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接到一通電話。
在此之前,我靠在沙發上,腿上擱著本小說,熱茶離手十公分,陽光明媚,歲月靜好。
來電打破了這一切。
對方是位熟人,她的聲音尖銳,語氣不容置辯。她來質問的事兒聽起來可笑——一個項目,我們曾共同競爭過;之后,我動了場小手術,自動退場;現在,項目進入第二季,甲方通知她不用繼續跟進,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因為我的介入。
“你真卑鄙!”掛斷電話前,她憤憤道。
自始至終,我都沒機會插嘴,我忙著在她激動的表達中拼湊事件的經過。
說實話,如果不是她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項目還有第二季,更不知道,她與此項目絕緣。
等我反應過來,撥電話過去,她已經關機。
我再發消息,對話框內彈出一條淡灰的字條,顯示我已被對方屏蔽。
委屈、憤懣、感覺莫名其妙。
我氣得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小說被扔在地上,同時被扔的還有沙發靠枕。
一個美好的下午,就此報銷。
等我繞了幾圈,繞回沙發前,看見茶幾上有一罐糖,我大力擰開蓋子,抓起其中的一顆,撕破糖紙,塞進嘴里,咬牙切齒地嚼,瞬間,平靜了。
糖,沒有任何特別。
只是在大力咀嚼下,硬的糖衣里流出軟的巧克力漿液,在舌尖鋪開,有點兒涼,讓我的口腔極速降溫。
我忽然想起,這罐糖還是我過年時買的年貨,今天才吃第一顆。
“好吧,以此紀念,新年以來,我第一次生氣。”
“可我為什么要生氣?為別人的過錯買單?別人發神經,我就為此頭昏腦漲、心悸、浪費時間?”
我看看糖罐的包裝,“八十顆”,再看看日歷,新年過了十八天。
我握著糖罐,暗暗發誓——
“今年,我生氣的配額就是八十次。發一次火吃一顆糖,發完就得忍耐;如果沒用完配額,就自我獎勵,立此存照。”
再想想剛才發生的事兒,我竟笑了——
“為一個莫名其妙的人,我已用掉一份配額,不是更莫名其妙?”
我決定,不生氣了。
二
那罐糖,被我放在房間最顯著的位置,一年。
說來奇怪,自從計數起,我便小心使用配額。
一個員工,入職十天,消失了。
幾天后,他微信我:“覺得在老家,做微商更有前途,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那是半夜,我被手機的提示音驚醒。我怒從心來:不靠譜的人怎么這么多?又感到慚愧:為什么面試時,我竟判斷他是靠譜的?
黑暗里,我披衣起床,摸索糖罐,醞釀著嚴厲批評的措辭。
“為不靠譜的人大半夜吃顆糖,值得嗎?”就要撕開糖紙,我卻懸崖勒馬,“該咋辦咋辦,明天再辦,對我來說,這也是個教訓。”
我竟單純因為怕胖,節制了怒氣和表達欲,第二天醒來,感覺好像并沒有什么值得生氣,除了繼續招聘,無須煩惱其他事。
懸崖勒馬的經歷不止這一次。
一日,丈夫打游戲至凌晨三點半,久喚無效,我打算好好發一場火。
糖紙已經撕開,拳頭已經捏白,想想還是不值得——為任何人半夜吃顆糖都不值得,于是,我走過去,把糖擠進他的嘴里,也算是一種報復,而他驚恐莫名,完全對此摸不著頭緒,吃完糖,就洗洗睡了。
以此類推,好幾次,我想發火時,干脆向對面的人說:“先吃顆糖吧。”
對方反而先緩和下來。
有時,即使沒緩和,因吃糖停頓、冷卻的片刻,雙方也仿佛變得冷靜了,繼續談或不談,都不會因此爭吵。
還有好幾次,我有足夠的理由支撐怒火,煩躁得想橫掃桌面,已經開始剝糖吃。
但當巧克力汁液“噗”地在舌尖流出,糖軟了,人也不由得變軟:“算了吧。”
令人愉悅的甜也在呼喚:“沒那么糟糕”“何苦呢?何必呢?”
這些聲音一再提醒我,拯救我。
于是——
要不要吃糖,成為一種衡量。
決定剝開糖紙,像一個儀式。
咀嚼,是給自己最后一次思考的機會。
凝視糖罐,復習每一顆糖的耗損,成了吾日三省吾身的方式。
年底結算,我的糖罐里還剩四十六顆糖,全年共計動怒、生氣、不高興三十四場,其中一些壞情緒,在吃糖的過程中,就決定算了,最終沒爆發。
我還為此統計了類別,因公的,因私的,因某個具體的個人,因誤會的,因觀點的,因維護權益的……
一些事,必須表明態度。
一些憤怒的宣泄,有助于我的健康。
一些人,老讓我不舒服,那就say goodbye吧。
只是,無效的、極端的、純粹的負面情緒請離我遠點、更遠點……
三
新的一年前夕,我又去買年貨。
我先估算了下,去年剩下的四十六顆糖相當于多少時間、精力,生理、心理的舒適度,親密關系的免受損度;折算后,我買了一只價值相當的好包,送自己,作禮物。
當然,我還買了一罐糖,我希望它不要被我吃完。
我把糖罐放在案頭,我專門留了一顆藏在隨身的皮夾里,以備不時之需。
一天,付賬時,一個朋友看見了錢包里的糖,他問我:“你有低血糖嗎?要隨身帶糖?”
我解釋了原委,他哈哈大笑,原來,他也有類似經歷——
“每當我妻子為什么事兒不高興,我就問她:‘你打算生多少錢的氣?’”等她算清楚,就幾乎不生氣了。
“比如,她為從超市買了一根不怎么黏的膠棒不高興,這不高興值兩塊;她為我沒從后面擠牙膏,而從前面擠不高興,這不高興值五塊。”
“到目前為止,她生過價格最高的氣,是二百,因為遲到,我倆改簽了火車的車次,可那也不值得和我大吵一架吧?實在要吵,我就發個紅包給她。”
這次輪到我笑了。
“其實,當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能用價格、次數等方式量化,你就會盡可能降低它出現的頻率,解決它,你就掌握了你的心情,你的生活。”
我合上皮夾,糖在其中,安然放了好幾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