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燃燒的漢室(2)
- 三國機密(馬天宇、韓東君主演)
- 馬伯庸
- 4956字
- 2018-03-02 15:30:52
種輯并不知道昨晚宮內的情形,但他直覺地意識到火災背后必然隱藏著什么,不能讓滿寵和這具尸體接觸太多。滿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昨晚具體情形是如何的?”禁宮雖不是滿寵的職責范圍,但他有權過問。種輯為了把他的注意力從尸體上挪開,只得開口把起火的過程講述了一遍。他的描述,是從伏后那里聽來的,與荀彧所知并無二致。滿寵對這個故事聽得很仔細,還問了幾個問題,甚至沒有放過任何小細節?!斑@么說來,昨天晚上,種校尉您的部屬并沒有在宮中宿衛,而是在宮外駐屯,一直到火災發生,才奉了荀令君的命令,匆忙入宮?!?
“是的。”
“可您當夜不是輪值嗎?主官宿衛,部屬卻留在宮外,這有些不合情理吧?”
滿寵的疑問讓種輯停頓了一下。事實上,讓他把宿衛派去宮外是伏后的命令,她要求盡量拖延時間,他不知原因,但仍舊忠實地執行了這個命令。這是絕不能讓滿寵知道的。
“因為宮內狹窄,人多則亂。陛下最近龍體欠安,喜歡清靜一些?!狈N輯解釋道,然后在心里飛快地思考,看是否有什么漏洞。
好在滿寵沒有對這個細節窮追猛打,道了聲“辛苦”,然后直起身子,朝著荀彧的方向走去。種輯望著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氣,連忙命令手下把尸體抬走,以免又橫生什么枝節。
荀彧正在廢墟上走來走去,臉上沾著點點黑跡與灰絮,眼角還帶著疲憊之色。不時有人呈上從瓦礫里翻出來的紙片、竹簡,這些東西都已經被燒得殘缺不全,但只有荀彧親自過目確認沒用后,才能扔掉。昨晚的大火,讓很多朝廷文卷化成了灰燼,其中包括不少千辛萬苦從舊都轉運來的內檔,這讓荀彧很是痛心。
滿寵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旁,躬身道:“荀令君。”
“伯寧,你來了?!避鲝c點頭,對于滿寵這個人,他很尊重,但談不上喜歡。兩個人并肩而立,面對著廢墟沉默不語。
“你怎么看這場火?”荀彧問道,隨手揉了揉太陽穴。“宮里的解釋,我一點也不相信?!睗M寵面無表情地說道。
2.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并未露出什么驚異的表情,只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啰唆,直接切入了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尸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只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后才被放置在寢殿內的。”
荀彧慢慢捋著胡須:“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睗M寵輕描淡寫地回答道,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么都沒有摸到,切得干干凈凈——事實上,依宮里的規矩,宦官只需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甭牭竭@里,荀彧終于有些動容?!八勒呓^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尸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后弄死的用意為何?!睗M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并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作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著。
“我需要覲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睗M寵說道。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家伙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嘆一聲:“好吧,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只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茍地執行著,仿佛皇家最后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著尚書臺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挺著肚子的女子。中年人攙扶著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后,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于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有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被父親攙著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倍姓f話一向皮里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并無大礙,如今暫時在尚書臺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里?”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后說只是藥爐引火不慎,并無其他緣故?!倍宦牭椒蟮拿?,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著曹操,頤指氣使。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得有點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后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了?”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著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快。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許都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么。很快有兩位黃門抬著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尚書臺,滿寵沉默地跟在后面。
尚書臺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里熊熊地燃燒著,屋里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伏后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上的天子,浮現出幾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并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將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覺天子已經易人,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將是漢室的一場滅頂之災。
董妃的蛾眉微微蹙了起來,頭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家的天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著滾圓的肚子,仿佛想憑借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征兆地,劉協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倍牭教熳臃Q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了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暴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腳步,伏后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受了風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蛾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后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了,我只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里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么顧慮陛下!連寢殿都被燒成了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臺內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顛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斗之中被淘汰了。
劉協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移開來,不再來糾纏他的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氣,未待將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屋內還有一道視線在注視著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后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著頭,可劉協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讓劉協背心發涼。
這時伏后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將軍,你就是這么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胎未誕,就如此跋扈,以后怎么得了?”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擰身徑直出了尚書臺。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眲f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難免心氣浮躁了些。找幾個侍婢跟著她,別出什么問題?!苯淮赀@些,他停頓了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家,這么早便來覲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圣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眲f大度地擺了擺手:“寢殿之失,無關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詔了。”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為意外,那么許多事情都好做了。劉協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著真正的劉協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了過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后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平居燕處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當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后之道?!惫蛟谒赃叺能鲝┝怂谎郏闹泻錾住L熳右呀洖榇耸露诵?,這位國丈卻橫生枝節,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聽到董承的話,劉協心中也是一突,寢殿大火后的秘密,豈能經得起徹查。他看了一眼伏后,伏后不動聲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點了一下。劉協心中稍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寢殿被焚,非同小可,當擇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宮禁,整頓宿衛,方杜后患?!?
荀彧心想,董承這是要借大火之事,對整個皇城的禁衛系統開刀了??山l一向是把持在雒陽舊臣手中,他這么做,豈非自傷肱股?想到這里,荀彧不免多看了一眼董承,這位當朝外戚一臉忠直,看不出有什么異色。
“不知董將軍可有成議?”荀彧不急于表明態度,而是以退為進,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勛桓典三人,皆系上上之選。”聽到這三個名字,荀彧與伏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嘴角。太常掌宗廟朝儀,御史中丞主查糾百官疏漏,光祿勛掌宮城宿衛,選擇這三名官員整頓皇城,無可指摘??稍谑熘獌惹榈娜搜壑?,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與桓典都是雒陽系老人,自不待言;那個太常徐璆,原是靈帝朝的名臣,后來被袁術半請半架弄去了壽春。袁術敗亡之后,這位老臣甘冒奇險,居然將傳國玉璽弄到了手,千里送歸許都——自玉璽在雒陽被孫堅帶走后,相隔數年,終于回到漢室手中,算是當年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無論曹操還是劉協,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與漢室之間左右逢源,關系都處得不錯。有他在,能淡化雒陽一系的色彩,讓曹氏無可指摘,同時又可以充分確保漢室的影響力。
不得不說,請出徐璆這一步棋,下得頗妙。荀彧忍不住想,這位國丈一定是在出發前,就擬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拋出這么一份名單來,反應之快,實在耐人尋味。
這其中的曲折,劉協茫然不知,伏后又無法當面提示,他只得裝作沉思狀,生怕說錯一句。這時董承回過頭去看了看滿寵,笑道:“古人有言:宮城郭野,外不靖則內不寧。我看,索性請伯寧也參與進來,把許都內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萬全之策啊。”
荀彧聞言一嘆,繞了一圈,現在終于圖窮匕見了,他的用心,到底還是在這里。
滿寵與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遠,四人同議,他必居下位。如此一來,除了宮城禁衛,就連許都警備都要納入整頓之列,雒陽一系便可把手伸進許都衛,借此作些文章出來。
面對董承的“好意”邀請,滿寵面不改色,從從容容道:“聽憑陛下圣意?!卑亚驈娜萏呓o劉協,劉協有些為難,便問道:“荀令君,你對此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