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瞥集:港澳文學雜談(煮雨文叢Ⅲ)
- 陳子善
- 2289字
- 2019-01-04 02:41:18
理性的閃光
——宋淇早期佚文小議
宋淇先生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日在香港病逝的噩耗,我是遲至讀到董橋先生的《悼“文學良心”之逝》才得知的。我與宋先生通過信,得到過他的指點,惜終未謀面。對這位“集翻譯家、批評家、詩人、編輯于一身”的香港文壇前輩的悄然離去,我深感悲痛。
宋先生的書我本本愛讀。他在臺灣以“林以亮”之名出版過一本散文集《昨日今日》(一九八一年五月皇冠出版社初版),是我案頭必備書之一。書中“昨日”部分收錄了一組總題為《細沙》的小品,據(jù)宋夫人鄺文美女士在《序》中說明,《細沙》是“作者年輕時心智成長的真實紀錄,為了情感上的理由,借以志念他迂回曲折的寫作生涯才收在集中”。
我知道宋先生早年以宋悌芬、歐陽竟、唐文冰等筆名寫新詩,寫散文,還搞文學翻譯,揭載于京滬兩地文學刊物者甚為可觀,可惜許多未曾結(jié)集。經(jīng)我查考,《細沙》中的十二則小品就有八則最初發(fā)表于上?!缎抡Z》半月刊。創(chuàng)刊于一九四五年十月的《新語》是“綜合性學術(shù)文藝半月刊”,由周煦良、傅雷主編,作者有馬敘倫、郭紹虞、夏丏尊、許杰、錢鍾書、楊絳、辛笛、吳興華等位,均為一時之選。宋先生當時在文壇上已鵲譽四起,錢鍾書七絕《答悌芬》說得好:“海內(nèi)文章孰定評,觀書月眼子能明。年來漸似歐陽九,不畏先生怯后生。”他成為《新語》的撰稿人,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新語》創(chuàng)刊號上有宋先生的小品《枕上偶得》七則,其中第一、三、四則已編入《昨日今日》中的《細沙》,分別題為《光與暗》《批評與打靶》和《批評與瞥伯》。第三期上又有宋先生的總題《細沙》的小品五則,即《題目》《現(xiàn)在》《孤兒院》《為什么》和《屬于》,也均編入《昨日今日》中的《細沙》。但《枕上偶得》中的另外四則無標題的小品,卻未編入《細沙》,無疑屬于宋先生的早期佚文之列。對這個小小的發(fā)現(xiàn),我感到意外和欣喜?,F(xiàn)把這四則小品轉(zhuǎn)錄如下,供宋先生作品愛好者共賞:
我們應(yīng)該愛——愛人和愛國家,但不是為了道德上的原因;因為我想我們必得接受一些狹窄的生命給予我們的限制。例如我們只能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但如嫌太狹,為什么不愛整個世界、宇宙、天王星、海王星?
理想大學和理想教育都不可能。因為一個人能領(lǐng)略教育真正意義,和領(lǐng)略人生意義一樣,非自己經(jīng)過這一關(guān)不可。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過來人。我們老聽見人說,他們走了多少冤枉路,浪費了多少時間。假如他們能回頭重新生活就好了,可是不能,所以愿意告訴別的青年人,別走錯路。這其實是錯誤的看法:路得自己走出來,不然就失去它的意義和價值。你可以告訴他,鼓勵他,可是你不能讓他走你的路。歷史上有多少人主張,理想教育方法應(yīng)該怎么樣,但實行時并不理想。最明顯的例子便是米爾頓,寫了長篇大論攻擊現(xiàn)行教育制度,并說他的方法才是唯一的理想;結(jié)果,他的子侄受他的教育,非但學問上沒成就,而且品格似乎比常人更壞。
我們?yōu)槭裁窗裠rama稱為“話劇”?很有理由。在我看來,話劇這字的中心,在“話”而不在“劇”。現(xiàn)在話劇都太注重“演”,而忽略了說話的藝術(shù)。仔細想想,話劇和文明戲究竟有什么不同,應(yīng)該有什么不同?文明戲完全講“演”,過火的“演”;所以有時候我們非但不被感動,而且覺得可笑。假如話劇也要注重演的話,就如文明戲一樣。注重演技(acting)的普通是啞劇(mime),原因是不能說話,只能由動作表達,是ballet,因為一部分就是啞??;是無聲電影。Opera就忽略演技,因為可由音樂歌唱中表現(xiàn);中國舊劇不注重演,因為也有音樂,有說白,唱,同時有傳統(tǒng)的格式(convention)。話劇也應(yīng)如此,用說話傳達情感和意義,不應(yīng)該受電影的影響。我沒有看過大演員演的莎士比亞,可是我想他們演技固然到家,說話還是重要因素。聽莎士比亞時,我們不聽學者而聽演員,是這道理?!癟o be or not to be”不在怎么演它,而在表達(interpret)它。中國話劇一直停頓在文明戲水準上,就是這原故,我這話也許太偏,但要提高中國話劇標準不得不如此。

《昨日今日》,林以亮(宋淇)著,臺北皇冠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五月初版
翻“五四”時代的文學作品和現(xiàn)在的比一下,我們不由得不感到,雖然在技巧上見解上我們有超過他們的地方,但同時在精神上反而沒有那么生氣,那么鮮,那么年青和勇往直前。這些可寶貴的性質(zhì)到哪里去了呢?文學的發(fā)展也許像個人,也有少年,壯年,老年,可是現(xiàn)在看起來,近代白話文學運動未免老得太快,簡直有點未老先衰。
宋先生一貫堅持對人生和文學的品味,他在這四則小品中對“愛”、“理想大學和理想教育”、話劇的“話”和“演”以及“五四時代的文學”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雖然只是三言兩語,未能充分展開,但不乏獨家之言,的確是作者“心智成長的真實紀錄”。也許你未必贊同,也許宋先生自己后來也改變了看法,無可否認的是,這些見解直至今天仍具有啟發(fā)性。
札記絮語式的小品,側(cè)重抒情的有外國古代紀伯倫的《先知》,側(cè)重敘事的有中國現(xiàn)代章衣萍的《枕上隨筆》,側(cè)重思辨的有中國當代王元化的《思辨短簡》,都不同程度地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當年的宋先生顯然也對這種文學形式情有獨鐘,題為《細沙》也是意味深長。這四則佚文大概因為凸現(xiàn)了理性思考的一面,才未編入抒情色彩較為濃厚的《昨日今日》中的《細沙》。其實,他晚年所作,“熔知識、見解、機智、幽默于一爐”而廣獲好評的《文思錄》《再思錄》《三思錄》(均收入臺灣九歌出版社《更上一層樓》)從內(nèi)容到形式,與《細沙》和這四則佚文都是一脈相承的。
宋先生這樣學貫中西、成就卓著的作家、學者,在人才輩出的香港文壇上也是鳳毛麟角。他的文集的編訂,有沒有可能在近日提上議事日程呢?但愿有人來做這項有意義的文化積累工作,也但愿屆時不要遺漏了這四則佚文。
(原載一九九八年一月香港《明報月刊》第三五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