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我的生活(7)

【烏云遮住了明亮的天空】

1892年的冬天,一抹烏云遮蔽了我童年時代的明亮天空。我的心里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歡樂,只有懷疑、焦慮和恐懼,書本也不再吸引我。今天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我還是不寒而栗。我曾寫過一則小故事,名叫《霜之王》,把這篇文章寄給了帕金斯盲人學院的阿納格諾斯先生,這件事成了以后麻煩的根源。為了把事情說清楚,我必須把這件事的相關事實交代一下,這樣對我和我的老師才公平。

我在家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我學會說話回到家后的第一個秋天,我們住在“鳳尾草采石場”的時間比過去久一些。有一次她給我描述深秋里紅葉的美麗,讓我想起了記憶中的一個故事,這故事一定是別人講時我不經意間記住的。就像小孩子想的那樣,我以為我正在編故事,生怕這個故事會從我腦海里偷偷溜掉,急忙坐下把它記了下來。我思如泉涌,寫作給我帶來喜悅。文字和形象在我的指端游走,我把想到的一個又一個句子記在我的盲文板上。現在,如果一些文字和形象讓我不假思索地就能想到,這說明它們可能不是我頭腦里迸發出的靈感,而是我沒有忘干凈的別人文章里的殘留痕跡。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盡情閱讀,完全沒有原創和抄襲的“版權”概念。而即便是今天,我仍然很難分得清楚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從別人的書里看到的,我想是因為我對世界的大部分認識都來源于別人的眼睛和耳朵。

故事寫完后,我讀給老師聽,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雀躍心情。我沉浸在朗讀這些優美文字的喜悅之中,不能容忍別人打斷,即使是為了糾正我單詞的發音。晚餐時,我把故事讀給全家人聽,他們對我能寫出這么好的文章而驚喜,有人甚至問我是不是我從哪本書里看來的。

這問題讓我非常震驚,因為我一丁點都不記得有誰曾給我讀過這樣的故事。于是,我大聲說道:“哦,不,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是為阿納格諾斯先生寫的。”

就這樣,我把故事謄寫下來,并且把它作為生日禮物寄給了阿納格諾斯先生。有人建議我應該把“秋天的落葉”這個題目改為“霜之王”,我聽從了建議。我親自把這個小故事送到了郵局,一路上我都神氣活現的,仿佛走在云彩上,完全沒想到要為這件生日禮物付出多么慘痛的代價。

阿納格諾斯先生很欣賞我的《霜之王》,還把故事登在帕金斯學院的一份校刊上。這是我快樂的頂點,但很快就墜到了地面。我回到波士頓之后不久,就有人發現了一篇同《霜之王》相似的故事,名字叫做《霜之仙女》,出自一本我出生之前就出版了的《布萊迪和它的伙伴們》的集子,作者是瑪格利特·T.肯拜小姐。這兩篇故事無論在思路還是語言上都極其相似,這足以證明我讀過肯拜小姐的故事,我的那篇是剽竊之作。這讓我難以理解,但是當我明白了的時候,既震驚又傷心。沒有一個孩子吃過比我更大的苦頭,我顏面盡失,讓我最愛的人飽受爭議。可是究竟怎么發生的呢?我絞盡腦汁地回憶寫《霜之王》前讀過哪些有關霜的文章,可是除了最正常聯想到杰克·弗羅斯特[10]以及一首寫給孩子們的詩《霜的怪事》,我什么也想不起來。而且,我沒有在我的文章里用過這首詩。

起初,盡管阿納格諾斯先生也深受困擾,但他似乎還是相信我的清白,對我格外和藹可親,讓我獲得了短暫的輕松。為了讓他高興,我盡量掩飾自己的不快,準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參加華盛頓誕辰的慶典活動,在我得到壞消息之后不久就要舉行這個慶典了。

盲女們讓我在化裝舞會中扮演谷物女神瑟瑞斯。我清楚地記得那一身美麗的打扮,我身裹華服,頭戴紅葉花環,手和腳上都裝飾著果實和谷物。然而在嫻靜的面具之下,我的心里埋藏著深深的愁苦。

慶典的前一天晚上,學院里的一位老師問了我一個關于《霜之王》的問題,我告訴她,蘇利文老師曾跟我講過杰克·弗羅斯特和一些他的杰出作品。我說的某些話讓她覺得我承認記得肯拜小姐的《霜之仙女》,盡管我一再強調她完全誤解了,她還是向阿納格諾思先生報告了她的結論。

于是,那個對我和藹友善的阿納格諾斯先生認為受了欺騙,轉而變得對我的辯解充耳不聞。他相信,至少是懷疑,我和蘇利文老師故意竊取他人的成果,并且把剽竊作品交給他,為了騙取他的賞識。我被帶到一間小屋里,接受由學院教師和官員組成的調查法庭的質問,而蘇利文老師被隔離在外。隨后,我被翻來覆去地問訊,調查團似乎已經給我下了論斷,他們想盡各種辦法迫使我承認曾經讀過《霜之仙女》。他們問的每一個問題我都感到懷疑和猜忌,同時,我覺察到一個親密的朋友正在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然而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的心直跳,血液倒流,除了幾個簡單的音節,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意識到這只是場可怕的誤會,但我的痛苦沒有減輕一絲一毫,我無法讓自己平靜,思緒一片混亂,頭痛欲裂。當終于獲準離開那個房間時,我茫然無措,像個木頭人一樣,對老師的擁抱和朋友們的安慰毫無知覺。而朋友們都說我是一個勇敢的小姑娘,她們為我感到自豪。

那晚我躺在床上痛哭流涕,我希望不要再有其他孩子遭受我這樣的痛苦。我渾身發冷,覺得自己在天亮之前就會死去,而這個念頭讓我感到一絲寬慰。如果在我長大后遇到這種傷心事,那么我的靈魂一定會破碎到無法修補的境地,好在那時遺忘天使都來了,帶走那些痛苦日子的所有悲傷。

蘇利文老師從來沒聽說過《霜之仙女》這個故事,也沒看過出版的那本書里有這個故事。在亞歷山大·格雷厄姆·貝爾博士的幫助下,她仔細地調查了這件事,最后終于調查出一條線索:1888年夏天,我們和索菲婭·C.霍普金斯夫人一起到布魯斯特度假時,霍普金斯夫人當時有一本肯拜小姐的《布萊迪和他的伙伴們》。現在霍普金斯夫人已經找不到那本書了,但是她告訴我,當時蘇利文老師外出休假,為了逗我開心,她找了各種各樣的書給我讀,雖然她和我一樣不記得是否讀過《霜之仙女》這個故事,但她確信有《布萊迪和他的伙伴們》這樣一本書。她解釋說那本書找不到的原因是她在賣房子之前,處理了一批青少年讀物,主要是一些舊課本和童話故事,而《布萊迪和他的伙伴們》很可能就夾在其中。

那時,這些故事對我來說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拼寫陌生的單詞足以吸引一個沒有任何娛樂游戲的孩子。盡管我想不起任何與閱讀故事有關的樂趣,但我忍不住想著當時的我努力想要記住那些詞匯,只是為了讓老師回來的時候給我解釋它們的意思。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語言在我頭腦中留下了無法抹煞的烙印,只是很久以來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蘇利文老師回來以后,我并沒有對她講《霜之仙女》,可能是因為她一回來就給我讀《小爵爺方特勒羅伊》了,這個故事讓我把其他事情都拋諸腦后了。但事實上,肯拜小姐的故事在我腦海里久久不忘,當它再次自然而然地閃現,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它是另一個人的想法。

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我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和關愛。我所深愛的朋友們,除了一人以外,直到現在都還是我的朋友。

肯拜小姐親自給我寫信,安慰我,“有朝一日,你一定會寫出一個屬于你自己的偉大故事,會給很多人帶來撫慰和幫助。”但是這個善意的預言并沒有實現,我再沒有僅僅為了找樂子而做玩弄辭藻的游戲。這件事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傷害,從那以后,我就惟恐寫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思想,一直被那種惶恐焦慮所煎熬。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敢寫信,即便是給母親寫信,我也會如臨大敵般惴惴不安,我會反反復復地拼寫句子,以確保沒有在某本書中讀到過這些話。幸虧蘇利文老師一直鼓勵我,否則我早就放棄寫作了。

后來我讀過《霜之仙女》,也讀過自己寫過的信,信中引用了肯拜小姐的其他詞句。我在一封信中發現了這一點。這封信是寫給阿納格諾斯先生的,時間是1891年9月29日,信中的遣詞造句都和那本書如出一轍。而當時我正在寫《霜之王》。這封信與其他信件一樣,里面的措辭表明那時我的腦子里全是那個故事的影子。我把老師給我描述金秋紅葉的美景理解成了這樣的詞句:“啊,它們如此美麗,足以安撫我們對夏日逝去的懷念。”這種寫法就完全來自對肯拜小姐故事的模仿。

在我早期的通信和寫作中,有模仿的痕跡,這種痕跡源自我的一個習慣,就是把我喜歡的詞句用自己的方式再寫出來。在一篇講述希臘和意大利古城的作文里,我模仿一些書里的寫法,寫了許多生動美妙的敘述,參照的書目我已經忘記了。我知道阿納格諾斯先生熱愛文物,并對希臘和意大利的古代文明情有獨鐘,因此我在書中搜集那些他可能會喜歡的描寫歷史的詩句。阿納格諾斯先生這樣評價我對古城的描寫,他說,“詩意地表達了其內在特質”,但我并不明白他是否想過一個又聾又盲的十一歲的孩子如何能寫出這樣的詞句?但是我并不因為想法不是原創的就認為我的小作品毫無價值、一無是處,它足以證明我能夠用清晰生動的語言表達出我對美好詩意想法的欣賞和熱愛。

早期的寫作是對頭腦的智力鍛煉。我同所有沒有經驗的年輕人一樣,通過模仿和學習,把自己的想法付諸文字。我在書中發現的任何好的詞句都會記在心里,自覺或不自覺地在寫作的時候拿來用。正如年輕的作家史蒂文森[11]說過的那樣,人們對自己欣賞羨慕的文章會本能地想要學習臨摹,然后舉一反三,將其轉化為自己的語言,寫出不同的文章。即使是偉大的作家也要經過多年的這種模仿轉化練習,才能像個將軍一樣引領腦海里每一條思想支流從四面八方匯集成文字的大河,寫出無與倫比的優美文章。

我恐怕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完成這個過程。我所讀的詞句文章已經轉化成為我思想的一部分,我不可能在我的頭腦中劃分出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書里讀到的。我的大部分寫作過程,就像我學手工活時把各種各樣的碎布頭織織補補湊成一件衣服一樣,雖然不乏精美的小塊絲綢和天鵝絨,可大部分還是摸起來手感不好的粗布頭。同樣的,我的寫作大部分都是自己粗淺的構思,間或點綴著其他作者的真知灼見。對我來說,寫作的最大困難是如何理順錯綜復雜的想法,把那些出于本能而生發的情感和想法用受過訓練的成熟手法表現出來。寫作的過程非常類似中國的“七巧板”,我們往往在腦海里有個既定框架,希望把琢磨出來的字句擺在里面,可是這些詞句往往與框架形狀不合適,即便形狀合適,放的位置也不合適。但是我們仍然孜孜以求,因為前面有許多成功的例子,而我們都不愿意成為失敗者。

“沒有通往原創的路徑,除非它本來就是。”史蒂文森這樣說過。盡管我也許缺少創作才能,但我希望有一天能夠脫離這種模仿改編的寫作方法,那樣,我自己的想法和經歷或許就會浮出水面來。與此同時,我滿懷信心,并且堅定決心,努力不讓《霜之王》的苦澀記憶阻攔我創作的熱情。

這段痛苦的經歷對我也有裨益,它讓我開始思考寫作中隱藏的問題。我唯一的遺憾是失去了我最親愛的朋友阿納格諾斯先生。

《我的生活》在《女士之家》雜志刊載以后,阿納格諾斯先生在給梅西先生的一封信中聲明,他說在整個《霜之王》事件中相信我是無辜的。據他說,對我做審查的調查庭由八名成員組成:四名盲人和四名正常人。其中四人認為我曾讀過肯拜小姐的故事,而另外四人則不支持這種觀點,阿納格諾斯先生表示他投了支持我的一票。

但是,不管怎樣事情還是發生了,無論他當時支持哪一方,在我踏進那間屋子的時候,我忘記了那個經常把我抱在膝蓋上和我一起做游戲的阿納格諾斯的關心。屋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懷疑我,空氣里充斥著敵對和威脅的氣氛,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證實了我的感受。兩年間,阿納格諾斯先生似乎一直相信我和蘇利文老師是清白無辜的,但后來他決絕地轉變立場,不再支持我,我不知道原因所在。我不知道的還有調查的細節,甚至從來都不知道那些審訊我的“審訊員”中沒有問我話的是誰,我緊張得什么都沒注意,害怕得不知道問任何問題。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說些什么,被問些什么。

我之所以要把《霜之王》事件的來龍去脈講清楚,是因為這件事給我的人生上了至關重要的一課。為了不引起誤會,我把發生的事實陳述出來,既不想為自己辯護,也不想指責任何人。

【我又重拾喜悅】

《霜之王》事件后那一年的冬夏,我都與家人一起待在阿拉巴馬,重拾喜悅。春芽破土、鮮花盛開,萬物復蘇。我很高興忘記《霜之王》。

金秋時分,滿地紅葉,花園深處涼亭上纏繞的麝香葡萄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美麗的金棕色,我深深地陶醉其中。終于,在《霜之王》事件一年以后,我重又開始描寫和記述自己的生活。

我對每一字每一句都極其謹慎,一絲不茍地思量。我仍然對我寫的東西不完全是我自己的那個想法耿耿于懷。除了我的老師,沒有人知道其中的苦惱與害怕。我變得敏感脆弱,不能提及《霜之王》這件事。有時候談話過程中一個靈感突至,我會小心翼翼地在手心里寫出來給她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自己的。”還有的時候,我正在寫一個段落,會突然提醒自己:“說不定這些早就被別人寫過了!”這鬼魅一般的恐懼死死地糾纏著我,我什么東西都寫不下去。甚至是現在,我有時也會有同樣的焦慮和不安。蘇利文老師想方設法幫我擺脫困境,但是這可怕的經歷給我的思想造成了難以磨滅的持久打擊,而其中的重要意義我也只是剛剛開始理解。

主站蜘蛛池模板: 溧水县| 营口市| 金塔县| 浮山县| 阳东县| 乃东县| 崇州市| 罗定市| 确山县| 栾川县| 东乌珠穆沁旗| 大悟县| 栖霞市| 望城县| 新泰市| 化德县| 永仁县| 邵武市| 忻城县| 武穴市| 玛沁县| 乌兰察布市| 青神县| 恭城| 金寨县| 剑河县| 澄城县| 桦南县| 铜鼓县| 瑞金市| 沅陵县| 梁平县| 股票| 梨树县| 宁蒗| 卢湾区| 潜江市| 烟台市| 丹东市| 松桃| 雷波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