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兩書

最早知道易君左的名字，還是閱讀《魯迅全集》的注釋。魯迅在有名的《答〈戲〉周刊編者信》一文中提到易君左的散文集《閑話揚州》（一九三四年三月上海中華書局初版），此書對揚州風俗和生活狀況的描述，得罪了不少揚州人，以致他們聯合起來以誹謗罪控告易君左，弄得他十分狼狽，不久該書即毀版停售。后來又讀到郁達夫的《毀家詩紀》，知道他寫過七律詠唱郁達夫與王映霞的戀情，中有“富春江上神仙侶”一句，曾傳誦一時。從此，散文家、詩人易君左的形象就深印在我腦海中。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降，我數度赴港，或開會或訪學，每次都不忘抽暇到大小舊書肆流連。我特別關注三四十年代在大陸大有或薄有文名、五十年代先后赴港的作家的作品，尤其是他們在香港出版的新作。如葉靈鳳、曹聚仁、徐訐、張愛玲、李輝英等。這不但在當時，就是到了今天也仍然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一個空白或薄弱環節。“上天不負有心人”，我多少有所斬獲，《君左詩選》和《君左散文選》就是其中的兩本，后者還是難得的簽名本。

易君左（一八九九至一九七二），原名易家鉞，湖南漢壽人。早年留日，結識郭沫若、郁達夫等創造社諸子。回國后曾任泰東圖書局編輯，后又長期在教育界和新聞界服務，四十年代曾主持《和平日報》副刊筆政。五十年代初到香港后曾主編《星島日報》副刊。后又到香港浸會學院執教。晚年移居臺北，直至病逝。易君左著述甚豐，《君左詩選》和《君左散文選》堪稱他的中期代表作。

《君左詩選》一九五三年七月由香港大公書局初版，小三十二開本，書前有郭大維繪易君左畫像一幀和自序，全書分為“留吳集”、“中興集”、“戰后集”、“西北集”、“東南集”五輯。易君左在自序中追述了寫作舊體詩的經過，強調真正的詩人必須“本詩人之心，詩人之心即赤子之心也；能本詩人之心而發乎詩人之教，無論抒情言志，感時詠物，能常與時代同其呼吸，常與人生通其魂夢”，則必是好詩。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那首有名的寫郁達夫的七律，《詩選》中未錄，但集中還是有不少文壇交游的記錄，如那首寫于抗戰時期的《喜遇朱光潛》，就通俗風趣又充滿激情：

 

相逢在第一中隊，小樓斗室，黯然相對。飄去了繁華，飄去了年華，飄去了才華。二十年滄桑變化，二十年心情變化，二十年詩歌變化。何處看天外飛霞？何處建人間大廈？何處開生命奇葩？君寄嘉州，我寄三巴，輾轉流離，奮斗掙扎。放眼一看，昔日朱顏，今日白發；昔日魚龍，今日蟲沙；昔日補疤，今日裘馬。算了吧，牢記著：頂天立地，繼往開來，復興天下！

 

《君左散文選》一九五三年十月由香港大公書局初版，小三十二開本，應視作《君左詩選》的姊妹篇。此書扉頁有作者的鋼筆題字“□□學院圖書館惠存 著者謹贈”，扉頁上還鈐有□□圖書館的藍色藏書章。但兩處的學院名稱均被人用橡皮擦去。從易君左曾在香港浸會學院執教多年分析，這所學院應為浸會學院無疑。

此書收錄了易君左抵港四年中所作的散文隨筆共四十六篇。作者在自序中引李太白詩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指出寫散文“最要緊的是‘別有天地’，是不是‘人間’倒沒有關系，而必須在自己的文章中有自己的天地”。的確，雖不能說書中散文字字珠璣，但像《假定杜甫在香港》《中國人頂聰明》《文人自重與相重》《聽雨》《窗外》諸篇，都寫得文情并茂，“在自己的文章中有自己的天地”而引人入勝。《迎貓送貓記》一篇更是亦莊亦諧，狀寫小花貓的調皮搗蛋，栩栩如生，可惜我編《貓啊，貓》一書時漏收了。

無論是《君左詩選》還是《君左散文選》，對了解和研究五十年代初大陸赴港作家的復雜心態和寫作狀態都是大有裨益的，這也是我看重并收藏這兩本小書的原因。記得我曾告訴易君左的公子、部隊詩人、后長期在廣東花城出版社主持社務的易征先生（最近有人編寫介紹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父子作家的書，值得稱道，可惜遺漏了這一對父子詩人），我收藏了《君左詩選》，他的回答又出乎我意外，他還不知道父親出過這么一部詩集！歲月不居，而今不但易君左墓木早拱，易征先生也已謝世了。

臨了還應補充兩點：一，易君左也擅丹青，《君左詩選》封面所印《出峽圖》即出自易君左本人手筆；二，出版《君左詩選》和《君左散文選》的香港大公書局在五十年代初出過不少好書，周作人翻譯的《俄羅斯民間故事》和《烏克蘭民間故事》也都是大公書局出版的。

二〇〇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