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瞥集:港澳文學雜談(煮雨文叢Ⅲ)
- 陳子善
- 7274字
- 2019-01-04 02:41:14
與其寫成“神”,不如寫成“人”
——曹聚仁《魯迅評傳》簡評
研究香港文學,傳記文學歷來被文學史家排除在研究視野之外,成了花果飄零的一個棄兒。查閱迄今為止大陸出版的三部香港文學史著作,即王劍叢著《香港文學史》(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初版),潘亞暾、汪義生合著《香港文學史》(一九九七年十月廈門鷺江出版社初版)和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一九九七年八月香港作家出版社初版,一九九九年四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修訂版),以及兩部“準香港文學史”著作,即許翼心著《香港文學觀察》(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廣州花城出版社初版)和潘亞暾、汪義生合著《香港文學概觀》(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廈門鷺江出版社初版),都沒有探討傳記文學的章節乃至片言只語。唯一的例外是潘亞暾、汪義生合著的《香港文學概觀》和《香港文學史》,兩書在討論曹聚仁及其散文成就時提到他的“傳記文學”作品《魯迅年譜》和《魯迅評傳》,卻用了同樣短短的一句話作出結論:對他的關于魯迅的評論,國內學術界多持批判態度。真是一錘定音,褒貶分明,難怪曹聚仁的魯迅研究著作長期在大陸被打入另冊。
香港文苑有名目眾多的鄉土小說、“中間小說”、歷史小說、武俠小說、科幻小說、財經小說、言情小說,各具特色,各擅勝場,難道就沒有傳記文學的奇花異卉?當然不是。八九十年代以來香港的傳記文學創作空前繁榮,只是因為以中國政壇顯要和有爭議的政治人物傳記為主,有相當的政治敏感性,所以鮮有研究者關注。再加上人物傳記在中外古典文學史上本應歸入文學的范疇,如中國文學史上司馬遷的《史記》列傳、英國文學史上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博士傳》等,都是以傳記人,更以傳寫史,“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的范例,在文學史上自有其不可動搖的地位。但到了近代,不知怎么從文學的殿堂里被請了出來,放置到了史學評論或文學批評的研究領域里,如曹聚仁的《魯迅評傳》盡管在香港文學史著作中無立足之地,卻在古遠清著《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一九九七年五月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初版)中出人意料地獲得了兩個章節的評介,作者既肯定《魯迅評傳》“把魯迅當作有血有肉的活人來描畫”,又認為曹聚仁在書中犯了“謬托知己的失誤”。
因此,出于上述兩大原因,香港的傳記文學研究一直甚為薄弱,與傳記文學創作的活躍相比,未免滯后。

《魯迅評傳》,曹聚仁著,香港新文化出版社1973年版

《魯迅年譜》,曹聚仁著,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0年10月版
誠然,傳記作品到底是史學著述、文學批評抑或文學創作,向無定論,學術界自可見仁見智。而事實上,上乘的傳記作品,往往是史學、批評和文學色彩兼而有之,相得益彰。“評傳”形式的傳記著作,批評的成分固然加重,但只要文筆漂亮,可讀性強,仍不妨看作是一種特殊形式的傳記文學作品,似無必要作刻板的限定。梁啟超在評價《史記》的價值時,就是史學和文學并重的,認為:
(《史記》)百三十篇,除十表八書外,余皆個人傳記,在外國史及過去古籍中無此體裁。以無數個人傳記之集合體成一史,結果成為人的史而非社會的史,是其短處。然對于能發動社會事變之主要人物各留一較詳確之面影以傳于后,此其所長也。長短得失且勿論,要之太史公一創作也。
(《史記》)敘列之扼要而美妙。后世諸史之列傳,多借史以傳人。《史記》之列傳,惟借人以明史。……以行文而論,每敘一人,能將其面目活現。又極復雜之事項——例如《貨殖列傳》《匈奴列傳》《西南夷列傳》等所敘,皆能剖析條理,縝密而清晰,其才力固自夐絕。
正是從這種認識出發,在回顧香港五十年代以降的傳記文學創作時,就不能不提到開魯迅傳記新生面的曹聚仁的《魯迅評傳》。
魯迅無疑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杰出代表,同時又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史上產生了深遠影響,“能發動社會事變之主要人物”之一。由于魯迅早在一九三六年就已去世,后來的魯迅研究者不斷嘗試為魯迅立傳也就在情理之中。以香港而言,五十年代以降,除了曹聚仁的《魯迅評傳》,一九五三年一月香港亞洲出版社出版了鄭學稼著的《魯迅正傳》(此書一九七八年在臺北增訂再版,流傳較廣),“文革”期間又有多人合作編著的《魯迅畫傳》問世,一九七八年九月巴黎第七大學東亞出版中心又出版了一丁著《魯迅:其人、其事及其時代》(此書出版機構雖標明“巴黎”,其實是在香港發行的),等等,不可謂不熱鬧。但鄭著帶有明顯的右的政治偏見,曹聚仁曾斥為“胡說八道”,《魯迅畫傳》則無法避免那個時代“左”的痕跡,一丁的著作固然不乏創見,但也有論者認為并無新意,甚至有人斷言,有了曹聚仁的評傳,一丁的論著是多余的
。因此,相比之下曹聚仁的《魯迅評傳》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值得認真研究。
曹聚仁的《魯迅評傳》一九五六年由香港世界出版社出版,不久就在港臺地區出現多種盜版本,搜錄較為齊全的《魯迅研究書錄》(紀維周等編,一九八七年七月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初版)將此書列為“一九三七年八月新文化出版社版”,顯然為盜版本所誤導。一九九九年四月上海東方出版中心推出《魯迅評傳》校訂重版本,在整整四十三年之后,曹聚仁這部獨特的被論者譽為“在國內外眾多關于魯迅的傳記和評傳中,是極具個性的一部”的《魯迅評傳》終于正式與大陸讀者見面。
曹聚仁在本世紀中國文化史上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物,作家、新聞記者與學者集于一身,著述甚豐。有論者認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當中,像他這樣高產的,除了梁啟超、魯迅、郭沫若和林語堂之外,似乎還不多見。成名的新聞記者當中,像他這樣的飽學之士,也實在找不出幾個”。曹聚仁不但以犀利的雜文、優美的散文和生動及時的新聞報道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和香港文學史上留下了堅實鮮明的足跡,不但以深入淺出、頗具創意的《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等著作在香港學術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對史學特別是人物傳記有著極為濃厚的興趣,長年鉆研,除了出版《中國史學ABC》(一九三〇年上海世界書局初版)和《中國近百年史話》(一九五三年香港創墾出版社初版)之外,他還寫了具有評傳性質,曾產生過重大影響的《蔣經國論》(一九四八年上海聯合畫報社初版,一九五四年香港創墾出版社修正二版)以及《蔣百里評傳》(一九六三年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初版)。因此,他撰寫這部《魯迅評傳》并非偶然,是他的“把自己當作百年后的史家來著筆”
的史學觀又一次有力的體現。一部好的有特色的傳記,應該讓讀者在字里行間感受到傳主的呼吸,在通常不為人注意的極其微小的細節里瞥見一個靈魂的最深處,這就要求傳記作者對于傳主有著透徹的觀察和深刻的理解。曹聚仁與魯迅的關系非同一般,這從現存的魯迅致曹聚仁的二十四封書信中就可見端倪。魯迅日記中關于曹聚仁的記載達六十八次(還可能有失記的);而且據曹聚仁回憶,魯迅致他的書信總共有四十四封,其中二十封可惜在太平洋戰爭中被毀。魯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上海暨南大學發表的重要講演《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就是由曹聚仁記錄,后來經魯迅親自校訂編入《集外集》。在三十年代風云變幻的上海文壇上,曹聚仁主編《濤聲》半月刊、協助陳望道編輯《太白》半月刊、與徐懋庸合編《芒種》半月刊,都曾得到魯迅的關注和支持。雖然在魯迅逝世前,曹聚仁因聶紺弩、胡風、蕭軍等人合編的《海燕》雜志發行事與聶紺弩發生齟齬,以致魯迅與之有所疏遠,但就總體而言,曹聚仁與魯迅的交往是較為頻繁的,關系是較為融洽的,他是魯迅同時代的友人。
由于與魯迅是同時代人,而且是交往甚密的文友,以“史家”自命的曹聚仁早就萌發了為魯迅作傳的想法,他在《魯迅評傳》“引言”中開宗明義寫道:
一九三三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魯迅先生在我的家中吃晚飯,一直談到深夜。他是善于談話的,忽然在一串的故事中,問了我一句:“曹先生,你是不是準備材料替我寫傳記?”他正看到我書架上有一堆關于他的著作和史料。我說:“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適當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寫法。我想與其把您寫成一個‘神’,不如寫成為一個‘人’好。”……因為是“人”,所以不免有“人”的弱點。這一方面,魯迅比蕭伯納更坦白些,他并不阻止我準備寫他的傳記。
魯迅這次去曹聚仁家,在《魯迅日記》上未見記載,但關于這次重要的談話,曹聚仁在另一處是這樣回憶的:
魯迅先生看見我書架上的一角,堆積了他的種種作品以及一大堆資料,知道我準備替他寫傳記。我笑著對他說:“我是不夠格的,因為我不姓許。”他聽了我的話,也笑了說:“就憑這句話,你是懂得我的了。”就憑這一句話,我就在大家沒動手的空缺中,真的寫起來了。原來,魯迅生平有五位姓許的知己朋友,三男:許季上、許壽裳和許欽文,二女:許羨蘇(欽文的妹妹)和許廣平。
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
第一,曹聚仁認為他自己并非撰寫魯迅傳記合適的人選。他一直期待著與魯迅關系更密切、相知更深的許廣平、許壽裳、孫伏園等人為魯迅立傳,尤其期待魯迅之弟周作人的。“誰知匆匆二十年,依然沒有影子。”雖然許壽裳寫了《亡友魯迅印象記》和《我所認識的魯迅》,孫伏園寫了《魯迅先生二三事》,許廣平寫了《欣慰的紀念》《關于魯迅的生活》和《魯迅回憶錄》,周作人更寫了極具史料價值的《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魯迅的青少年時代》等書,這些書有的確實帶有若干傳記的性質,但絕大部分是魯迅傳記史料,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魯迅傳記。而且曹聚仁認為五十年代以后,魯迅被“當作高爾基來捧起來,因此,大家一動筆就阻礙很多”,“魯迅的朋友中,年紀一大,都明白這件事的復雜性”,不敢再寫。
所以他決定以見過魯迅、和魯迅相熟、了解魯迅的人之一的身份,以自己在五十年代特定時空的香港,思想少“羈絆”,“可以自由地寫”的有利條件,來試寫一部“通俗的魯迅傳記”。
第二,曹聚仁堅持魯迅是“人”不是“神”,為魯迅立傳決不能神化魯迅。在曹聚仁看來,“向來的傳記,往往只說本人的好處,不說他的壞處”,而一部對傳主對歷史負責的嚴肅傳記,在“直透到傳主的靈魂深處”,不但要說傳主的“長處”,還應指出傳主的“短處”,這才是真正的史家手筆。他態度鮮明地反對神化魯迅、圣化魯迅,對于“那些捧魯迅的,一定要把魯迅當作完人來寫的,要讓他進孔廟去”,曹聚仁毫不客氣地譏之為“那當然可笑的”。當時,雖然關于魯迅的傳記并不多,但曹聚仁敏銳地覺察把魯迅神圣化是魯迅傳記創作和魯迅研究中的大忌,違反了史學的基本原則。他指責王士菁(中國第一部《魯迅傳》的作者)不懂得史學,許廣平也不懂得史學,他們關于魯迅的傳記和著作,不但不會取舍剪裁魯迅生平史料,還不同程度地存在神化魯迅的傾向。曹聚仁這樣主張,當然決不是要貶低魯迅、歪曲魯迅,他始終認為魯迅是偉大的,獨一無二的,魯迅的作品也就是“時代的啟示”
。他只是要破除對于魯迅的神圣化,寫一部分析具體,褒貶得當,“比較合理近情的傳記”
,寫出魯迅的偉大,同時更寫出魯迅的復雜和矛盾,魯迅的痛苦和絕望。
曹聚仁的《魯迅評傳》確實與眾不同。全書二十多萬字,共三十九章,除去《引言:紹興——魯迅的家鄉》至第十七章《死》,按魯迅生平活動軌跡為主線,展示魯迅的創作業績和心路歷程,第十八章《印象記》至第三十九章《閑話》,從社會觀、政治觀、文藝觀、人生觀諸多方面介紹分析魯迅的思想、性格、家庭、師友、社會關系乃至日常生活,在每章中作者又將時代背景、文壇概貌、傳主自述、相關回憶和研究資料以及作者的切身觀察感受融為一體,從而使全書脈絡清晰、重點突出,使魯迅的形象立體化、多側面,使魯迅的音容笑貌親近平實、躍然紙上。而貫穿全書的一根紅線就是不神化魯迅,不有意無意地曲解魯迅,不諱言魯迅的深刻矛盾。
對于魯迅的形象,在曹聚仁筆下并不像其他傳記作家所描寫的那般高大完美,請看:
魯迅是道道地地地,在做現代的文藝作家,比之其他作家,他是超過了時代的。他那副鴉片煙鬼樣子,那襲暗淡的長衫,十足的中國書生的外貌,誰知道他的頭腦,卻是最冷靜,受過現代思想的洗禮的。
說魯迅“鴉片煙鬼樣子”,在以前和以后的魯迅傳記著作中和回憶魯迅的眾多著作中,幾乎沒有人這樣寫過。這樣寫,似乎有貶損魯迅之嫌,然而,顯然,曹聚仁的說法是真實可信的。
對于魯迅的思想,曹聚仁并不認為是純粹的,直線發展的,他對流行的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觀點提出質疑,指出:
(魯迅的)思想本來有若干矛盾的,思想上的矛盾,并無礙于其在文學史上的偉大的,一定要把這些矛盾之點掩蓋起來,或是加以曲解,讓矛盾消解掉,那是魯迅所不會同意的。魯迅贊許劉半農送他的對聯:“魏晉文章,托尼學說”,那就一切歪曲都沒有用了。
在曹聚仁看來,魯迅的思想是博采眾長,他前期接受托爾斯泰的泛愛主義與尼采的超人學說,他后期有保留地贊同馬克思主義,同時仍“兼容”托爾斯泰和尼采,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魯迅,豐富的魯迅。
對于魯迅的作品,曹聚仁也論斷大膽,一語驚人。他討論《阿Q正傳》,就斷言魯迅也是“阿Q”,他曾當著魯迅的面說:“你是寫《阿Q正傳》的人,這其間,也有著你自己的影子,因為你自己也是中國人。”曹聚仁強調“說魯迅是阿Q,也并不損失魯迅的光輝,他畢竟是創造阿Q的人”。曹聚仁還特別重視小說《在酒樓上》,他指出:
魯迅小說,有一篇題為《在酒樓上》的,那是筆者所最喜歡的。他所寫的呂緯甫就活躍在我們的眼前。這是很明顯的范愛農的影子。可是,我們這么想,以為其中所寫的故事,乃是范愛農的,那就錯誤了(很多談魯迅的,都有這一類的錯誤)。據周作人的追記,小說中的“小兄弟”,乃是魯迅自己的;呂緯甫雖以范愛農為藍本,骨子卻是魯迅自己的,連呂緯甫的意識形態,也是魯迅自己的寫照。
現在已有不少論者推崇《在酒樓上》,高度評價魯迅這篇小說“絕望的抗戰”的書寫意圖,但最早肯定《在酒樓上》系魯迅小說中最成功的一篇的是曹聚仁。
對于魯迅與同時代人的恩恩怨怨,曹聚仁也有不偏袒魯迅的持平之論。他提醒讀者:
筆者特別要提請讀者注意,并不是魯迅所罵的都是壞人,如陳源(西瀅)、徐志摩、梁實秋,都是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學問也很淵博,文筆也很不錯,而且很謙虛的。有人看了魯迅的文章,因而把陳西瀅、梁實秋看作十惡不赦的四兇,也是太天真了的。在魯迅的筆下,顧頡剛是十足的小人,連他的考證也不足道。其實,顧頡剛也是篤學君子,做考證十分認真,比之魯迅,只能說各有所長,不必相輕。
在《魯迅評傳》出版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陳源、徐志摩、梁實秋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貢獻,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已經誰都不會懷疑;顧頡剛的考古成果,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地位,也早已得到充分的肯定。他們與魯迅論爭的是非曲折,也有不少論者從不同的角度來進行認真的探討。但在大陸當時和以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這些曾被魯迅罵過的作家學者是遭到徹底否定的,是曹聚仁在這本《魯迅評傳》里率先指出了魯迅“紹興師爺的脾氣”,指出魯迅也有偏激的一面,還了歷史的本來面目。
《魯迅評傳》遭人非議最多的莫過于曹聚仁對魯迅內心世界的開掘,精神歷程的探索。曹聚仁在評傳中討論魯迅是“同路人”,是自由主義者,是個人主義者,是虛無主義者。其實,魯迅的思想深沉博大,許多中國古代和西方的思潮學說在魯迅思想中消長起伏,融會貫通,無論早期還是后期,魯迅的思想,魯迅的精神世界都不是用某種信仰、某種主義所能完全概括的。魯迅曾經研究或接受過“同路人”、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等等,這已為長期以來海內外眾多學者的魯迅研究所證實。曹聚仁的判斷是他對魯迅的理解,一種富于啟示的理解,讀者可以不認同,但應承認這是曹聚仁的一家之言。特別是曹聚仁對魯迅“濃重的虛無色彩”的論說,在當時就受到周作人的肯定:
《魯迅評傳》,現在重讀一遍,覺得很有興味,與一般的單調書不同,其中特見尤為不少,以談文藝觀及政治觀為尤佳,云其意見根本是“虛無主義”的,正是十分正確,因為尊著不當他是“神”看待,所以能夠如此。
如果說曹聚仁在評傳中對魯迅虛無主義思想的分析還嫌粗略,還不夠深入,那么后來的研究者進一步指出了魯迅深深的“虛無感”,論證了魯迅一生中對于悲觀與絕望的三次逃離:“一九一八年,他從紹興會館的‘待死堂’逃向啟蒙主義的吶喊隊;一九二六年,他又從風沙蔽日的北京逃向溫暖明亮的南方;一九三〇年,他更從孤寂的自由知識分子的立場,逃向與共產黨結盟的激進反抗者的營壘。”魯迅的虛無主義是中國式的,浸潤了中國傳統文人思想中逃避悲觀的內核,是在苦難的歷史與現實的重壓下極度矛盾的產物,魯迅在諸如堅守與退讓、吶喊與彷徨、激進與保守等二元甚至多元對立的復雜心態中走完了他的悲壯人生。曹聚仁的可貴之處在于他首先攫住魯迅研究中這個耐人尋味的新途徑,指陳了魯迅深刻的精神危機和內心苦痛。
傳記作家撰寫傳記,就是制造藝術品。曹聚仁向往法國莫洛亞、德國路德維希、英國斯特萊基等著名傳記作家的作品“取材之豐富,斷制之謹嚴,文字之簡潔”,像晶瑩的藝術品一樣。他的《魯迅評傳》在一定程度上也達到了這個標準,寫出了一個充滿矛盾的卻是活生生的魯迅,寫出了一個獨異的歷史個體。更重要的是,曹聚仁在評傳中提出應把魯迅寫成“人”而不是“神”的觀點,在評傳中把魯迅寫成“人”而不是“神”的努力,在魯迅傳記寫作史和魯迅研究史上具有重大的意義。無論在曹聚仁的《魯迅評傳》之前還是之后,中國大陸數十年間出版了一本又一本魯迅傳記,卻離真實的有血有肉的魯迅越來越遠,現在幾乎都無法卒讀。但曹聚仁五十年代在香港所寫的這部《魯迅評傳》,雖然在個別細節上與史實有所出入,卻顯示了鮮明的學術個性,至今仍葆其生命力。九十年代之后,大陸王曉明的《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一九九二年臺北業強出版社初版,一九九三年上海文藝出版社修訂再版)問世,作者在書中滿懷激情地探尋魯迅的心理矛盾,抽絲剝繭地剖析魯迅難以言說的內心隱秘,把魯迅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階段,正是對曹聚仁《魯迅評傳》基本思想的繼承和發展。也許,曹聚仁《魯迅評傳》中的許多看法現在已不新鮮,或已成為魯迅研究中的常識(盡管仍有爭議),但在當時及以后相當一段時間里卻頗具震撼力。因此,這部傳記在香港傳記文學寫作史上應該占有一個特殊的位置,是不容置疑的。
(原載二〇〇〇年十一月香港東西文化事業公司初版《香港傳記文學發展特色及其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