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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譯者序

一九五八年,加繆在談到自己的作品時說:“是的,我開始撰寫自己的作品時,有一個確切的計劃:我首先想表達否定。用三種形式:小說為《局外人》,戲劇為《卡利古拉》,哲學論為《西西弗的神話》。[……]但是[……]我知道人不能生活在否定之中,這點我在《西西弗的神話》的序言中說過;我準備表現肯定,也用三種形式:小說是《鼠疫》,戲劇是《戒嚴》和《正義者》,哲學論是《反抗者》。”由此可見,他的作品可分為兩個系列:一是“否定”系列,通常稱為“荒誕”系列,代表作為《局外人》,作者表達的是對荒誕的認識,即對人的狀況毫無意義的認識;二是批評界所說的“反抗系列”,代表作為《鼠疫》,作者認為,不應該僅僅認識到人的生活毫無意義,而應該在這些作品中表達反抗和行動的價值,表達反抗中人們的團結一致,以及人們會找到的自身尊嚴。因此,從《局外人》到《鼠疫》,加繆從表現清醒卻又孤獨的意識,轉而表達對斗爭群體的一種確認。

如果說《局外人》使人發現了一位天才作家,那么,《鼠疫》則宣告一位偉大作家的誕生。“三部荒誕作品”完成之后,當時的形勢已不允許采取無動于衷和虛無主義的態度,而要對占領者進行抵抗,加繆也就轉入反抗系列的創作。

《鼠疫》的創作經過了長時間的醞釀。一九三八年,加繆就在記事本上寫下一些片斷,后來用于小說之中。但他真正動手創作這部作品,則是從一九四一年四月開始。該年十月,他開始閱讀各種著作,對鼠疫以及歷史上發生鼠疫的情況進行了解。一九四二年八月,他開始撰寫小說的初稿,于一九四三年九月完成。在其后幾個月則對初稿進行重大修改。他決定讓一位讀者不知道的敘述者來進行敘事,添加格朗和朗貝爾這兩個人物,使科塔爾這個人物顯得神秘,增加對因鼠疫而引起相愛的人們分離的想法,使小說的結構更加清晰,并刪除某些段落的抒情色彩。另外,他經歷了戰爭和德軍占領,對作品的某些段落作了補充和修改。小說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出版,立即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出版后三個月已印刷四次,印數達十萬冊。另外,小說還得到令人羨慕的批評家獎。

《鼠疫》像五幕古典悲劇那樣分成五個部分,表示瘟疫流行的各個階段。第一部第一章是序幕,介紹故事發生地點奧蘭的情況,是作為代言人和“歷史學家”的敘述者的前言。第一部講述發現死老鼠以及瘟疫開始流行的情況,時間是四五月份。第二部是在五月至七月,這時城市已經關閉,大家成為鼠疫的囚徒,鼠疫則成為“大家的事情”(第73、144頁)。當局感到不知所措,市民自發組織衛生防疫隊,但夏天(六月)來臨,有利于瘟疫的流行。第三部在八月,只有一章,“炎熱和疫情達到頂峰”(第185頁)。第四部為九月至十二月,鼠疫“舒適地高居于頂峰之上”(第260頁)。第五部在第二年一二月,鼠疫最終消退,城門重新開放,時間是“二月一個美麗的早晨”(第324頁)。

小說中的鼠疫流行情況,是用統計數字來表現。第一部第二章,四月十六日發現一只死老鼠,四月十七日發現三只,四月十八日在不同地方發現十幾只、五十來只、好幾百只,四月二十五日發現六千二百三十一只,三天后則是八千只。然后是人患鼠疫死亡,四月三十日,里厄大夫住宅的門房米歇爾死去,后來死亡人數為二人、二十人、四十人,到第二部第六章,每星期死亡七百人,后來則是一天死一百二十四人。第三部描述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埋葬一車車尸體。到第四章末尾和第五章,統計數字表明,疫情在減退。瘟疫流行的逐漸嚴重和其后的消退,形成了小說的悲劇結構。

小說的結構還用季節的轉換來表示。第一部是在春天,第二部大致在夏天,第四部是秋天,第五部則是冬天。表示季節的則有天氣情況,如大霧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五月份炎熱初臨,夏日的煎熬,六七月間刮起了風,“整個夏末,如同秋雨連綿”(第195頁),九月份和十月份,“薄霧、炎熱和雨水在天空中相繼出現”,十月初,“一陣陣暴雨沖刷了條條街道”(第207頁),十一月萬圣節,“冷風不斷吹拂”(第259頁),十一月底,“早晨已變得十分寒冷”(第268頁),第二年一月初,“上空仿佛跟結冰一般”(第298頁)。這些天氣情況,仿佛是瘟疫出現、流行和消退的原因。同時,天氣情況也增強了敘事的悲劇色彩。例如,門房死后第二天,“大霧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第34頁),門房之死就顯得更加重要。又如,帕納盧神甫第一次講道時,雨下得越來越大,暴雨擊窗的聲音使寂靜更加突出(第103頁),具體地展現了天主發怒這一講道的主題。

在小說的這一總體結構中,作者也常常使用傳統小說中的伏筆,為悲劇事件做好準備。例如,在第四部第三章中描寫法官奧通之子患病死去之前,塔魯的筆記本里曾有如下記載:“小男孩模樣變了。他[……]背有點駝,活像是父親的影子。”(第126頁)塔魯之死也埋下伏筆,敘述者強調塔魯筆記本的記載變得相當古怪,“也許是因為疲勞,字跡變得難以辨認”(第304頁),寫到后來,他的“字跡開始歪歪扭扭”(第306頁)。

另外,小說中場景多次相互對應。例如,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講道和第四部第四章第二次講道相對應,朗貝爾在第二部第九章中找門路想要出城,但并未成功,而在第四部第二章中,他即將取得成功。他在這兩次努力中,都跟里厄大夫進行談話,第一次談話時,他跟大夫持對抗態度,第二次談話時,他決定留下跟大夫一起斗爭。這些對應的場景,說明帕納盧神甫和朗貝爾這兩個人物從第二部到第四部的思想轉變。而第二部第七章和第四部第六章塔魯和里厄的兩次談話,則表明他們之間的接近和友情。

小說中提到或描寫一些人物的死亡,計有門房、奧通之子、里夏爾大夫、帕納盧神甫、法官奧通、塔魯和里厄的妻子。其中最激動人心的是奧通之子和塔魯的死亡,還有扮演俄爾甫斯的演員的死亡。

首先是奧通之子的死亡。這孩子的死促使耶穌會神甫帕納盧的思想發生變化,同時也產生了書中的一大議題:眼看一個無辜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又如何能相信天主?其次是塔魯之死,他死在鼠疫桿菌已被戰勝之時,說明這世界荒謬。在第四部第六章中,他對里厄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而這時在第五部第三章中,他沉默寡言,命在旦夕,即將跟朋友永別。最后是扮演俄爾甫斯的演員之死。這演員雖然無名無姓,他的死卻有多種意義。一是表明分離,在演出中跟在傳記中一樣,俄爾甫斯雖說得到冥后普西芬尼的同意,仍無法把歐律狄克從地獄帶回人間,二是這出戲每星期演一次,俄爾甫斯都要用優美的音調進行抱怨,而在鼠疫流行期間,奧蘭居民也是每星期都在重復同樣的生活,三是說明瘟疫無情,連表現虛構作品的演員也不放過。因此,舞臺上的演出表現了市內發生的場景,這在作品中稱之為套嵌,即在故事中有故事。

一九四三年九月,加繆完成了小說的初稿,但還不知道把小說的題材交給誰來敘述。當時決定由四位敘述者來敘述這一故事:一是里厄的記錄,二是塔魯的筆記,三是文學教授斯特凡的日記,四是由敘述者即作者把這些材料連接起來,但顯得十分單調。在定稿中,里厄合并了斯特凡的日記(這一人物也隨之消失),取代了作者,結果是觀點減少,作品顯得更加統一。

然而,“作為這部紀事主題的奇特事件”(第3頁),是由一位隱姓埋名的紀事作家來撰寫。于是,這位業余歷史學家就隱藏于事實、資料、見證、知心話的后面,而這些材料可以證明他的故事真實可信。

敘述者雖說因謹慎而使用第三人稱,卻也難免要顯示他的存在,如使用法語,使用“我們的同胞們”這樣的詞語,而法語中“我們的”這個物主代詞就排除了所有像朗貝爾和塔魯那樣的外來人。另外還有這樣的話,如“這座城市本身丑陋,這點應該承認”(第3頁),“我們的同胞們努力工作[……]當然啰,他們也喜歡普通的樂趣,他們喜歡女人,愛看電影、洗海水浴。”(第4頁)因此,不需要作介紹,從字里行間就能看出他的身份。首先,他是男人,是長期住在奧蘭的法國人,而且是純粹的法國人,他不去看望阿拉伯人,只行走在歐洲人居住的街區,提到的是“本市的大教堂”(第102頁),而不是清真寺。

雖說要到小說最后一章才揭示敘述者就是里厄大夫,但在書中有眾多跡象表明里厄大夫就是敘述者。例如,敘述者在第一部第一章末尾指出,“他扮演這個角色,就得去收集這部紀事中所有人物的知心話”(第7頁),而書中能做這件事的人,只有貝爾納·里厄一人。又如,塔魯在筆記本里描繪了里厄的肖像,而據敘述者看,“這肖像描繪得惟妙惟肖”(第31頁),也說明他就是里厄大夫。另外,敘述者進行議論,把格朗譽為“不愛拋頭露面的微不足道的英雄”之后說:“里厄大夫[……]至少持這種看法。”(第150頁)

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敘事往往圍繞里厄大夫的活動來進行,一章的開頭往往提到大夫,如:“四月十六日上午,貝爾納·里厄大夫走出診所”(第8頁),“塔魯記載的數字準確。里厄大夫對此有所了解”(第33頁)。讀者也往往跟他一起和格朗、塔魯、朗貝爾、帕納盧等人相遇。另外,我們了解格朗和朗貝爾的活動和思想,只是因為里厄大夫也對此了解,而且加繆總是明確指出這點。例如,在第二部中敘述了朗貝爾為離開奧蘭市而進行的一切活動,但這些事里厄大夫全都知道,下面兩個插入句可以證明:“根據朗貝爾對里厄大夫提出的分類方法”(第116頁),“正如朗貝爾略帶苦澀地對里厄說的那樣”(第117頁)。由此可見,朗貝爾把自己的活動都告訴了里厄,而書中的敘述則是由里厄轉述。在敘述涉及朗貝爾的活動時都會有這種標記,如“有一天,朗貝爾對他說,他喜歡在凌晨四點醒來,并想念自己的城市”(第120頁),“他[朗貝爾]獲悉確實無法通過合法手段出城之后,曾對里厄說,他決心采取其他手段”(第152頁)等等。

既然書中已有眾多跡象表明里厄大夫就是敘述者,那么,又為何要到最后一章才承認這點?對這個問題,小說中作出了回答:敘述者指出,他隱姓埋名,就能采取客觀證人的語調,使他的證詞變得更加有力。而如果加繆從一開始就讓里厄大夫來敘述,他就會使這個人物變成自我吹噓的英雄,敘事也必然要使用第一人稱。而讓一個匿名的敘述者來談論里厄大夫,就可以只談事實,不談人物的內心感受,使這個人物變得謙虛謹慎,而在加繆看來,這也是真正的英雄必備的一種優點。另外,用第三人稱來寫,也就不需要寫出他這個“分離者”的痛苦。

然而,初稿中使用四位敘述者的設想,在定稿中仍留下痕跡,最明顯的是塔魯的筆記。這也是敘述者使用的一種材料,使敘事顯得更加真實。敘述者認為,“提供另一位證人對前面描述的時期的看法不無裨益”(第25頁),雖說他“似乎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有獨鐘”,但他的筆記“仍可為這個時期的紀事提供大量次要的細節”(第26頁),并展示疫城生活“最真實的圖像”(第123頁)。塔魯作筆記并非是為了留給后世,也不是說教和評論,如對逗貓的矮老頭和哮喘病老人的描寫,他只是對法官奧通有漫畫式的描寫。

讀者從一開始就得知,敘述者是位業余歷史學家,因此他對材料的處理也顯得隨心所欲。他設法使塔魯這位“危險的競爭者”的筆記,不要給他的紀事蒙上過多的陰影。為此,他采用了下列手法。一是對塔魯的筆記分散引述,使這另一“紀事”處于次要地位。二是他不僅限制“筆記”的篇幅和出現次數,而且還對其進行審查和評論,說“這種紀事十分特殊”(第26頁),并說其中有“反常的言語和思想”(第28頁)。三是對“筆記”進行壓縮,如不談塔魯提供的細節,或者把塔魯記載的話變成間接引語,如“他也繼續觀察他愛看的那些人物。據說,那個戲弄貓咪的矮老頭也活得凄慘”(第124頁)。由此,這些“筆記”的原意有了改變,它們控制在敘述者手里,任憑他如何處理。他不但控制了所有的材料和證詞,而且也控制了所有對話,有時完全重寫,有時則進行壓縮。例如里厄和塔魯的第一次談話由里厄大夫全文報導,因為據他看,塔魯只認為這次長談“收效甚佳”,卻覺得沒有必要記在筆記本上。當然,這只是作者的一種安排,目的是使敘事更加統一,而不是因為里厄大夫野心勃勃。也正是作者的這種安排,使平庸無奇的格朗在患病后奇跡般康復,而才干出眾的塔魯卻一病不起,命赴黃泉。不過,作者也為此寫下伏筆:“鼠疫會放過體質羸弱之人,尤其會殺死身強力壯之人。”(第49頁)

為了擯棄抽象概念,為了使鼠疫的景象更加生動,加繆讓主要人物承擔一個艱難任務,那就是使這個事件具有深刻意義。當然啰,“人不是一種觀念”(第179頁),《鼠疫》也不是一部主題小說:格朗、里厄或朗貝爾都不是用來傳達一種思想,塔魯不是用來表達荒誕哲學,里厄也不是用來表達反抗哲學。雖然如此,小說的主要題材仍要由人物來表現,主要有朗貝爾、科塔爾、格朗、帕納盧神甫、法官奧通、塔魯和里厄。

朗貝爾是巴黎一家著名報社的記者,被派到奧蘭來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條件。他是追求個人幸福的青年,城門因鼠疫流行而關閉后,他想方設法離開這城市,以回到巴黎跟心上人團聚。最后事情即將辦成,他卻感到這樣離開可恥,決定留下來跟里厄一起戰斗。在鼠疫消退、城門重開之后,他終于跟妻子重逢。他的經歷也借鑒了同樣是記者的加繆的經歷:加繆也曾流放,于一九四二年跟妻子分離,直至法國解放。

科塔爾是個神秘人物,因為他的生活跟其他人物不同。讀者認識他是從他自殺未遂開始。他這個人神秘莫測,因為他不僅是酒類代理商,而且以前還犯過事。他在鼠疫流行期間靠走私發財,在鼠疫消退后失望而又沮喪,最后竟瘋狂地向行人開槍,結果被警察逮捕。他跟朗貝爾完全相反,受自私心理驅使,拒絕參加衛生防疫工作,在城市解除瘟疫之后就變成了瘋子。

格朗是市政府小職員,雖說毫無英雄氣概,卻“具有默默工作的美德,是推動衛生防疫工作的真正代表”(第146頁)。他也是“分離者”,但這種分離跟城門關閉無關,而是因為家境貧困,使妻子離他而去。敘述者談到他時既幽默又充滿感情。他因想不出恰當的詞語,無法寫申請書,也無法給妻子寫一封情書。他想寫一部小說,修改了上百次,卻只寫出第一句話。他的姓格朗,法語為Grand,意為“偉大”,似乎跟他的情況完全不同。然而,他做事勤勤懇懇,為人寬厚、正直,看法正確,處事低調,卻想使自己的生活具有偉大意義,讓別人對他“脫帽致敬”(第208頁),因此,他代表的是某種英雄主義,在作者看來也許是小說中最激動人心的人物。另外,格朗是唯一沒有出現在塔魯的筆記里的人物,他完全在敘述者的掌控之中。

帕納盧神甫是“博學而又活躍的耶穌會會士”(第18頁),但加繆卻使他在許多方面像冉森教派教徒,即嚴守教義,卻十分悲觀,認為萬能的天主只賜恩于少數選民。他又是學者,是研究圣奧古斯丁的專家,而圣奧古斯丁的思想卻是冉森教派的源泉。他在鼠疫流行期間作了兩次講道。第一次講道時認為鼠疫是天主降災。但在法官奧通的兒子死后,他的思想發生變化,參加了衛生防疫組織,在第二次講道時已不像第一次那樣純粹在說教。不久之后,他也患病,卻拒絕醫生治療,仍然堅信天主,死后病歷卡上寫著:“病情可疑。”(第258頁),這“可疑”也許同時針對他的信仰。可以說,他第一次講道反映出德軍占領初期法國教會某些領導人的看法,即法國人理應遭到失敗;但他參加衛生防疫組織之后,就成了參加抵抗運動的所有天主教徒的代表。

法官奧通是小說中最早出現的人物之一。他循規蹈矩,對自己確信無疑,他一家人就餐的情況,塔魯在筆記本中作了漫畫式的描寫。他為人處事鐵面無私,在兒子死后才發生變化,對世界的看法變得更加人道。他這個法官在鼠疫流行期間無事可做,就參加衛生防疫工作,最后也患病死去。

塔魯是除里厄之外在小說中所占據篇幅最多的人物,也是作者讓他連續講述過去經歷的唯一人物。他父親是代理檢察長,工作是判處某些被告死刑。他因此參加革命斗爭,以跟把謀殺合法化的社會進行斗爭。但他發現那些革命者也在殺人,就決定不再殺人,但因此卻對自己判處終生流放,這也使他不再相信能使生活有意義的理想,而是只想求得安寧。來到奧蘭后不久,鼠疫發生,他主動提出建立衛生防疫組織,跟里厄并肩戰斗,最后患病死去。他的追求雖然失敗,至少像反抗者那樣生活過。

里厄是小說的主人公,處于小說情節的中心,所有主要人物都圍繞著他。首先,他頭腦清醒,為人正直,在當局想掩蓋真實情況之時,第一個說出這瘟疫的名稱,并促使當局宣布發生鼠疫和關閉城市。其次是謙虛,他總是認為自己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從不夸耀,甚至不主動請別人給他幫忙,而總是別人提出要給他幫忙。他還多次強調自己的知識和看法有局限性。他在跟另一位醫生卡斯泰爾談到血清是否有用時說:“其實我們對這些都一無所知。”(第63頁)塔魯問他是否相信天主,他雖然不信,卻回答說:“我處在黑夜之中,想要看得一清二楚。”(第136頁)另外,他能理解別人,為人寬厚。即使對自殺未遂的科塔爾,他也不愿給他增添麻煩,對一心想出城的朗貝爾,他雖說不愿相助,卻理解記者追求幸福的愿望,對格朗,他并不覺得滑稽可笑,對法官奧通,也不加以批評,他理解塔魯的悲觀失望,他不相信天主,卻去聽帕納盧神甫的第二次講道。后來,塔魯給他談了過去的經歷,他聽了之后說:“我覺得自己不喜歡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我感興趣的是做個男子漢。”(第281頁)

一九五五年,加繆在給羅朗·巴爾特的信中說:“我希望《鼠疫》能被讀出多種意義。”首先,這部小說客觀地描寫了鼠疫在一座城市流行的情景,如發現死老鼠,病人的癥狀(口渴、高燒、腹股溝淋巴結炎等),城市檢疫隔離,居民處于流放狀況,采取的衛生醫療措施,以及社會上的種種情況。另外,里厄在第一部第五章中回憶起歷史上發生的幾次鼠疫,帕納盧神甫在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講道時也提到以前發生的鼠疫。

其次,這部小說有象征意義,暗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法國人民對德軍占領的抵抗,這對一九四七年的讀者來說顯得更加清楚。小說中許多段落描寫的情況,也確實跟德軍占領時的情況相同。例如,小說中打電話和通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就像當時跟自由區(非占領區)打電話和通信那樣。又如實行宵禁,禁止出城,在小說中跟德軍占領時期一樣,也有逃跑的事發生。當局還采取措施,限止食品和汽油的供應,食品店前于是排起長隊,有些老板就提高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黑市和走私隨之產生。小說中提到奧蘭體育場設置的檢疫隔離營,則使人想起納粹德國關押猶太人的監禁營,而把有些街區隔離開來,則是暗指歐洲有些城市中的猶太人聚居區。而敘述者在講述把尸體送往焚尸爐時,則顯然是指納粹德國當年焚燒成千上萬男子、女子和兒童的焚尸爐。歡慶城市擺脫鼠疫和哀悼鼠疫受害者的場景,則使人想起法國解放的情景。正如加繆在給羅朗·巴爾特的信中所說:“《鼠疫》明顯的內容是歐洲對納粹主義的抵抗斗爭。”

最后,這部小說還有哲學上的意義,那就是指出這世上的荒謬之處。生活在許多方面毫無意義,人只要封閉在自己的習慣之中就是如此。小說中敘述者說,奧蘭這座城市,“人們既會在那里百無聊賴,又會竭力養成習慣”(第4頁),人們努力工作,設法多賺錢,并“把其他時間用來打牌、喝咖啡和聊天”(第4頁)。這“習慣”二字在書中多次出現,并成為平庸的同義詞,這種平庸有時是心甘情愿,有時則為生活所迫。這習慣表示沒有計劃和未來,是死亡的一種形式。鼠疫流行之后,這種不斷重復的生活顯得更加突出。例如,朗貝爾只好反復聽《圣詹姆斯醫院》這張唱片,電影院不斷重放同一部影片,演出《俄爾甫斯與歐律狄克》的劇團被迫留在市里,“幾個月來,每逢星期五,本市歌劇院里就響起俄爾甫斯音調優美的抱怨和歐律狄克毫無用處的呼喊”(第218頁)。“重新開始”這四個字也就在書中多次出現:“清晨,他們又回到災禍之中,也就是回到墨守成規的生活之中。”(第201頁)

當然,重新開始也會有肯定的意義,只要是重新開始斗爭,以便使生活有意義。格朗不斷重寫他小說的第一句話,里厄不斷給病人治療,卡斯泰爾不斷研制血清,朗貝爾不斷想辦法出城,而據朗貝爾說,鼠疫,“這是要重新開始”(第178頁)。但這種不斷進行的斗爭,卻往往白費力氣。斗爭不斷重新開始,這也是人生沒有意義的一個方面。小說也因此具有悲劇性,而加繆的悲劇性則具有荒謬的形象。從表面上看,《鼠疫》中的人物最終取得了勝利,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塔魯在疫病被戰勝時死去,里厄失去了朋友和愛妻。尤其是,“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亡也不會消失”(第341頁)。然而,《鼠疫》中的世界并非令人絕望,對荒謬的反抗使生活有了意義和理由,也使書中的人物令人敬重。

《鼠疫》的譯本,最早出自顧梅圣(署名顧方濟)、徐志仁的手筆,由林秀清(署名林友梅)校閱,一九八〇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林老師當年曾對我說,請顧老師翻譯此書,是因為他對天主教熟悉。書中帕納盧神甫是“博學而又活躍的耶穌會會士”,理應是天主教徒,當時阿爾及利亞信奉的是天主教,對信奉的至高神的稱謂是“天主”,而由于天主教跟東正教和新教并列為基督教三大派別,所以書中的教徒稱為chrétiens(基督教徒)。帕納盧神甫第二次講道時,談到了la Mercy,顧老師譯為“贖俘會修道院”,我雖說相信顧老師的譯法,但也需要加以核實。手頭的紙質辭書中均未找到這個詞,最后在網上找到這修會的全稱為Notre Dame de la Rédemption des Captifs de la Merci,是為解救被撒拉遜人關押的許多基督教徒而在西班牙建立,所以應取顧老師的譯名。另外,在翻譯中,也看出顧譯本的另一優點,那就是對醫學術語的翻譯準確無誤。顧老師生前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現為交通大學醫學院)法語教授,對醫學術語熟悉,即使有疑問,也可請教校內的專家教授。我曾受顧老師委托多次參加衛生部出國進修考試法語試題的命題工作,對該校教師這方面的專長十分了解。如書中bubons一詞,《新法漢詞典》上釋義為“腹股溝淋巴結炎”,顧譯為“腹股溝腺炎”,更加確切,又如ganglions mésentériques,可譯為“腸系膜淋巴結”和“腸系膜神經結”,顧譯選擇后者。當然啰,這次既然重譯,也應該在對原文的理解和表達方面作出自己的努力,以不辜負顧老師和林老師生前對我的教誨和期望。

譯者

二〇一〇年九月識于海上涼城

品牌:人民文學出版社
譯者:徐和瑾
上架時間:2021-01-12 15:58:22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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