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生活(3)
-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 海倫·凱勒
- 4658字
- 2018-03-23 14:41:07
有一天,我正玩新布娃娃,蘇利文老師突然把我的那個大破娃娃放在了我的膝蓋上,在我手里拼寫出“d-o-l-l”,想讓我明白這兩個都是“娃娃”。還有一次,我們在單詞“水杯”和“水”之間爭得不可開交。蘇利文老師努力地想讓我明白“水杯是水杯,水是水”,可我就是分不清楚。無奈之下,她不再同我爭辯,返回來從頭開始教我。她不厭其煩地用各種相關類比來幫助我理解,我卻對她翻來覆去的解釋感到反感,一把抓過新娃娃,把它猛地摔在地上,我感到娃娃在我的腳下四分五裂,心里覺得十分痛快解氣。發過脾氣之后,我一點也不悲傷愧疚,因為我從來就沒愛過那個娃娃,我的世界是無邊的寂靜和黑暗,那里沒有柔情和悲憫。老師默默地把碎裂的娃娃掃到了壁爐旁邊,我的煩躁和怒氣也隨之被丟在了一邊,心里頓時舒服了許多。不一會兒,老師給我拿來了帽子,我知道要去外面曬太陽了,這樣的念頭(如果這種無聲的感覺能稱為一個“念頭”),令我歡欣鼓舞。
我們沿著小路向井房走去,房子上覆蓋著的金銀花吐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正巧有人在壓水,老師就把我的手放在水管邊,當一股清冽的水流噴射到我手上時,她就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寫出“水”這個單詞,起初是慢慢地寫,然后又快寫一遍。我站著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感受著她手指的動作。突然間,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曾經遺失的東西,或者說是一種沉睡意識的回歸和覺醒,語言世界那層神秘的窗戶紙某種程度上被捅破了。我忽然明白了“水”指的是從我的手上流過的奇妙而涼爽的東西,這個具有生命力的詞語喚醒了我的靈魂,它帶給我光明、希望、歡樂和自由!雖然我依然被禁錮在失聰失明的感官藩籬里,但這個藩籬不再牢不可摧,微弱的光亮已經照進我的心里。
我走出井房,迫不及待地去了解更廣闊的世界。每一樣東西都有名字,每一個名字都給我帶來新的想法。回到家后,我帶著這種新奇而陌生的眼光重新觸摸屋里熟悉的每一個物件,仿佛它們都是有生命般地顫動。進門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被我摔壞的洋娃娃。我摸索著走到壁爐前,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娃娃的碎片,無法把它們拼在一起,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悔恨和難過。
那天,我學習了大量新詞匯,雖然不能全記住,但是有幾個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母親”“父親”“妹妹”“老師”,是它們讓我的世界變得絢麗多彩,“就像亞倫[6]的魔杖,一揮之下,鮮花盛開”。在那有意義的一天結束之時,我躺在自己的兒童床里回味著一天的快樂,并且第一次滿懷期待地盼望著新的一天來臨。此時此刻,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快樂幸福的小孩子了。
【靈魂的覺醒】
在我靈魂覺醒之后,1887年夏天發生了許多事情。那時我除了用雙手去探索世界、去學習觸摸到的每一件物體的名字之外,什么也顧不上。摸到的東西越多,了解這些東西的名稱和用途越廣,我對自己同世界血脈相連的感受就越強烈,喜悅之情和信心也隨之增長。
當雛菊和毛茛爭芳吐艷的時候,蘇利文老師牽著我的手穿過田野,來到田納西河邊,沿途農田里的農民正在為播種做著準備。坐在溫軟的草地上,我上了第一節自然課,感受著大自然的恩惠。我明白了大地上的每一株樹木都是受陽光和雨露的滋養才能孕育生長得枝繁葉茂,它們不僅愉悅我們的身心,還能結出豐碩的花果供我們食用;我還知道了鳥兒們如何搭建巢穴、生兒育女,如何為了生存而夏來冬往地遷徙;還有松鼠、鹿兒、獅子以及其他各種動物如何覓食逃生。隨著知識的增長,我對我所生活的世界越來越感興趣。蘇利文老師不是先教我加減乘除和邊角線等數學幾何知識,而是花了很長的時間,通過一草一木和小妹妹胖乎乎的小手上的手紋和臉上的酒窩,讓我首先學會發現生活中的美好。她讓我和大自然心靈相通,讓我體會到“鳥兒和花朵都是我快樂的伙伴”。
在感受著大自然的溫暖慈愛的同時,我也體會到了她的另一面。一天,我和老師到很遠的地方去散步,早上走的時候天氣還是晴空萬里的,但當我們回家時就變得燠(yù)熱難耐起來,我們得停在路邊的大樹下歇息兩三次。最后快到家時,我們在離家不遠的一棵野生櫻桃樹下停下來休息。樹陰下涼爽宜人,那棵樹也很容易攀爬,在老師的幫助下,我爬到樹上騎在枝椏間。坐在樹枝間的感覺妙不可言,蘇利文老師提議在這里吃午餐。我答應她坐在樹杈上不動,老師才離開我去家里拿午飯。
突然風云突變。我坐在櫻桃樹上感到陣陣的寒意,我知道天已經黑了,因為熱對我來說就是太陽,而那溫暖而明亮的光輝被擋在厚厚的云團之外,接著,我聞到從地上泛起的一股奇怪的味道,暴風雨就要來了,那氣味是暴風雨的“先鋒官”,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此刻的我遠離堅實的大地,遠離朋友親人,孤立無助,被無邊的恐懼籠罩,害怕得渾身發顫。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急切地盼著老師趕快回來把我從樹上救下來。
四周靜得讓人發慌,仿佛有魔鬼在身邊聚集著能量,隨時要把你吞噬。突然,狂風大作,樹葉被吹得“嘩嘩”作響,我用盡力氣緊緊抱住樹干,不然迎面而來的大風一定會把我掀到地上去。櫻桃樹搖晃得很厲害,身邊的小樹枝雨點一樣噼啪落下,似乎在嘲笑我的狼狽。我想跳下去算了,可是恐懼很快制止了我天真的想法。我蜷縮在樹杈之間,任憑枝葉的鞭打,身邊是斷斷續續的強烈的震動,仿佛有某種重物墜落下來直打到我坐著的樹杈上,我手足無措,害怕擔心到了極點。就在我覺得自己馬上要和樹枝一起掉下去的時候,老師及時趕了回來,抓住了我的手,把我從樹上扶下來。重新回到堅實的土地上讓我高興得渾身顫抖,我緊緊地抱住她,仿佛肆虐的狂風要把我吹走似的。大自然又給我上了一課,她不總是溫柔和藹的,常常也會“向她的孩子發起戰爭,在其最溫柔的撫摸之下,隱藏著一雙危險的利爪”。
這次經歷之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爬樹了。對此我留下來的唯一記憶就是恐懼。但是,含羞樹盛開的花朵和迷人的芬芳終于使我戰勝了恐懼。一個春天的早晨,我正獨自在涼亭里閱讀。漸漸地,我聞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仿佛“春之精靈”從涼亭飛過。我站起來,本能地伸出雙手,心里納悶:“這是什么?”我很快就認出了這是含羞樹的氣味。我摸索著來到花園盡頭,那棵含羞樹就在籬笆附近小路的拐角處。不錯,它就在那里,在和煦的陽光下,輕輕搖曳,它那綴滿花朵的枝椏幾乎垂到了長長的草叢上。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精巧美麗的花朵!只要輕輕一觸,它那精致的花瓣就會立刻回縮并攏,仿佛是被移植到人間的一棵“天堂之樹”。我撥開繁茂的花枝,來到粗壯的樹干下面,猶豫了一小會兒,然后把雙腳放在樹杈間向上攀爬。樹干非常粗大,想抱住它還真不容易,樹皮把我的手都磨破了,可是我依然斗志昂揚,沉浸在征服困難的喜悅之中。我繼續往高處爬,一直爬到一個凳子上,這個小凳子是很早以前有人綁在這里的,如今,已經長在樹干里,成了大樹的一部分。在高高的樹杈之間,我坐了很久,想象著自己是一個玫瑰祥云上的仙女。以后,我在這棵“天堂之樹”上度過了許許多多的幸福時光,我想象著美好的事,做了一個又一個五彩斑斕的美夢。
【這個不是愛嗎】
如今,我擁有了通往語言世界的鑰匙,渴望學以致用。對那些正常的孩子而言,他們學習語言并不需要特別的努力,就能夠領會從別人唇間吐出的詞匯,這是一個令人欣喜的過程。而對于一個聾啞小孩而言,掌握語言必須要經過一番緩慢而痛苦的學習過程。但無論過程如何,其結果都會令人無比愉悅。從能說出一件東西的名字,到一步步地抵達更廣闊的疆域自由馳騁;從結結巴巴發出第一個音節,到能夠在莎士比亞的詩行間沉思揣摩,我們跋涉了太長的征途。
最初,當我的老師講解一件新事物時,我因為詞匯有限,即便理解不清也問不出什么問題,但是隨著對事物的認知和所掌握的詞匯的增加,往往一個新詞就會勾起腦海中已有信息的許多聯想。我提問的范圍擴大了,為了獲得更深層次的信息,我經常翻來覆去地追問一個問題。
那天清晨,我第一次問老師“愛”是什么,雖然我早就知道這個字,卻不清楚它的含義。我在花園里發現了幾株剛剛開放的紫羅蘭,于是我把花朵摘下來送給老師。老師想要親吻我,可是那個時候除了母親,我不喜歡被任何人親吻,所以拒絕了她。蘇利文老師輕輕地用胳膊攬著我,在我手上拼寫“我愛海倫”。
“愛是什么?”我“問”道。
她把我拉得更近些,用手指著我的心臟告訴我:“愛就在這里。”我把手放到胸前,第一次意識到心臟是跳動的。可是老師的話令我迷惑不解,因為我除了能用手摸到它跳動,什么也感受不到,我對抽象的詞語還毫無概念。
我聞了聞老師手里的紫羅蘭,比劃著“問”老師:“這芬芳可愛的花朵是愛嗎?”
“不是。”我的老師對我“說”。
我又想了一會兒,剛好和煦的陽光暖暖地照在我們身上。
“這個是愛嗎?”我指著太陽的方向“問”老師,“這個不是愛嗎?”
在我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什么比太陽更美麗的東西了,它發出的光和熱令萬物生生不息。可是蘇利文老師仍然搖著頭,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失望之中。我困惑為什么老師就是不能把“愛”展示給我看呢?
一兩天之后,我正在串珠子,我想把不同大小的珠子,按照兩個大的、三個小的順序均勻地串起來。可我總是弄錯,蘇利文老師則十分耐心地把串錯的珠子向我一一指出來。終于,我發現了一個很明顯的次序錯誤。這一過程中,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思考如何才能解決珠子的順序問題上,蘇利文老師摸摸我的額頭,然后在我手心很有力地拼寫出“思考”這個詞。
剎那間,我明白了“思考”這個詞語的意思就是頭腦思維運行的過程,這是我第一次對抽象的概念有了認識。
受“思考”這個詞的啟發,我長時間坐在那里發呆,腦子里想的不是圍裙里的珠子,而是在努力尋找“愛”的含義。那天,天一直陰著,稀稀落落地下著小雨,可是頃刻之間,太陽便噴薄而出,發出在南方地區才有的耀眼光芒。
我又一次問老師:“這個不是愛嗎?”
“愛有點類似在太陽出來之前天空中飄著的云彩。”老師回答道。不過這樣簡單的回答讓我無法理解。老師繼續解釋道:“你知道,你沒有辦法觸摸到云彩,可是能感知雨水的降落;你也知道,在經歷了一整天的酷熱后,那些花兒和干旱的土地多么渴望雨露的滋潤。雖然你不能摸到愛,但是能感覺到那種如同雨水滋養萬物的美好。所以說,如果沒有愛,你就不會快樂,也不會有心情想玩耍。”
簡潔的真理似醍醐灌頂,我感覺到了那條將我和其他人的靈魂緊密相連的紐帶。
從我接受教育的第一天開始,蘇利文老師就和我講話,與和那些有聽力的正常孩子講話的唯一不同是,她在我手上拼寫句子和我交流,而不是用嘴直接說出來。當我不知道用什么詞語來確切表達我的想法時,她就會幫我找出合適的詞句,甚至在我說不下去時,她總能知道我心里想說的話并提示接著說下去。
這種交流方式持續了許多年。因為在日常交流中,哪怕是最簡單的慣用語經常使用的量也是難以計數的,對那些失聰兒童來說,想要掌握這些語匯,一個月甚至兩三年也不可能做到。那些有聽力的孩子可以從不斷的重復和模仿中學習這些語言。他們在家里聽到大人們的交談,這些談話會在無形中刺激他們思維的發展,豐富他們的語言話題,因此無須刻意學習,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表達出自己的思想。這種天生的交流思想的方式在失聰兒童那里行不通。我的老師意識到了這一點,決心彌補我身上缺失的這部分本能。她逐字逐句,反反復復地教我,告訴我怎樣參與對話。經過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以后,我才敢于主動和人交談,又過了更久,我才最終掌握了如何在恰當的時間說出恰當的話。
對于盲人或聾人而言,確實很難掌握對話的技藝。而對于那些既盲又聾的人而言,其遭遇的阻礙可謂難上加難!他們不能辨別語氣的快慢、聲調的高低,也無法觀察講話者的面部表情,可一個眼神往往就能展示出講話者的內心世界,這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