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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位女王的心術

格林威治
1587年2月19日至22日

這起在倫敦人眼中簡單明了的事件,對于他們的女王而言卻全然不同。伊麗莎白仍下榻在格林威治,那里有她眾多宮殿中最怡人的一座,殿前的草茵一直蔓伸至泰晤士河畔,透過窗戶,女王可以看見高聳的帆檣在王國的水上通衢里穿梭如織。僅僅一個禮拜前,就在格林威治,她最終簽署了處死瑪麗的判決書,她的新秘書威廉·戴維森先生此前引弓不發地保管著文件,直到人民的焦急和議會的爭辯終于打消了女王的抵觸。簽署完畢時,女王仍提醒戴維森,比起在公共行刑人手下喪命,還有更合宜的辦法來處決一位女王。但公開行刑正是她的顧問們傾向的方式,他們沒有再與女王交涉,而是直接將這些關鍵文書交給了比爾先生。伊麗莎白對此事的了解表面上到此為止,但如果她真的相信,那些自從11月初以來便多次聯合上奏、不惜動用一切論據和修辭技藝來說服自己簽署判決書的臣子們,在拿到文件后竟然不會畢其功于一役的話,那么極少犯錯的她,對于謀臣也實在缺少一點知人之明。這當然不是事實,憑著與生俱來的政治本能和對游戲規則的駕輕就熟,她必然早就清楚,連通福瑟林格的道路即將傳來怎樣的新聞。

只用了不到24個小時,什魯斯伯里伯爵的公子便帶著消息駛過泥濘長路,來到格林威治。當他牽著氣喘吁吁的座駕抵達宮殿庭院時,女王正上馬前去行獵,并沒有在一片熙攘之中發現他。信使因此先向伯利勛爵呈報了這個足以令他歡喜的消息,但是多年侍奉君側的經驗使他明智地意識到,故作被動在此時是必要的,他樂于由其他人來稟報女王。伊麗莎白的其他侍臣顯然也不約而同地采取了伯利的策略。捷報早已傳遍了倫敦,還沒等伊麗莎白返回宮殿,格林威治的大街小巷便已沸沸揚揚,直到此時,消息才不得不被上報給女王。

關于伊麗莎白得知消息后的情景,我們有兩個記載版本,它們截然相反——正如我們可以預料到的那樣,但凡涉及伊麗莎白,總會出現互相矛盾的說法。在秘書戴維森先生關于自身蒙難經歷的記述中,他自怨自艾地寫道,一位佚名的信息提供者曾告訴他,在得知蘇格蘭女王被處決后,伊麗莎白女王保持了慣有的風度,喜怒未形于色。但是瑪麗之子、蘇格蘭國王詹姆斯六世得到的報告卻是,英格蘭女王甫一聽聞發生在福瑟林格的悲劇便大驚失色,陷入深深的悲慟。她千真萬確地垂下淚來,在她一生之中,無論面對何等意外,人們似乎都從未目睹過如此景象。

這一回,兩份記載可能都存在些許的真實。伊麗莎白早就在姐姐瑪麗·都鐸的統治下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假使她因為得知自己簽署的判決書發揮了應有的效力而吃驚(這種驚訝無論如何也不至于無法克制),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將會是,絕不能在宮殿中擠滿各式廷臣和其他旁觀者的公共場合流露出真實的情感。如果伊麗莎白在人民歡呼雀躍時落淚,她也一定會選擇一個大家都看不見的地方。

她后來必定曾在另一群更合適的觀眾面前潸然淚下,那時的她需要眼淚。在處死蘇格蘭女王招致的各種風險中,最顯而易見而且迫在眉睫的,是來自蘇格蘭的威脅。蘇格蘭國王基本是被母親的敵人們撫養大的,在詹姆斯六世日漸成人的歲月里,他的首席導師即喬治·布坎南(George Buchanan, 1506—1582),16世紀蘇格蘭杰出的歷史學家和人文主義學者。為了彰顯自己的教導職責,出版了一部論述那位被上帝遺棄的女人瑪麗·斯圖亞特的著作,書中使用的語言會令所有譯者犯難,只得把不得體的隱晦內容保留拉丁語原文。書中的瑪麗不僅犯下了其他臭名昭著的罪行,還被指控謀害自己孩子的父親。即使是在擺脫了布坎南的熏陶后,詹姆斯也沒有對母親表現出任何逾常的熱情,他對母親的最大關心,不過是英格蘭能否確保瑪麗在軟禁中的人身安全。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后,他最真實的感受很可能是解脫。

雖則如此,對于一位國王來說,眼看自己的母親淪為公共行刑人斧下的犧牲品,終究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而更為尷尬的是,身為蘇格蘭國王的他十分明白,本國的暴民歷來視誅除國君為自己專有的古老特權,他們并不喜歡邊境那邊的異端敵人越俎代庖。可以想見,一些好戰的蘇格蘭貴族會慫恿詹姆斯拾起火與劍的老辦法,為了母親的死,向英格蘭復仇,海外勢力也會鼓動自己揮兵南下。瑪麗是一位天主教英雄、前法國王后、現任法王的兄嫂,她還是實力強大的法國吉斯公爵的表親當時的吉斯公爵亨利一世的父親是洛林的弗朗索瓦(Francis of Lorraine),他與瑪麗·斯圖亞特的母親洛林的瑪麗(亦稱吉斯的瑪麗[Mary of Guise])是兄妹關系。和政治盟友。在蘇格蘭以外,還有多股勢力也視瑪麗之死如同對自己的切身冒犯,這些人全都渴望將瑪麗的獨生子推上復仇的前線。伊麗莎白已經聽說過蘇格蘭反英集團的日漸強勢,他們正越發強硬地堅持,瑪麗在獄吏手下亡命,已經構成間不容發的開戰理由。面對尊嚴加于己身的重擔,假如詹姆斯打算搪塞過去的話,他需要伊麗莎白與自己唱一出雙簧。不久之后,就連不屑為瑪麗·斯圖亞特流下一滴眼淚的首席秘書沃爾辛厄姆從亨利八世統治晚期開始,英格蘭王室擁有兩位秘書,其中一名位階略高,或稱首席秘書。此時伊麗莎白的兩位秘書分別為沃爾辛厄姆和戴維森,其中沃爾辛厄姆位階更高。,也意識到了局勢的兇險,他敦促伊麗莎白哪怕通過賄賂和勒索,也要為蘇格蘭國王籌集一大筆撫恤金,要把錢袋向任何可以收買的蘇格蘭人敞開,同時還要加強北方邊境的守備。眼看蘇格蘭可能南侵,已經左支右絀的英格蘭必然處境更為不利,而自己的女主人卻對此漠然置之,誠懇的沃爾辛厄姆簡直要因此憂心成狂。但伊麗莎白其實心下已有主意,她認為眼淚要比鮮血和金子更為便宜,她要以詹姆斯可能接受的最低價碼,買得蘇格蘭的中立。

眼淚,只是第一筆賠償金。周五,伊麗莎白的老朋友和新任御前大臣克里斯托弗·哈頓發現,如同雷雨云般陰郁的女王正斥責戴維森不該如此魯莽,在沒有得到自己明確批復的情況下便下達判決書。周六,伊麗莎白又將自己難以抑制的暴怒一股腦兒傾瀉在了樞密院會議全體與會人員身上。人們應當好好讀讀關于女王雄辯的完整抄本,這一席陳辭讓伊麗莎白的顧問們捻須心驚,強項諸公如海軍大臣即埃芬厄姆的查理·霍華德(Charles Howard of Effingham, 1536—1624),后文中抵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英國艦隊統帥。、巴克赫斯特勛爵即巴克赫斯特勛爵托馬斯·薩克維爾(Thomas Sackville, Lord Buckhurst, 1536—1608)。,甚至是聲名赫赫的伯利,都無不愁眉淚眼、語無倫次。我們從伊麗莎白侍從的描述中知曉,女王的勃然大怒常常令人目不敢視、不堪忍受,而這一次發怒則更甚于從前。一位樞密院大臣日后表示,終伊麗莎白一朝,他從未見過圣上這般動容。不過這場申斥自有其背后的要旨,盡管身份尊貴的樞密院大臣們像被鞭打的學童一樣哭天抹淚,卻能夠在飽受一頓口舌撻伐后全身而退,可是對于另一個人,伊麗莎白卻要拿他作為犧牲。雖然樞密院的臣子們跪請伊麗莎白息怒,女王還是下達了逮捕秘書戴維森并立即押送倫敦塔囚禁的命令,整個決定過程雷厲風行。而在都鐸王朝,當一位像戴維森這樣的樞密院大臣被送入倫敦塔的叛徒之門叛徒之門(Traitor's Gate),倫敦塔的城堡大門。,這通常意味著十有八九他會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在指出犧牲戴維森有可能會平息蘇格蘭的怒火時,女王的一位蘇格蘭朋友見縫插針地評論道:“總要有一個人死在公眾面前。”此話雖然玩世不恭,但女王看起來正打算如此行事。

不過,對蘇格蘭的償付最后并未達到讓戴維森獻出項上人頭的地步。受命審判這位不幸之人的大臣裁定戴維斯有罪,判他繳納一筆1萬馬克的罰金,其囚禁在倫敦塔內的時間將隨女王高興而定,這終于讓蘇格蘭人悻悻地表示了滿意。倫敦塔中的牢獄生活可以形同煉獄,也可以像當年伊麗莎白一度體驗過的那樣,不過受些纖芥之疾。1554年1月,托馬斯·懷亞特以擁立伊麗莎白之名發動叛亂。起義被鎮壓后,伊麗莎白于3月18日被關進倫敦塔,5月22日被釋放,之后又被軟禁將近一年時間。戴維森的待遇似乎并不那么嚴酷,18個月后,當更為重大的事件喧喧嚷嚷地將輿論焦點從他身上轉移開后,戴維森悄無聲息地獲得了釋放。判定他繳納的大筆罰金被全額免除,他將繼續領取秘書一職的薪俸,日后他曾抱怨自己深陷赤貧,但那也只是一種相對意義上的窘迫罷了。

誠然,人們不可能不為戴維森從歷史中突然隱逝而頗感遺憾,但也不必太過遺憾。正是他在秘書這一新職位上獲得的唯一值得注意的任務為他招致了毀滅,但威廉·戴維森多少有點呆板,這使人好奇,他在那個以八面玲瓏乃至委曲求全為生存前提的環境中,究竟能立足多久。判決書剛簽署時,伊麗莎白就曾先是轉彎抹角地向他詢問,除了公開行刑是否還存在一種不甚無禮的除掉瑪麗的方式。戴維森無法理解女王,等他理解了,又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當伊麗莎白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內心所想后,他悶悶不樂地同意按照女王的指示就這件事給艾米亞斯·保萊特爵士寫信,接著又將保萊特的拒絕信轉交給女王。考慮到保萊特在信中憤然拒絕在未經法律批準或是缺少判決書的情況下讓瑪麗伏誅,而戴維森義正詞嚴地表示贊同,人們有理由懷疑,可能正是這些加劇了伊麗莎白的不滿,導致她后來對侍奉自己的這群較真、講究的清教徒大發雷霆。總之,她的新任秘書無論如何都將難逃女王的斥責。對于道德重心在這幾個世紀中的變遷,一些歷史學家缺乏敏感,在審視戴維森和伊麗莎白有關此事的態度時,他們贊同前者反對后者,卻忘記了兩種情況下瑪麗均性命難保。此外,他們還忘記了,按照當時的習俗,雖然人們可以容忍暗殺王室成員的行為,但無法容忍將他們判決死刑。這些史家還忘記了,戴維森和保萊特都簽署過《保王協定》,他們都曾據此做過眼下拒絕去做的事情。前文已述,協定規定成員們應當不擇手段處死所有危及伊麗莎白安全的嫌疑人,自然也包括伊麗莎白暗示的秘密處決方式,但現在簽名人卻轉而要求必須走正當判決的途徑。真相乃是,這些哭喪臉的爵爺面對錯綜復雜的種種繁難,神經已經緊繃太久,以至于寧愿求同存異,擰成一股繩,堅決要將伊麗莎白驅趕到無法回頭的境地,而伊麗莎白其實對此心知肚明。她曾經給過戴維森一個機會,逃出這個將會同時陷他們二人于不利的套索,可是戴維森卻只是將套索拽得更緊。

她至少向戴維森發出過一次警告。當時判決書還未送達福瑟林格,伊麗莎白暗示戴維森,自己夢見蘇格蘭女王已死于戴維森之手,而她并不知情,夢中的自己滿懷悲傷和憤怒,假使戴維森那時在身邊,她會對他施以重罰。但戴維森僅僅回復說,他很高興當時自己不在女王身邊。她是否還在更早以前提醒過戴維森?當戴維森離開女王,去御前大臣那里領取國璽為判決書蓋章時,伊麗莎白曾示意他造訪弗朗西斯·沃爾辛厄姆爵士在倫敦的宅邸,向這位首席秘書展示女王署過名的判決書。此時,沃爾辛厄姆已幸運地連續數周臥病在床。女王特意調侃了一句:“這件事帶來的悲傷幾乎會干脆利落地要了他的命。”考慮到沃爾辛厄姆對蘇格蘭女王懷有出了名的深仇大恨,難道伊麗莎白只是開了一個無心的玩笑?伊麗莎白的反話時常大有深意,很可能她是打算讓戴維森想一想,如果給沃爾辛厄姆看一眼瑪麗的判決書只是一帖安慰劑,那么瑪麗之死的消息是不是并不能完全治愈這位同僚。孰料,可憐的戴維森卻遲鈍地沒有聽懂其中的暗示。即便這樣,我們還是很難不對他心生憐憫,按照卡姆登的觀點,戴維森是被選定的替罪羊,那些心懷嫉妒的朋黨之所以能坐視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是因為他們早已料到,瑪麗之死所帶來的災禍至少會落在某個人的頭上。無疑,在戴維森被迅速清掃出局后,他的位置必然任由其他尚未出局的選手接管。

伊麗莎白以這般態度面對戴維森,并不只是為了對蘇格蘭虛與委蛇。她如此行事,乃是著眼于全歐洲。伊麗莎白為瑪麗的小叔子、現任法國國王即當時的法王亨利三世,他是前法王弗朗索瓦二世的四弟。弗朗索瓦二世和亨利三世之間的一任法王是查理九世(1550—1574),他是弗朗索瓦的三弟。親自寫下一份有關該事件的詳細報告,其中洋溢著驚愕、震怒和哀慟,英格蘭駐巴黎的外交官則負責將這份文件廣為傳播。威尼斯大使向本國執政團報告稱,處在痛苦中的英格蘭女王對于簽署判決書并將之交予戴維森深感后悔,女王表示,之所以批復文件,只是為了滿足國民的要求,不想她的官員卻孟浪地僭越了自己的職分。女王已經下令逮捕戴維森,褫奪其職務,她將竭力補救殘局,以寄哀思。其他各國政府也獲知了相似的故事,在此刻的倫敦,女王的貼身顧問們據說正因為此事而處境不妙,似乎真的由于驚擾圣慮而芒刺在背。就連伊麗莎白最痛恨的仇敵、身居巴黎卻渴望倚仗佛蘭德的老戰友金戈躍馬打回倫敦的門多薩即博納蒂諾·德·門多薩(Bernardino de Mendoza),是西班牙鎮壓低地國家起義時期的悍將,1578年被腓力二世任命為駐英格蘭大使,暗中充當間諜。1584年,他因參與弗朗西斯·斯洛克莫頓謀反案(Throckmorton's plot)而遭驅逐。此后他又擔任西班牙駐法大使,與法國的天主教同盟過從甚密。,也致信腓力二世稱,英格蘭女王因為處決瑪麗一事憂傷成疾,竟至于臥病在床。必要時伊麗莎白從來都是一位非凡的演員,縱然如此,如果說她現在是在表演的話,這也是她所有演出之中最令人嘆服的一次。

這是否全然只是一場表演,我們無須太過糾結。面對伊麗莎白這樣一位復雜的角色,還是不就任何事宜做出定論較為妥當。人們或許懷疑伊麗莎白是在演戲,對于將署過名的判決書交給戴維森可能引發的后果,她之所以故作一無所知,其實是為了撇清干系,人們或許還會懷疑,她在事態急轉直下時表現出的驚訝并不是出自真心。提及伊麗莎白眼中的蘇格蘭表妹,人們也許早就在心中為這份姊妹之情打了折扣。伊麗莎白與瑪麗之間除了敵對別無其他,瑪麗是她和她的王國面臨的最為致命的威脅,假使能以另一種方式鏟除禍患,人們可能會覺得伊麗莎白應當能夠節制自己的悲傷。但是伊麗莎白的悲嘆并不一定出自個人的憂傷和懊喪。在這件突然降臨到她身上的事件中,有太多的理由適于流淚。也許比起英格蘭的任何人,伊麗莎白都更能看清,福瑟林格的斧頭揮落的那一瞬,多么徹底地斬斷了英格蘭與過去的紐帶。

處在53歲這個年紀,已經很難與輝煌的過去作別,從頭面對一個嶄新的世界和未知的境況了。自從登基之初,在法國的土地上短暫經歷了一場災難性實驗后,這一課便讓她懂得了戰場勝敗的變幻莫測和軍費無度的確鑿無疑。此后,伊麗莎白不遺余力地避免做出任何不可撤銷的承諾。她的外交政策就是絕不秉持一定的外交政策,以保證船舵能夠在最輕微的觸碰下及時得到調整。她一以貫之的,恰恰是隨機應變。“享受時間的嘉惠”是那個時代主要的治國藝術箴言之一。時間解開了眾多繩結,讓許多孤注一擲的決定變得無足輕重,揭示了這個萬花筒般的世界的始料未及,最精明的政治家會樂于以不變應萬變,做一個謹慎的機會主義者。但伊麗莎白絕非只是利用時間:她迷惑了時間,有時似乎完全抹掉了時間的痕跡。如果她看上去一成不變,那是因為總在應時而變。當整個歐洲在不可遏阻地滑向深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落入經濟崩潰和手足相殘之中,伊麗莎白卻仿佛依靠反復無常和舉棋不定,向她鐘愛的島嶼施加了超越時間的符咒。沒有一位英格蘭外交家可以肯定,今日之因必然促成某種明日之果,因為女王可以僅憑心血來潮,便使昨日之景重現,表面上她好像不動聲色,實際上卻又讓前年之事再度重演。歐洲視她如圓缺無定的月亮,這是她的廷臣們贈予她的稱謂,如小妖精般詭計多端,像水銀一樣難以捉摸。只需要看她如何施展那些復雜的回旋外交,在一座座峭壁的邊緣保持平衡,就足以令清醒的政治家們暈眩。若要效仿她,連歐洲最堅韌的男性也會神經磨損。可是倘使證據可信,伊麗莎白自己卻是樂在其中。

她面臨的難題是要統治基督教世界里最難以馴服的王國之一,要在一群急于強調其男性優越性的粗魯廷臣之中保持自己獨立的意志和判斷,絕不將自己置于某個男人可以放話“你必須如此這般”的境地。她憑恃的是女性的智巧和詭譎,是對明確旨意的有意回避,對謎語和模棱兩可的本能偏好,以及故弄玄虛的怪誕技藝。她的目的是要將身邊的廷臣和顧問、外交官和使節、歐洲大陸的國王和各股勢力全都放入苦心打造的連環鎖中,讓部分與部分之間巧妙而精致地互相牽制,達乎均勢,而她自己則自由自在,見機行事。多年以來,伊麗莎白都在其匠心獨運的場面布景中扮演芭蕾領舞的角色。只要有權定下調門,她就有充足的自信引領全局。

不過,再具魔力的舞蹈,想要超越時間也終究是夢幻泡影。在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里,伊麗莎白為她的島國抵御了歷史車輪的進逼,以一串取悅全場的獨特舞步轉移了四周的注意力,使英格蘭能夠在河清海晏之中順著軌跡自然前進。伊麗莎白并非被我們稱之為伊麗莎白風格的時代性情的女主人,而是孕育它的母親,而且她也像多數母親一樣,無力預判兒女的作為。人民不僅從女王那里繼承了膽氣,還添之以獨屬他們自己的決心、女王不曾懷有的激進想象,以致伊麗莎白不能不費力束緊他們膨脹的野心。看到自己的臣民恣肆地暢行于西班牙聲明主權的大洋之上,伊麗莎白想必心懷欣慰,但很難證明,她曾對這些航行的深遠意義了然于心。伊麗莎白樂于讓姐夫腓力二世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曾與伊麗莎白一世的姐姐瑪麗·都鐸成婚。在低地國家面對動蕩不安的局勢,使其無法將那里作為入侵島國的跳板,但她絲毫也不贊同僅僅因為對方是天主教徒就呼吁發起圣戰的風氣,正如她根本無法贊同腓力僅僅因為新教徒的身份就要燒死對方的決心。伊麗莎白冷靜、猜疑而不抱幻想地看到,她的人民正在熱情的驅使下變得與陰暗、激進的西班牙人一樣無法理喻。可是,人民的熱情仍在潛滋暗長,逐漸攪亂了她借以維持自由的精巧均勢。凱旋的“金牝鹿”號帆船“金牝鹿”號(Golden Hind)是一艘英國大型帆船的名字,以其在1577年至1580年期間完成環球航行而聲名遠播,船長便是后來為國驅馳的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駛入泰晤士河,激起了人們心中的貪欲或理想主義,引得女王越來越多的臣民們與荷蘭人并肩作戰,或以他們的槍炮喚醒西印度群島土著居民奮起反抗。越來越多曾感恩和平的人們如今渴望發動戰爭,議會中的平衡正在不易察覺卻又無從避免地發生改變。曾幾何時,伊麗莎白借助傳統家族來制衡新興勢力,以宗教上的保守派去平衡清教徒,現在議會則全力向她施壓,迫使她邁出無法挽回的一步,走上一條直抵終點的道路,中途難以退出。

當然,向她施壓的實際上是過往的歷史:裂隙既已無法彌合,那么任何魔法都不能永遠延宕破裂的發生。西班牙如同一位巨人,腳步固然遲緩,然而其踐踏在歐洲的每一步無不昭示著沖突的臨近。歐洲已然失衡,只剩下致命的分歧留待武力解決。伯利已向事實低頭,女王也已接受現實。伊麗莎白派出弗朗西斯·德雷克帶領她的一支艦隊襲擊西印度群島;她還派出萊斯特帶兵趕赴尼德蘭,不情愿地接過了自沉默者威廉沉默者威廉(William the Silent),即奧蘭治的威廉,見前注。遇刺后便擲于自己腳下的新教歐洲的領導權。伊麗莎白有理由不喜歡這個頭銜。德雷克襲擾卡塔赫納卡塔赫納(Cartagena),南美洲北部港口,位于今哥倫比亞共和國沿加勒比海沿岸。始建于1533年,以西班牙地中海港口卡塔赫納命名。在現代早期,它是西班牙與其海外帝國之間的主要貿易港口。的遠航令西班牙受辱,但在激化了西班牙的敵對情緒之余,并沒有傷及后者的筋骨,甚至未曾給女王換回一份體面的分紅。萊斯特指揮的尼德蘭戰事更成了揮之不去的煩惱和曠日持久的災難之源。伊麗莎白錙銖積累地將資財盡責地輸入荷蘭的保險柜(似乎從未有人注意到荷蘭人的金庫本是空空如也),卻因為財政管理的不善和軍需官的中飽私囊,很快便像流沙一樣蕩然無存,只剩下忍饑挨餓、衣不蔽體的部隊,仿佛這些款項全然未曾到位,而荷蘭人卻越發懷疑起伊麗莎白的動機,越發不知饜足地予取予求。兩年的戰事讓伊麗莎白花費了超過25萬鎊,數千名健壯的自耕農和驍勇的士紳血染沙場,其中還包括伊麗莎白的寵臣菲利普·西德尼,可是所有這些努力不過使西班牙人不可阻擋的腳步略微有所放緩罷了。上年7月,沃爾辛厄姆曾在致萊斯特伯爵的信中稱:“有兩件事與女王的天性相違,一件事是她懷疑戰事將會經久不息,另一件事則是開支的快速膨脹,這令她心煩意亂,對卷入這場戰爭后悔不迭。”自那以后,勢頭始終未有好轉。不到兩個星期,伊麗莎白又獲知羅蘭德·約克和威廉·斯坦利爵士這兩位叛將把祖芬的堡壘和德文特祖芬(Zutphen)和德文特(Deventer)均位于今荷蘭的中東部地區。出賣給了西班牙人,那一年微薄的奮戰成果至此蕩然無存。就在福瑟林格的新聞傳來的前一天,伊麗莎白剛剛與新任荷蘭使節完成了一場暴風雨式的激烈會談,伊麗莎白斷然拒絕了荷蘭人關于提供新一輪貸款和追加援助的請求,并直率地向使節們透露了她對聯省議會的失望。這場看上去永無止境的毀滅性戰爭為女王力所不逮,她所擔憂的繼續參戰的惡果眼看便要一一出現。伯利與萊斯特、沃爾辛厄姆和戴維森,她的整個顧問班子卻像是在聯合與自己作對,迫使她做出一個又一個致命的決定。

臣子們對于蘇格蘭女王的猛然發難就是這樣的一例。截至目前,與西班牙的戰爭仍是有限度的。英格蘭從未宣戰,也沒有與西班牙直接對壘。自從沉默者威廉遇刺,伊麗莎白就努力維持這樣一種模棱兩可的狀態,她用警告和禁令來限制手下將領的行動,在開戰的同時保留言和的幻覺,仿佛天塹之上仍可能搭建橋梁,好像瓦釜未破、舟楫未沉,撤兵之路依舊開放。在這迂回曲折的游戲中,蘇格蘭女王是重要的一環,在超過20年的時間里,瑪麗發揮著鎖鑰般的作用。只要伊麗莎白的毀滅意味著瑪麗·斯圖亞特的勝利,姐夫腓力就會在傾全力與英格蘭女王為敵前三思而后行。瑪麗雖然暫時淡出了舞臺,但她骨子里是個法國人,而法國是西班牙-哈布斯堡勢力的世仇。無論瑪麗虧欠西班牙什么人情,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倒向法國和吉斯家族。腓力最終將會發現,讓一位親法的天主教女王登上英格蘭王座,比宗教異端更能威脅到他對低地國家的松散控制,更會妨害他在歐洲日益擴張的霸權。腓力圣明的父親,帝國的皇帝即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終生將離間英法作為謀略的主旨,寧愿忍受英國的怠慢和回絕,也不愿將這個海島王國驅向法國的懷抱。腓力過去的表現證明,他將在這個方面踵武其父。伊麗莎白也希望腓力一仍舊貫,這樣一來,只要瑪麗活著,腓力被激怒的宗教正統意識和受傷的尊嚴就會繼續被利益導向所平衡。正如伊麗莎白一樣,腓力也同樣不愿試探底線、冒險開戰。

然而,無論是伊麗莎白·都鐸最老辣的外交敵手,還是其最親密的謀臣,均不曾成功解讀她的心思。現在沒人可以佯裝讀懂了女王。在用所言掩藏所思這項政治技藝上,女王堪稱宗師。無論言及公共問題抑或私人事務,她總是用有力而潦草的字跡寫滿一頁頁紙,筆下的語句山回水繞,如同一條盤卷的大蛇,將女王的隱秘結論、暗示、寓指、承諾、否決纏繞一團,最后在文辭適足達義之時,又不著痕跡地遁去。在議會和公開談判的場合中,她允許自己時而直抒胸臆、口若懸河。然而,最了解女王的人恰恰會最不確定能否從她的滔滔不絕中覓得真實意圖,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殘片。

但是倘若伊麗莎白身上果真存在某些我們可以確信的東西,那便是她對于戰爭的厭惡。這是不是因為,在眾多治國技藝中,女人在這一點上很難假裝與男人一樣嫻熟?是因為戰爭的粗野暴力冒犯了她對秩序的復雜感情?單純只是因為戰爭耗資巨萬?又或者,是由于伊麗莎白年少時一度朝不保夕,因此一生中從來視控制周遭環境、主宰自身命運為首要之務,而戰爭卻不可逆料、不由自主,在天性上就與之相悖?緣由或有萬千,她卻只是篤定地厭戰。她已經被迫違背意志與西班牙交戰,卻始終希圖撤兵。她曾期冀瑪麗·斯圖亞特的生命會為自己保留另一扇重要的、敞開的終戰之門。延長瑪麗的生命意味著自己要冒生命危險,但這也許在伊麗莎白看來無足輕重。伊麗莎白·都鐸在意的東西很多,卻并不包括自己的性命。對于四周因為處決瑪麗而高漲的歡呼聲,伊麗莎白的心中其實懷有絕望的抵觸,而這著實出自真情的流露。現在,又一扇通往和平的門已經永遠掩閉,伊麗莎白正躺在格林威治昏暗的寢宮中,望著一如戰爭般似無止境的狹窄長廊。從今以后,遁逃的機會將微乎其微,對于女王淚水的真誠,我們不必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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