薩哈洛夫指著還在地上呻吟的格里高利說。

“先生放心，我這就派人給他醫治。”“豬頭三”說完轉身朝一個日本兵喊道，“把他扶到驢車上，再找個大夫。”

“哈伊。”那個日本兵立刻向不遠處停的一輛驢車舉手示意，讓趕驢的人過來。

格里高利被抬上了驢車，安娜也要跟著上車時被日本兵擋在了車下，安娜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是醫生！”她用力推開日本兵，一個箭步上了驢車。

話說那天趙云飛正在家中東下屋的書房里教成雄、成好兩個孫子寫大字，不知何故突然掰起手指掐算起來，覺得兒媳生產就是這幾天的事了，便起身告訴兩個孫子要好好寫大字，他去給他們買光頭餅。

光頭餅是孩子們最喜歡的點心，平時吃不到，只有逢年過節或者串親戚時才能分到半塊。趙云飛之所以說要去給成雄、成好買光頭餅，是為了讓他們好好寫大字。可他出了家院的大門，卻沒有去賣光頭餅的商店，而是直奔安娜的家。安娜的家他曾去過多次，自從安娜給他接生了孫子后，他就經常去那里給安娜的父親送些上等茶葉或新鮮蔬菜。可今天，他來到安娜住的那所院落前，發現院門大開，四處不見安娜和她父親的身影，正在躊躇時，一個撿煤渣的孩子走過來告訴他：“這里住的老毛子都被小日本兵給趕到海頭去了。”

“這下可糟了，麻煩了，麻煩大了……”趙云飛捶胸頓足地說道。他擔心此時如果沒有安娜，兒媳婦肚子里的孩子還能生出來嗎？以前他擔心的是孩子是男是女，現在他想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平安出來就好，因為他需要這條好“漢”平安來世。“安娜，安娜，老天保佑我能找到你！”

回家的路上，趙云飛把安娜可能被日本兵帶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他就是沒想到此時安娜已經被他的大孫子趙成英領到家里，正給他的兒媳婦接生呢。

人就是這樣，一山望著一山高，趙云飛找不到安娜時，他擔心的是孩子的安全，當見到安娜時，又立刻將“安全”提升為“生男”，盼望最好是個男孩，好用上那早已起好的“漢”字。因此，當他得知并確定是個女孩時，竟然打發人去告訴兒子趙顯龍不用回來看了。

安娜接生完孩子之后，就給格里高利處置傷口去了。當她再回到西下屋的產房時，聽到趙云飛還在指桑罵槐地訓斥人。剛剛生產完的產婦因為聽到公公趙云飛的指責，一股火把應該下來的奶水頂了回去，嬰兒餓得哇哇大哭。安娜急得走出西下屋，對蹲在上屋臺階上的趙云飛說：“別說沒用的了，得想辦法讓嬰兒吃上奶水，不然……”

“成英啊，跟我出海去。”趙云飛霍地站起來沖著東下屋喊道。

“什么事，爺爺？”趙成英應聲從東下屋跑出來。

“去海里撈點兒紫菜，順便釣兩條魚，給你媽下奶。”趙云飛一邊說一邊向院門走去。

“好嘞，我這就去拿撈紫菜的鉤子。”趙成英一蹦三跳地跑進東下屋與門房夾出來的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