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港版著作舉隅

曹聚仁一九五〇年夏離開上海到香港，直至一九七二年夏在澳門謝世，二十多年時間里，在香港出版了四十多部書，可謂著作等身。即便他在三十年代中國文壇上無籍籍名，他后半生的文學成就也足以驕人了。

我初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時，對曹聚仁的印象并不好。原因是一九三六年初為編輯出版文學雜志《海燕》，曹聚仁與左翼文壇的胡風、聶紺弩等人先合作后齟齬。魯迅也被卷入，魯迅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致曹聚仁函被認為是兩人的“絕交信”。魯迅有名的《半夏小集》之五，也被胡風解釋為是影射譏諷曹聚仁。當時我對左翼文學心存敬畏，對曹聚仁自然不會有多大好感。后來才逐漸明白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風云變幻，錯綜復雜，絕非后人想象的那么簡單。每個作家作為獨立的個體，經歷不同，處境不同，性格不同，應對處理問題的方式也就各不相同。曹聚仁當時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強求一律。

我開始注意搜求曹聚仁的作品，特別是他南下香港后的各類著述，下列三種即為收獲之一：

《書林新話》　一九五四年十月香港遠東圖書公司初版

《文壇三憶》　一九五四年十月香港創墾出版社初版

《山水 思想 人物》　一九五六年九月香港開源書店初版

這三部散文集問世距今都已半個世紀了，書品仍然完好，也算難得。《書林新話》一九八七年十二月由北京三聯書店重印，《文壇三憶》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也由北京三聯書店重印，都容易得到，這兩種港版初版本似乎只有收藏價值了。但若細究，又不盡然，港版初版本與北京三聯重印本相比還是有所不同的。

《書林新話》是一部文筆雋永的書話集，所評點的書刊中外古今都有。初版本“下卷”里有《天風》《梅蘭芳傳》《人間》三篇，北京三聯書店重印本失收。《天風》批評五十年代初林語堂在紐約主編的文學雜志《天風》，有贊有彈，肯定的是《天風》的文字比林語堂以前主編的《論語》《人間世》和《宇宙風》“更典雅得多”。《梅蘭芳傳》對許姬傳記錄整理的《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一書推崇備至，譽之為“沒有一句不是珠玉，不是經驗之談”。《人間》高度評價同在香港的“東北作家”李輝英的長篇小說《人間》，認為這是“以抗戰為素材的最好小說”。我以為這三篇書刊評介都很有意思，可北京三聯重印本為什么失收呢？我注意到重印本書末有曹聚仁作于“一九六四年春天”的《后記》，也就是說《書林新話》在香港至少重印過一次，這《后記》是在香港重印時新寫的。那么，北京三聯重印時失收的《天風》等三篇文字，到底是在香港重印時作者本人抽去的，還是北京三聯重印時編者抽去的？一時還無法判斷，這個疑問必須等將來有機會見到香港重印本時才能水落石出。

《文壇三憶》是部以作者個人經歷為線索的交游錄，從學界、報界、文壇以迄政界，涉及范圍甚廣，包括魯迅、弘一法師、朱自清、郁達夫、陳望道、夏丏尊、陶行知、陳子展等師友知交，曹聚仁尤其注重人物的軼聞趣事，讀來鮮活生動。北京三聯重印本與初版本在正文內容上并無二致，只是“目錄”有細微的變動。但初版本書前有一則《題詞》，卻為北京三聯重印本所無，照錄如下：

 

本書敘寫為文壇故實，親見親聞，不取耳食之談，曾以《火網塵痕錄》書名刊行，今值再版，恢復舊名，增補篇佚，亦膾炙獻曝之微意也。

 

這則《題詞》雖然短小，卻頗重要，它交代了此書寫作旨趣和版本源流。原來《文壇三憶》曾名《火網塵痕錄》，據李偉先生著《曹聚仁傳》（二〇〇四年七月河南人民出版社初版）記載，此書一九五三年由馬來亞周刊出版社出版，大概印數極少，一年后恢復原書名并略作增補后改由曹聚仁自辦的創墾出版社推出。所以，北京三聯重印本刪去這則《題詞》是有點可惜的。

猶記八十年代搜集新文學作品，許多民國版本又舊又破，因此只要有新印本，我就棄民國版而取新印本。不久就發覺自己在版本選擇上犯了大錯誤，新印本往往有刪節有改動，民國版（初版本當然最佳，不是初版也無妨，有時再版本、三版本等也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反而更可靠。基于這種認識，我在搜集港臺版書時，也采取同一策略，大陸已有印本的，仍不輕易放過港臺原版，曹聚仁這兩部散文集就是有說服力的例證。

至于《山水 思想 人物》，是一部集山水游記、人物評騭和雜文熔為一爐的別致的散文集，用曹聚仁自己的話說，都是“不受拘束的文字，都可以說是從心曲中吐出來的”，“是近十年比較得心應手的文字”。曹聚仁很坦率，他喜歡日本作家鶴見祐輔的散文集《思想 山水 人物》，就借用來作為自己這部散文集的書名，只是把“思想”和“山水”的位置顛倒一下而已，因為此書主要是狀寫山水。喜歡鶴見祐輔的不止曹聚仁一人，魯迅也很喜歡，《思想 山水 人物》就是魯迅翻譯的。我愛讀曹聚仁的游記，尤其寫他熟悉的浙贛一帶的山水人文，融會古今，觸景生情和借題發揮都恰到好處。私心以為《山水 思想 人物》比之后來頗受關注的《萬里行記》并不遜色，《萬里行記》已有兩個大陸重印本了，《山水 思想 人物》何時也能在大陸重印呢？

二〇〇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