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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大公交
  • 張燕燕
  • 6936字
  • 2018-04-28 16:36:48

趙成英輕輕地推開西下屋母親臥室的房門,看到她一只手搭在窗臺上,另一只手上下揉著像鼓一樣的肚子,眼睛望著窗外陽光燦爛的藍天大地,臉上流露出歡愉的笑容,好像心里也同樣是亮堂堂的,甚至是熱乎乎的。他感覺到母親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不由得脫口說道:“媽,四弟是不是快要……”

“什么四弟,還說不定是四妹呢!你聽誰說的,媽媽這回就一定會給你們生個弟弟嗎?”母親收回搭在窗臺上的那只手,拍了拍發亮的肚皮說道。

“爺爺說的。他不只對我說過,還對二弟成雄、三弟成好都說過。”趙成英走到炕邊說。

“你聽他的?他那是指望你們英、雄、好三個孫子再加一個‘漢’,那就湊齊了他的夢想‘英雄好漢’。可眼下這個能不能是條漢子還兩說呢。你沒見你爸這兩天都沒回家嗎?他那是嚇得不敢待在家里,就等聽信了!”

母親起了一下身,倚墻斜躺問道:“成雄、成好都在家嗎?”

“在,他們倆都在爺爺屋里寫大字。”

“成英——”母親撇著嘴角問,“先生真的不教你們了?”

“聽說先生的家在旅順羊頭洼,那里曾經被日本軍人的炮彈炸得片甲不剩。”成英說,“今天早晨有人捎口信說,先生不能再給我們教書了!”

“那你們以后就不上學了?”母親無奈地望著趙成英說。

“先生說過,以后就由日本人給我們當先生了。我是中國人,決不會學日本話!”

趙成英的話剛一出口,母親就急忙坐直了身子,把脖子扭到窗外左顧右盼了一陣子,見四下無人后說:“傻孩子,這話可不能亂說。你沒聽你爸爸說,前陣子旅順那邊老毛子(俄國人)和小鼻子(日本人)都把天打紅了嗎?看樣子,小鼻子這回是有備而來的。要是小鼻子真的在這里站住腳了,我們今后的日子就更不會好過了!”

母親說完,眉頭頓時緊皺起來,汗珠就像雨滴似的順著臉頰往下淌。趙成英不知道母親這是怎么了,還以為是被小鼻子氣的,他順手抓起炕頭上一塊用過的毛巾,一邊給母親擦汗一邊說:“媽,別怕,你不是還有我們這幾個英雄好……漢嗎?”

“快去……”母親發出了近乎求救的聲音,“去……找爺爺。讓他把那個老毛子大夫請來,快,快……”

“媽,你挺住,我這就去找爺爺。”趙成英邊說邊沖出了房門。

趙成英的爺爺趙云飛是滿族人,曾在朝廷給李鴻章當過差,爾后又在上海開辦的輪船招商局就職。那是洋務運動時興辦的第一個中國民用工業企業,專門搞海上運輸。本來趙云飛憑他個人的學識、能力弄個幾品官員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豈料官場黑暗,家人又遭難,趙云飛下決心棄官回鄉,在家宅旁搭起一個簡易的廈子,終日不洗臉不剪頭地守孝三年。

李鴻章得知后,深為感動,令部下送去兩艘大船作禮。趙云飛這便開始在旅順口做起了海上運輸的生意。隨著生意越做越大,他結識了許多商界的大人物,其中一位便是愛新覺羅家族的貝勒爺。這位貝勒爺一眼看好了趙云飛,堅持要把女兒嫁給他。

趙云飛開始沒有應允,可當見到這位格格后,立即點頭答應。十六歲的格格長得很有福相,耳垂圓潤,就像剛剝了殼的新鮮荔枝,眼睛細細長長,脖子上戴一個大拇指長的和田白玉墜,三寸金蓮走起路來飄飄搖搖,十分性感。

由于格格比趙云飛小,不僅性格溫潤,還知書達禮,深得趙云飛的喜歡。在格格生了第一個兒子趙顯龍后,趙云飛高低不再要孩子了,他說:“看到格格生顯龍的全部過程,我真是受不了。真沒想到這是用大命換小命,不能再冒這個險了,讓格格過過好日子吧!”

格格聽到丈夫這體貼入微的話,十分感動,家里有好吃的,她總是先留給丈夫。她平時很少出門,擔心碰到鄰里投來的嫉妒眼神。等兒子顯龍長大了,她也上了歲數,不在乎這些了,想出門的時候卻又沒有氣力,站不穩了。所以格格常感嘆自己是個苦命人,時不時還咒自己幾句不好聽的話:“趕快死了吧,死了以后好托生成馬,天天馱著云飛跑。”

想到馬是一個挨累的動物,于是又改口說:“托生為貓吧,天天給云飛暖被窩。”

以前她最喜歡把和田玉墜摘下來對著太陽照,那可是她出嫁時阿瑪給她的最貴重的禮物。她常常照完了太陽又在手里摩挲著,唏噓不已。

她覺得家里人少,白天沒人說話太冷清了,就張羅給剛滿十八歲的兒子娶媳婦。

趙云飛因家有巨產,怕兒子趙顯龍被綁票,自小就不讓他出門。到了上學年齡,趙云飛又將私塾先生請到家里,還曾放話,說趙顯龍是他“趙家千頃地的一棵苗”,意思是誰家姑娘嫁過來,誰就間接成為趙家家產的繼承人。趙顯龍也真不含糊,十六歲時,他就獨自帶家傭和隨從乘自家的大船南下蘇杭兩地看美女,各處游歷,一路上揮金如土。回來后,他在自家院中挖了個大坑,撒上金魚,閑時提起魚竿坐在池邊釣魚,還雇了一個名叫二禿子的年輕人專門換水。只要市場上有稀奇的魚類,他便買來把玩;興趣過后,又將魚池用土填成小山似的,養上猴子、山雀、喜鵲,還有幾條大蟒,然后在三伏天把大蟒纏在身上,故意站在門口,路人見了都繞道而行。

格格對兒子的做派既恨又氣,但也無可奈何,因為丈夫喜歡。丈夫也曾勸慰她:“兒子行萬里路比讀萬卷書還有用呢!”盡管格格表面上礙于丈夫的面子沒說什么,可心里這個罵呀。但罵歸罵,日子還是由著兒子的興趣過。

這一年,趙云飛帶船去天津提貨,順路拜見在天津辦事的李鴻章。臨別時,李鴻章委托一個叫李純的學生幫趙云飛提貨裝船。船裝完貨,因風大浪高沒有起航,就在天津待了兩天,李純便安排趙云飛住在天津鄉下的家里避風。李純的家境一般,父母都是莊稼人,但李純的姐姐卻引起了趙云飛的注意。

這姑娘穿著很講究,在他們喝茶談話的屋子里穿堂而過,趙云飛一時分神就動了給兒子說媒的念頭。事后他回到家中,便立即托人打探底細,得知此女還待字閨中,馬上親自送去聘禮。不久,這位姑娘就在弟弟李純的陪同下嫁進了趙家大宅。

格格對這房媳婦也非常滿意,經常帶她去街市上最好的綢緞莊買些漂亮的衣料。這個趙李氏更是甜乎人,一年剛過就給家里添了個又白又胖的小子,趙李氏因此在這個家族里確定了位置。第一個孩子是男是女,對做兒媳婦的來說太重要了,格格不僅把趙李氏擎到了自己的頭頂上,就連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她看起來也越來越順眼了。

趙云飛光為給孫子起名一事就愁白了頭:給這大孫子起個什么名字才能表達出自己的快樂之意呢?大海?不行!大船?不好!最后定下來叫“家駒”,說是好比家里養的小馬、小驢、小狗什么的,叫起來順口,聽起來親切。可是一查家譜,孫子這輩犯“成”字,又覺不妥:誰家的孩子叫“成馬”“成驢”“成狗”的,多難聽呀!格格見丈夫愁得吃不下、睡不好的,便勸道:“愁什么,先這么叫著,等長大了再說!”

趙云飛聽完眼睛一亮,夸道:“媳婦,你真行!對,就先這么叫著。”

家駒兩歲時,又一個“駒”橫空出世。趙云飛喜出望外,嘴樂得都咧到耳根子底下了,這個孫子他沒動腦子就直接起名叫“二駒”。緊跟著“三駒”也下來了,這個天降的大喜把趙云飛給打啞巴了。他連續幾天都沒起炕,格格以為丈夫這是被三個孫子燒昏了頭,擔心他扛不住過去了,就成天陪在炕上勸:“你可別擔不住這福啊。福多是財,財多是壽,你看咱倆將來肯定能活一百歲,就憑這三房孫子也能給咱倆掙回幾萬兩銀子,就等過好日子吧,還愁什么呢?”

“我這不是擔不住事,也不是孫子多了燒的。”趙云飛霍地一下坐起來,兩眼瞪得像燈籠似的對格格說,“你看出來了嗎?我們孫輩能出來英雄好漢了!”

“你說這三個孫子哪個能出息成英雄好漢?”格格興奮地往趙云飛坐的地方挪了挪問道。

“你這個傻格格,我是說我們會有英、雄、好、漢四個孫子!”趙云飛激動得連說話都開始大喘氣了。

“啊,對呀,對呀。可不是呀!再一個肯定也是男孩!哎呀,你別說,咱兒子可真了不起,你看后屋家四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結果就老三養了個兒子,那三房全是丫頭片子。可顯龍幾年工夫就連養三個兒子,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呀!”

“咱養一個顯龍就能咬道,他們家養一窩也只能喂貓!”趙云飛一躍跳下炕說。

“對,對。咱這三個孫子個個都是咬道的!”格格說著也下了炕。

自從趙李氏懷上第四個孩子,公公婆婆再議論“英雄好漢”時,她一般都不再插話了,仿佛說這話是公公婆婆的專利。趙李氏不說話漸漸地成了習慣,聽到這些話時,她永遠都是低眉順眼、不聲不響。家里的零活兒,什么燒火、刷盤子,她總跟傭人搶著干。

格格看見了,覺得媳婦有些怪怪的,就問丈夫:“咱家兒媳婦這是怎么了?”

趙云飛翻了翻眼皮,嘆了一口氣:“這都是讓我給說的。你想想,怎么那么巧會又是男孩?假若是個女孩,那怎么叫得出口呢?”

“那有什么叫不出口的?哥哥叫趙成英,老二叫趙成雄,老三叫趙成好,這老……老四叫趙成……”格格半張個嘴望著趙云飛,沒繼續說下去。

“要是丫頭,這‘趙成漢’的名字還能叫出口嗎?”趙云飛接過話說。

“哦,可也是,是有點兒叫不出口。不過,不過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將來這個丫頭興許還是條好漢呢,這也說不定!”

格格一甩頭:“聽天由命吧!”

趙成英從西下屋出來,直奔對面東下屋爺爺趙云飛的書房。書房里靠墻的書架上整齊地堆積著線裝書,地中間擺著五把椅子和一張桌子。平時爺爺總是坐在一把靠椅上,看著他們在桌子上寫大字。可今天爺爺的靠椅上竟空無一人。

“爺爺去哪兒了?”趙成英急問抬頭看他的二弟趙成雄。

“去給我們買光頭餅了。”三弟趙成好撇嘴說。

趙成英轉身沖出書房,直奔大門外。

晌午的陽光是雪亮的,它把馬路和房頂照得青青白白,白的是土路,青的是房頂。那青色房頂的房檐上時不時站上幾只鴿子,它們嘰嘰咕咕地叫了一陣子,然后又哄地一下飛到遠方。趙成英想起前幾天的一個下午,爺爺曾對著房頂的鴿子問:“你們說我家那沒出世的孩子是小子,還是丫頭?”

屋頂的鴿子大概也知道自己說得不準,所以它們頭一揚都咕咕地飛走了,只剩下那瓦楞間的枯草,一蓬一蓬地隨風搖蕩了。

趙成英把目光從屋頂上收了回來,落在一輛從眼前經過的毛驢車上。他發現一個極其眼熟的女人坐在車沿上。那女人垂著頭注視著躺在車上的男人,而這個男人時不時發出的吼叫聲又讓這女人緊張得不斷東張西望。女人白大褂胸前醒目的大紅十字讓趙成英認出她就是曾被父親請到家里給母親接生三弟的老毛子大夫——安娜。

趙成英本來是按照母親的旨意出來找爺爺的,可爺爺沒找到卻意外地碰到了安娜。他想,找爺爺的目的本是請爺爺去找安娜,現在安娜就在眼前,他干脆先把安娜請回家再找爺爺,因為母親現在需要的是安娜,不是爺爺。想到這里,趙成英朝安娜坐的那輛驢車跑過去。由于跑得急,他差點兒與從驢車后快速走過來的一個人撞個滿懷。這個人一身鬼子黃軍裝,黑色的皮靴高到膝蓋,手中端的槍已上了刺刀,刺刀在光的照射下發出冷冷的寒光。

“你的,什么的干活?”小日本吼道。

“安娜阿姨,安娜,我媽又要生弟弟了,你快下來……”趙成英向繼續前行的驢車喊道。

“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小日本用槍橫擋在趙成英的胸前,一邊罵一邊推著趙成英向后退。

“是我媽要找安娜,你不能讓她走……”趙成英急得大聲哭喊起來。

拉車的驢大概是一大早拉完了磨就被套上車出來的,所以它步子邁得又碎又慢,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聽到趙成英的哭喊聲,它走得更慢了,還邊走邊拉屎。一個一個圓圓鼓鼓的驢糞蛋,熱乎乎地滾在土路上。小日本兵一看驢車要停下來,便想用槍托捶打驢的后腚,可他剛跑了幾步就跺上了一個驢糞蛋跌倒在地。他本應馬上爬起來,但看見眼前又掉下幾個還冒著熱氣的驢糞蛋,又氣又惡心,大聲地哭了起來。

趙成英沒想到這個扛槍的日本兵也能像他一樣哭,頓時增添了幾分膽量。他走過去扶起日本兵,端詳了一會兒。

“我媽要生弟弟,你讓她去幫幫忙吧。”趙成英一邊拍著小日本兵身上的土一邊說。

“他們是戰俘,我奉命押解。”小日本兵的漢語說得很流利。

“你怎么會說中國話?”趙成英望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日本兵問道。

“我家曾住過中國房客,我跟他們學的。”小日本兵羞答答地說。

“我家就在那個院里,那個敞開的院門。”趙成英指著對面的自家大院說,“我媽真的要生弟弟了,不信你進去看看。”他又轉頭看著安娜:“我三弟就是她給我媽接生的,你……”

“你下來吧,不過不能帶你的丈夫!”小日本兵指著安娜喝道。

安娜俯身跟丈夫耳語了幾句,跳下車跟著趙成英跑進大院。

遠遠地,趙云飛提著一摞光頭餅走過來,看到家門前圍了一群人,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便加快了步伐。他見人群猛然打開一個豁口,一個小日本兵隨著尖叫的聲音跑了過來。不料,小日本兵又踩到了驢糞蛋,腳下一滑,徑直向趙云飛奔去,抱住趙云飛,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嘴里不停地罵著:“八嘎,八嘎……”

趙云飛這時定睛一看,認出車上倚在車沿的人是曾給他接生過孫子的安娜大夫的丈夫——格里高利。格里高利右手抓住小日本兵頭上那帶著兩塊垂布的帽子,他因激動而漲紅的臉,在看見趙云飛的那一刻漸漸地黯淡下來。

趙云飛推開小日本兵,快步走到驢車前,俯下身去,小聲地問:“格里高利,你這是怎么了?怎么躺在驢車上?”

格里高利用幾乎只能自己聽到的聲音說:“這場戰爭,我們……敗了!今天早晨日本兵圍住了我們的兵營,命我們在十二小時內撤離大連,連我這個傷兵也不放過。你看我腿里的子彈到現在還沒來得及取出,安娜就被他帶走了!”

“你把他的夫人帶到哪兒去了?”趙云飛轉身問小日本兵。

“進那個大門里接生去了。”小日本兵一邊慢慢吞吞地說著,一邊用手指著土路對面的大院門。

趙云飛頓時明白,安娜已經進家給兒媳婦接生去了,他長吁了口氣對小日本兵說:“你先回去吧,他腿有傷跑不了,如果他跑了,你就跟我要人。”

小日本兵點了點頭,鼓足了精神上前一把奪回格里高利手中的軍帽,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這時街上的日本兵越來越多了,他們有的進商店搶光頭餅、搶白酒,有的正在院子里抓吃食的雞。最讓趙云飛氣不過的是,一個日本兵騎在一頭大黑豬的身上,笑哈哈地吆喝著豬快走。街旁聚集著一些中國老百姓,他們小聲議論著,擔心從今往后的日子更不好過,吃苦受累不說,性命就會像螞蟻一樣,任由這些日本人踐踏了。

趙云飛讀過書,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想的不是這些,他覺得如果這座城市被日本人掌管,那……他不敢想下去了。

西山的日頭就像除夕晚上窗欞上的剪紙,紅彤彤地照在山墻頭上。映在墻上的影子有的像正在飛奔的駿馬,有的像臥在田地里倒嚼的牛,還有的像看見了陌生人汪汪直叫的大狗。安娜在被火云映紅了的玻璃窗里,忙著接生孩子。等一切都結束了的時候,天邊的火云也淡了。飛奔的駿馬少了四只蹄子,倒嚼的牛已變得像貓一樣大了,剛才還汪汪咬人的狗也只剩下兩條后腿和一條短短的尾巴。安娜端著一盆被血污染透的水,從西下屋走出來。

趙云飛在安娜踏出門的那一瞬間,箭步推開上屋門前臺階上的格格走了下來。安娜興奮地放下盆子,手舞足蹈地說:“孩子很好,也很健康……”

“我知道,孩子一定會很健康,可……”趙云飛有些欲言又止。

“恭喜您,祝賀您,家里又添一口人。”安娜還是興奮不減地說。

“哦,我知道,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趙云飛的笑容遍布全臉,里面有折紋、皺紋,更有螺旋紋,就像是有人往水池里投進一顆石子一樣。然而當他向安娜的雙唇瞟過一眼的時候,這個笑容就馬上牢牢地凝固起來,而且越來越沒有光彩了。他撲棱一下耳朵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幾遍她也是個——姑娘。”

安娜笑著說:“三個孫子,今天又添了一個孫女了。您老爺子也太有福分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多么……”

趙云飛的面色剎那間變成灰色,他的眼睛像爐火似的紅了起來,上頜骨落到下頜骨上,顫抖起來。安娜見趙云飛快站不住了,她想喊臺階上的格格,但是她的嘴巴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因為她看到格格手里捧的荷包蛋碗已經滑落到地上了。

這一切來得這樣突然和意外,安娜感到自己此時就像一片可憐的小樹葉,被暴風雨隨意吹打和蹂躪。她無論怎樣也理解不了,眼前這位生活在五千年文明古國的中國男人為什么會對生一個女孩產生這么大的反應。她看到趙云飛抬起右腳狠狠地跺了兩下地,然后扯直了嗓子沖著西下屋的大門喊:“告訴顯龍不用回來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吧!”

“那,孩子的名字該起什么呢?”格格探出頭來問。

“廢話!不是早就起好了嗎?管他是什么,都叫‘漢’!”趙云飛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出了院門。

這時西下屋里傳來悲傷的哭聲。

“哎喲,這可不好,別哭,別哭。這哪能怪你呢?生男生女是老爺們的事,和咱老娘們沒有關系……”格格邊說邊下了臺階直進了西下屋。

安娜聽到格格的話,臉上露出一絲喜悅,她覺得這個善良的中國女人不僅聰明還蠻智慧。她三兩步走到了房前,擎起兩只還沾有血跡的手推開房門,走進她丈夫格里高利被暫時安置的屋里:“親愛的,那個女人順利地生下一個女嬰,既漂亮又健康,可不知為什么,她的家人并不歡迎這個女嬰。”

安娜揭開格里高利腿上的紗布,麻利地取出里面的子彈,撒上消炎粉后,她又仔細地看了一眼傷口,安慰道:“再養幾天就會好的。”

“謝謝你,安娜,你辛苦了。這一天,你不僅給我動了手術,還接生了一個孩子,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格里高利指著炕沿對安娜說。

“真不明白,趙云飛不僅讀過書,聽說還是個舉人,怎么這點兒事都看不開呢?都三個男孩了還不滿足!”安娜拉著格里高利的手說。

“中國人都喜歡男孩,這是他們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你的文化背景和他們不同,當然就不會明白了。另外,我們也該想想我們自己的事情了,畢竟我們是戰敗國的國民,必須抓緊時間早點兒離開這里,不然以后會有麻煩的。”格里高利心事重重地說。

“你放心,趙云飛會幫助我們的,不過我還是要找他談一談。”安娜站起身來嚴肅地說,“我再去西下屋一趟,看看產婦有什么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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