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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伊西吉爾大伯和我們

禮拜二有集市。一大早,長著一張張又圓又紅的南瓜臉,穿著臟兮兮的工裝服和粘滿干牛糞的大靴子的家伙們就把牲口趕進了市場。接下來的幾小時,市場里會喧鬧不停:狗叫聲;豬的尖叫聲;趕車人連吼帶叫,猛地甩鞭子,罵罵咧咧地穿過擁擠的人群;趕牛的人一邊喊著,一邊揮舞著手里的枝條。每逢公牛進場,總能引起軒然大波。盡管當時我年紀小,可早就知道了大多數的公牛都是無害的、安分守己的畜生,只想著安安靜靜地走進各自的牛棚中。不過,要是半個鎮的人不現身,把它狠狠追趕一番,它就不能被稱作公牛了。有時,有些受到驚嚇的畜生(一般情況下,是尚未成年的小母牛),掙脫了韁繩,沿著人行道就跑下去了,任何瞧見它的人都會站在街中央,朝身后揮舞著胳膊,就像風車的翼那樣,然后大喝一聲:“去!去!”據說,這么做會在動物身上產生一種催眠的效果,當然了,這一招兒著實把它們給嚇壞了。

上午過了一半,有些農夫走進鋪子里,抓起一把種子,讓它們順著手指縫往下流,檢驗質量如何。其實,父親跟這些農夫沒有太多生意上的往來,一方面是因為他沒有貨車為人家送貨;另一方面是他承受不了長期的借貸。他做的都是一些小買賣:賣些家禽吃的飼料啊,賣些市場上商人們的馬吃的草料啊。米爾農場的老布魯爾是個老渾蛋,這家伙是個吝嗇鬼,留著一縷灰色的山羊胡子,經常在店里一待就是半小時。他捏弄著那些雞吃的谷物,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偷偷往自己兜里裝東西,當然了,到最后,這老家伙是什么都不買的。晚上,酒館里擠滿了醉鬼。那時候,花上兩便士就能買一品脫啤酒,而且勁頭兒還挺足,跟現在的可大不一樣。英布戰爭期間,招募新兵的那位軍官每逢禮拜二和禮拜六晚上,總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小酒館里喝酒,花錢從不在乎。有時,第二天早上,你會看到他正領著某個怯生生的紅臉鄉下小伙兒,其實人家早就趁他醉得什么都看不清的時候把他的錢掏走了,等早晨他才發現這一晚上竟花進去二十英鎊。每逢這個時候,人們總會站在自家門口,紛紛搖著頭,看他們走過去,好像是在參觀一場葬禮。就聽人們說:“現在瞧見了吧?還是個當兵的呢!好好想想吧!這么好的一個小伙兒竟然干這種事!”在他們看來,當兵的就跟在大街上拋頭露面的姑娘一樣。他們對待戰爭的態度,對待軍隊的態度是很奇怪的。他們有著老一輩英國人的固有觀念,認為穿紅色軍裝的人是地球上的渣滓,任何人,只要去了部隊最終會死于酗酒,然后下地獄;不過,同時他們也是滿腔熱情的愛國者,自家窗戶上都插著英國國旗,作為英國人從未打過敗仗、以后也不會打敗仗的信物。那時,每個人,甚至連非國教徒也包括在內,常常為那些數量不多的士兵和在遙遠戰場上犧牲的將士唱起悲傷的歌謠。我記得,士兵總是在“槍林彈雨中”死去。小時候,我總是想不通這個。子彈我是知道的,可在我的腦海里卻留下了一幕子彈在空中飛的情景。馬菲金[37]被解放的時候,人們的歡呼聲都快把房頂掀翻了,他們都相信了布爾人把小孩拋入空中,然后用刺刀挑死的故事。老布魯爾受夠了孩子們追在他屁股后頭,大聲嚷著叫著,說他是克留格爾[38]!后來,戰爭結束了,他不得不剃掉了胡子。在對待政府的態度上,人們的觀點是一致的。他們都是非常忠誠的英國人,一致認定維多利亞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女皇,外國佬都是骯臟的。不過與此同時,卻沒人想著要繳一分錢的稅,甚至連辦狗證的事也沒去想,人們是能逃就逃。

戰前和戰后,下賓菲爾德一直都是自由黨的選區。戰爭期間,在一次下院的補充選舉中,保守黨人贏了。當時我年紀太小,弄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自己屬于保守派,因為我更喜歡藍色的旗子,而不是紅色的旗子;還有,我之所以記得這事,是因為一個喝醉的家伙在喬治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摔傷了鼻子。當時是那么熱鬧,沒人注意到他,就這樣,他躺在那兒,讓太陽烘烤了幾小時,直到流出的血都被烤干了,血一干,就變成了紫色。1906年大選前夕,我的年紀大了些,或多或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這次,我成了自由派,因為別的人都是自由派。人們將保守派候選人追趕了有半英里遠,然后把他扔進了一個長滿浮萍的池塘里。在那時候,人們對待政治的態度可是嚴肅的。在選舉開始前的好幾個禮拜,他們就把臭雞蛋準備好了。

很小的時候,英布戰爭爆發時,我還記得父親和伊西吉爾大伯常常吵得不可開交。伊西吉爾大伯在遠離大街的一條街上開了家小鞋鋪,也為人家做些縫縫補補的活兒。買賣很小,而且還有進一步縮小的趨勢,不過不要緊,伊西吉爾大伯還是個單身漢。他只是我父親同父異母的哥哥,要比我父親大得多,至少大二十歲,在我認識他的那差不多十五年里,他總是一個模樣。他是個老帥哥,個子很高,頭發胡子都白了——白得就像薊草的冠毛。他抽打他的皮圍裙,然后將身體站得非常筆直的時候,我覺得他很有派頭——我想是坐了這么久終于站起來的一個反應——接著,他會劈頭蓋臉地噴出他的看法,說完了,還會像鬼那樣咯咯笑幾聲。他是十九世紀一位真正的老自由派,是那種人:不但會常常問你威廉·艾沃特[39]在1878年都發表了哪些言論,還會把答案告訴你。在下賓菲爾德,他是少有的幾個在戰爭期間一直持相同看法的人中的一個。他總在罵約瑟夫·張伯倫和他稱之為“公園大道[40]上的流氓”的一幫人,說他們是壞蛋。至今,我仍能記起他和父親有一次爭吵的情景。“他們和他們那四處伸爪子的英帝國!伸多遠,也夠不著我。呵!呵!呵!”然后,父親用平和、憂慮、誠懇的聲音對他說,白人去解放那些正在遭受非人虐待的布爾人是責無旁貸的。約莫過了一個禮拜,伊西吉爾大伯公開宣稱自己是布爾政府的支持者,是英格蘭本土主義者[41],接著,倆人就不說話了。父親很擔心大伯聽到的那些傳聞,曾跟他辯論此事。不管他是否是英格蘭本土主義者,也不該認為那些布爾軍人把孩子拋入空中,然后用刺刀挑死是人道的,即便是他們都是小黑鬼。可伊西吉爾大伯卻當面嘲笑父親,說父親把事情都給搞錯了!把孩子拋入空中挑死的不是布爾兵,而是英國兵!他緊緊抓住我——當時我肯定有五歲了——一遍遍進行描述說明。“把那些孩子拋入空中,然后像串青蛙那樣把他們穿起來!就跟我現在把小東西扔掉一樣!”說完,他就來回搖我,都快把我搖脫手了。從那時起,我的腦子里就有了一個非常生動的畫面:我被拋入空中,然后就聽砰的一聲,我掉在了刺刀尖上,死掉了。

父親和伊西吉爾大伯很不一樣。我對我的祖父母知道得不多,我還沒出生他倆就死了,我只知道祖父是個補鞋匠,晚年娶了一位種子商的寡婦,這樣我們才有了這家種子店。父親干這一行并不是太合適,盡管他對這門生意了如指掌,總在不停歇地工作。除了禮拜天和少有的幾個工作日,我從未見過他手背上、臉上的皺紋里和腦袋上剩下的頭發里不沾著玉米粉的。他是三十歲那年結的婚,我記得他的時候,他肯定快四十歲了。他是個小個子,有點兒灰頭土臉的,總穿著一件襯衫,圍著白色的圍裙,身上總是沾著玉米粉。他的腦袋是圓的,鼻子一點兒也不挺,胡子很濃密,戴著眼鏡,頭發是黃油色的,跟我的一樣,不過,他的都快掉光了,上面總沾著玉米粉。祖父娶了那位種子商的寡婦,日子好過了不少。父親在華爾頓中學接受了教育,農民們和家境殷實些的商人家的孩子都是從這所學校畢業的。伊西吉爾大伯總是吹牛,說他雖然沒上過一天學,卻總在一天的工作結束后,點著一根獸脂蠟燭自學,也學到了不少的東西。他的腦子要比父親的敏捷得多,跟誰都能理論一番,卡萊爾和斯賓塞的名言總是信手拈來。父親的腦子有點兒笨,書本上那些知識總也學不會,還有,他的英文也學得不怎么樣。每逢禮拜天下午,事情都收拾利落之后,他總會踏踏實實坐在客廳壁爐旁,讀周日的報紙,用他的話說,是“好好研讀一番”。他最喜歡的報紙是《人民報》——母親更喜歡《世界新聞》,她覺得上面的兇殺案要更多些。此時此刻,過去的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個禮拜天的午后——當然了,肯定是夏日的午后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烤豬排和蔬菜的味道,母親坐在壁爐一旁,開始閱讀報紙上新近報道的兇殺案,不過,她總是讀著讀著就張著大嘴睡著了;而父親呢,卻穿著拖鞋,戴著眼鏡,在壁爐另一邊,慢慢翻閱那些臟兮兮的報紙。夏天那種柔軟的感覺包圍著我,天竺葵順著玻璃爬到了窗戶上,遠處好像有只鴿子在咕咕叫,我藏在桌子底下和小狗玩,讓自己相信桌布就是一頂帳篷。然后,等到喝茶的時候,父親就會一邊啃著小蘿卜和洋蔥頭,一邊略帶沉思狀地跟我們講他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東西,什么火災呀、海難呀、上流社會的丑聞呀、最新研制出的飛機呀等等;他還說了這樣一件事,有個小伙兒(我注意到,時至今日,這個小伙兒每三年就會在周日的報紙上現一次身)在紅海中被鯨魚吞進了肚子里,可過了三天,鯨魚又把他吐了出來,人還活著,不過渾身上下卻被鯨魚的胃液給漂白了。父親對這個故事表示懷疑,對新研制出來的飛機也持同樣看法,盡管他總是相信自己讀到的那些東西。1909年以前,在下賓菲爾德,是沒人相信人類能飛的。官方的說法是,如果上帝想讓我們飛,就會為我們每人身上裝一對翅膀。伊西吉爾大伯對這種說法進行了猛烈反駁,他說要是上帝想讓我們坐車走,就會讓我們每個人身上都長出一個車輪。不過,話雖這么說,他還是不相信這種新研制出來的機器能飛。

只有在禮拜天下午,或者工作日的某個晚上,父親才會去喬治酒館,喝上半品脫啤酒。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心里才會想些這樣的事。別的時候,他或多或少總在忙個不停。其實,活兒并不多,不過他似乎總在忙,要么在院子后面的閣樓上扒拉麻袋和麻包,要么在鋪子里柜臺后面的那個小房間里用一個鉛筆頭在筆記本上算賬。父親是個很誠實的人,為人也很熱心,總要把好貨賣給顧客,從不騙人。在那個年代,他這套經商理念可是吃不開的。他更適合當個小書記員、郵政局長或者鄉下某個地方的鐵路站長什么的。他既拉不下臉,也沒有一點兒冒險精神去向別人借點錢,把買賣做大,也從未想過要干點別的買賣。他的性格就是這樣,唯一一次展露想象力的是他曾研制出一種新的鳥食(他給這種新鳥食起了個名字,叫保齡混合食料),其實,這都要歸功于伊西吉爾大伯。伊西吉爾大伯酷愛養鳥,他在他家那又黑又小的鋪子里養了很多只金翅雀。他覺得籠中鳥的羽毛之所以會褪色,都是因為食物上缺少變化。父親在鋪子后面的院子里開出了一小塊地,種了大概有二十種草,上面用鐵絲網蓋著。等草割下來,曬干以后,他常把這些草的種子跟金絲雀草[42]的種子混在一起。那只叫杰克的鳥常被掛在櫥窗里,算是為保齡混合食料做一個廣告。當然了,不像籠子里的大多數金翅雀,杰克身上的毛從來都沒有變黑過。

從我記事起,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是個胖子。毫無疑問,我現在這個胖身材都是從她那兒繼承來的,因為腦垂體的關系,不管怎么說,一個人發胖可能就是因為這個。

母親身材高大,比父親還要高一些,頭發也比他的好,愛穿黑色的裙子。不過,除了禮拜天,我從未見過她不穿圍裙的樣子。還有,我從未見過她不做飯的樣子,這話有些夸張,不過并不算太離譜。過了這么久,當你回首往事時,你似乎看到某個人總是固定在某個地方,連脾氣秉性都是固定的。在你看來,他們似乎一直在做某件相同的事。這么說吧,當我想到我的父親時,腦海里總是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坐在柜臺后面,頭上粘著玉米粉,正在用一個在嘴里潤濕過的鉛筆頭算賬。還有伊西吉爾大伯,留著可怕的白胡子,站直了身體,用力抽打他的皮圍裙。母親也是這樣,總在廚房的桌子旁忙活,前臂上沾滿了面粉,正在揉一個面團。

過去人們使用的那種廚房你是知道的。很大,很黑,很低,頂上有根大橫梁,石頭鋪的地面,還帶個地下室。什么東西都是大的,至少在我兒時的眼中是這樣的。一個寬大的石頭做的洗滌槽,沒有水龍頭,有的只是一根鐵管子;餐具柜占了整整一面墻,徑直朝屋頂插去;一個巨大的爐子,每個月都得燒半噸煤,天知道用石墨把爐壁擦亮要用多久。母親站在桌子旁,揉一個巨大的生面團。我總愛在周圍爬來爬去,胡亂擺弄柴火堆、煤塊和甲蟲捕捉器(每個角落里我們都會放一個這樣的東西,用啤酒當誘餌),不時走到桌子跟前,向母親要點兒吃的東西。母親不讓我們吃零嘴兒,她總是說:“走開!這會兒吃了,吃飯的時候就吃不進去了。真是個饞貓!”不過,有時她會賞我一塊薄薄的蜜餞皮,但這樣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

我喜歡看母親揉面。看一個人做他能夠做得很漂亮的事總是有趣的。看一個女人——我是說,一個真正懂得做飯的女人——揉面就是這樣。母親的氣質很特別:嚴肅而內斂,臉上總透露出滿意的神情,就像一位在執行某場神圣的宗教儀式的女教士。當然了,在她心里,她也是這么認為的。母親的前臂渾圓而紅,很壯實,沾滿了面粉。做飯的時候,她的每個動作都是那么準確、穩當。在她手里,打蛋器、絞肉機和搟面杖都變得老老實實,做著它們的本職工作。當你看到她做飯時,就會知道此刻她所處的那個世界就是她的,里面所有的事情她都一清二楚。除了禮拜天看報紙時,或者外面偶爾有了點什么傳聞,她才會把她那個世界放一放。別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在她看來都是不存在的。盡管在閱讀方面,她要比父親強,而且她不光讀報紙,也讀中篇小說,可她的無知還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這事是我十歲那年發現的。她竟然不知道愛爾蘭是在英格蘭的西面還是東面,我懷疑誰是英國首相她也是不知道的。后來,我從書中得知,東方有些國家實行一夫多妻制,還有的女人被養在深宮中,由太監監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我常想,要是她聽到了這種事,不定有多吃驚呢!我幾乎能聽到她的聲音:“啊呀呀!竟然把他們的妻子關起來!連這辦法都能想出來!”其實,她如此大驚小怪,卻連太監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她的日子就是在這么小的一個地方過的,這里很隱秘,跟東方國家的那種女人的閨房一樣。甚至在我們家中,有些地方她也從來沒進去過。她從來不到院子后面那間閣樓上去,鋪子也極少去。我不記得她曾為哪位顧客服務過。在那些谷物磨成面粉之前,她不知道它們都放在什么地方,也根本說不出小麥和燕麥之間的區別。她為什么要知道這個呢?鋪子是父親打理的,這是男人的活兒,女人的活兒只是做飯、洗衣、喂養孩子。要是看到父親或者別的男人正在試著給自己縫扣子,她肯定會大驚失色的。

說到吃飯這等事,在這一片兒,我們家算是準時的住戶之一,一切都像鐘表那樣分毫不差。哦,不,跟鐘表不一樣,鐘表太機械了。這種事更像是一種非常自然的過程。你知道早晨太陽會升起,同樣,你也知道到了早晨飯菜早就在桌上了。母親這一輩子總是晚上九點睡覺,早上五點起床,她覺得睡懶覺是頹廢的人、外國人和貴族的做派,是壞事。她雖付給凱蒂·西蒙斯錢,卻只讓她帶我和喬出去玩。她總是容忍不了讓另外一個女人幫她一塊兒料理家務。她堅持認為,雇來的女人只會把垃圾掃到餐具柜底下。我們的飯菜總是準點兒到達,分量巨大——燉牛肉、餃子、烤牛排、約克郡布丁、煮羊肉、豬頭、蘋果派、葡萄干布丁和果醬布丁——外形上總是形成鮮明的對比,不過卻很好看。養孩子的老觀念仍然存在,不過正在快速消逝中。“棍棒底下出孝子”,給點面包和水就讓他們上床睡覺,這只是理論上的事。當然了,要是你在吃飯的時候弄出的聲音過大,或者不停打嗝,或者拒絕吃“對你有好處”的東西,或者“頂嘴”,很有可能就會被從桌旁趕走。可實際上在我們家,并沒有這么多的規矩。母親在這一點兒上要比父親堅定,父親盡管總引用那句“扔了棍子,壞了孩子”[43]的說法,卻在對付我們時相當吃力。特別是喬,這家伙從一開始就是個刺頭,父親總說要好好揍喬一頓,卻常給我們講故事聽,說他小的時候他父親總用一條皮鞭狠狠揍他,卻沒起到什么效果。不過現在回想這事,我覺得他當初說的并不是真的。喬長到十二歲時已經很壯了,父親再沒那么大的力氣讓他趴到膝蓋上、狠揍他屁股一頓了,索性就不再管他。

那時候,人們仍覺得父母整天對孩子說“別做這個,別做那個”這種教育方法是對的。你會經常聽到某個大人吹牛,要是他抓住他的孩子抽煙,或者偷蘋果,或者掏鳥窩,就會“把他的小命抽掉”。在有些人家,用鞭子抽打這種體罰方法還是存在的。有一回,馬鞍商勒夫格羅夫抓到他的兩個兒子在菜園里的小棚子中抽煙(倆人都是胖傻瓜,當時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五歲),便狠狠揍了他倆一頓,鞭子啪啪響著,全鎮的人都聽見了。勒夫格羅夫是個大煙鬼,所以那頓抽打并未起到任何效果,他的兩個孩子照樣偷蘋果、掏鳥窩,后來也就經常抽煙。不過,孩子應該嚴加管教這種觀點還是有一定市場的。從理論上說,每一件值得做的事都是被禁止的。用母親的話說,男孩兒想做的每件事都是危險的。游泳是危險的,爬樹是危險的,同樣的道理,溜冰、滾雪球、掛在馬車后面、玩彈弓、玩小圓盤[44],甚至連釣魚都是危險的。所有的動物都是危險的,除了內勒、那兩只貓和那只叫杰克的紅翅鳥。每種動物都有其特殊的攻擊你的方式。馬會咬你,蝙蝠會鉆到你的頭發里面去,蜈蚣會鉆到你的耳朵里面去,天鵝的翅膀一拍,你的腿就斷了,公牛會把你頂到空中,蛇會“刺傷”你。據母親說,所有的蛇都能刺傷人,后來我從那種很便宜的百科全書中知道,蛇是不刺人的,只會咬人,我把這事跟母親說了,她卻讓我別頂嘴。蜥蜴、蛇蜥、蟾蜍、青蛙、蠑螈也刺人,所有的昆蟲,除了蒼蠅和蟑螂外,也都刺人。說白了,除了你吃飯時吃的那些東西,剩下的要么是有毒的,要么對你是沒好處的。生土豆有劇毒,蘑菇也是,除非你是從菜販子那兒買的。生醋莓會讓你肚子疼,生懸鉤子會讓你身上起疹子。要是剛吃完飯你就洗澡,就會死于抽筋;要是大拇指和食指不小心劃了一道口子,你就會得破傷風;要是你用煮雞蛋的水洗了手,身上就會長腫瘤。幾乎鋪子里的每樣東西都是有毒的,怪不得母親在門廊里裝了一道木門呢。奶牛蛋糕[45]是有毒的,雞吃的谷子也是有毒的,芥菜種子也是有毒的,卡斯伍德牌雞飼料同樣是有毒的。糖果是有害的,兩頓飯中間吃東西是有害的,盡管在兩頓飯中間母親總是給我些別的東西吃。她在做李子果醬時,常讓我們吃果醬上面那層黏糊糊的東西,我們貪婪地吃著,一直吃到快要吐了方才罷休。盡管這個世界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危險的或者有害的,可有些東西卻有著很神秘的功效。比如,生洋蔥差不多什么病都能治。在脖子上系條長筒襪能治咽喉炎。把硫黃放進狗喝過的水中據說能當奎寧水用,老內勒那個喝水的碗在后門后面放著,里面常年放著一塊硫黃,卻從沒溶化過。

晚上六點是喝茶時間。四點前,母親就把家務收拾完了,四點到六點,她會一邊安安靜靜地喝茶,一邊讀她的報紙。其實,平時她是不讀報的,只有在禮拜天才讀。工作日的報紙上登載的都是白天發生的事,只是偶爾才會有一則關于謀殺案的報道。不過,周日報紙的編輯們很明白老百姓的心思,也不管謀殺案是不是最近發生的,反正胡亂登出來就行了。有時候,最近沒有什么兇案發生,他們便會把過去發生的某件案子找出來,隨便改動一下,就登在上面,有時候還會把帕爾瑪醫生[46]和曼寧夫人[47]那樁陳舊的案子搬出來。我一直覺得,在母親眼中,下賓菲爾德以外的世界是一個殺人的地方。殺人這種事對她有一種可怕的吸引力。她常說,她搞不明白人們怎么會那么壞:把妻子的喉嚨割開,把父親埋到水泥地板下面,把孩子扔進井里!人們怎么連這種事都能干得出來?!母親和父親結婚的時候,發生了開膛手杰克[48]那件事,從那時起,每天晚上我家鋪子里那扇巨大的百葉窗都關著。那時候,鋪子里裝百葉窗已經不流行了,大街上的多數鋪子都沒有這種東西,可母親卻覺得待在后面有安全感。她總在說,她有一種可怕的預感,開膛手杰克就藏在下賓菲爾德。我記得等我差不多長大成人時,母親還在為這個案子心煩意亂。現在我仍能回想起當時她是怎么說的:“竟然把他妻子的內臟挖出來,然后把人埋進放煤的地下室里!真想得出來!我要是把他逮住,看我怎么收拾他!”奇怪的是,當她想起另一個小個子美國醫生的惡行時(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這家伙把妻子肢解,骨頭全挖出來,頭砍下,扔進了大海,動作干凈利落),我真的看到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

工作日,多數時候她讀的是《希爾達家庭之友》。過去,這份刊物是我們這種人家必需品的一部分,其實現在仍能看到它的影子,不過自戰爭開始以來,隨著女性刊物的大批量生產,它受到了排擠。那天,我掃了一眼上面的東西。有些變化,不過并不大。一連載就是六個月的那種長篇故事(每期故事結尾的“欲知后事,請看下期”也在)還在,家居指南還在,縫紉機和治療壞腿療法的廣告也在。變的主要是印刷和插圖。過去的女主角個個都得像煮蛋計時器,如今個個都得像圓桶。母親讀得很慢,她覺得花三便士買一份《希爾達家庭之友》,這錢得花得值。坐在壁爐旁邊那把老舊發黃的扶手椅里,腳搭在爐圍上,壁爐一側的架子上煮著一小壺茶,她一頁頁開始研讀,讀連載長篇故事,讀兩篇短篇小說,讀家居指南,讀烏青膏[49]的廣告,讀編輯信箱。一份《希爾達家庭之友》她通常要讀幾個禮拜,有時候,幾個禮拜都讀不完。爐火散發出的暖意、夏季午后綠頭蒼蠅嗡嗡的叫聲,讓她打瞌睡。不過差一刻到六點的時候,她總是驚醒,瞄一眼壁爐臺上的鐘,頓時就變得焦慮起來,因為喝茶要晚了。不過,茶從沒晚過。

過去——我指的是1909年以前——父親還有錢雇個跑腿兒的,常把鋪子交給那人打理,然后手背上沾著粉末,走進屋里,和我們一塊喝茶。每逢這時,正在切面包的母親就會停一下,對父親道:“他爸,你來說幾句祈禱詞吧。”這時,我們都會把頭低下,抵住胸脯,然后父親便會非常虔誠地嘟囔:“賜予我們食物,上帝讓我們真誠感恩,阿門。”后來,等喬大些了,母親就會說:“喬,今天你來禱告。”每次念禱詞的時候喬的聲音都是尖聲尖氣的。吃飯前,母親從不祈禱:她覺得這是男人的事。

夏季午后,綠頭蒼蠅總是在嗡嗡叫。我們家沒有廁所,在那時的下賓菲爾德,有廁所的人家屈指可數。我覺得這個鎮子上起碼有五百戶人家,可有廁所的不過五十家。夏天,我們家的后院總有一股垃圾的氣味兒。每間房子里都有蟲子,墻板里有蟑螂,廚房餐具柜后面總有蟋蟀在活動,當然了,鋪子里還會有很多粉蟲。過去,即便是母親這樣把家里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女人也不會覺得蟑螂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廚房里少不了它們,正如少不了餐具和搟面杖。不過蟲子也隨處可見。在酒廠后面那條骯臟的街上(凱蒂·西蒙斯家那兒)住的那些人的家里,蟲子簡直猖獗得不得了。母親或者別的店老板的妻子要是在自己家里發現了蟲子肯定會羞愧而死的。其實,這事這么說才對:就是真有蟲子出現你也不知道那就是蟲子。

綠頭蒼蠅的個頭很大,總是一路滑翔著飛進餐具柜,在蓋肉的鐵罩子上蹲很長時間。“轟蠅子!”過去人們常這么說,可蠅子是上帝的恩惠,除了弄個蓋肉的鐵罩子,弄點粘蠅紙,你根本奈何不了它們。前面說過,我想起來的第一件事是驢食草的氣味兒,可垃圾的氣味兒也是我最早的記憶之一。每當我想起母親的廚房,想起那石頭砌的地面、甲蟲捕捉器、鋼制爐圍和涂滿石墨的大火爐時,總能聽到綠頭蒼蠅的嗡嗡聲,聞到垃圾的氣味兒,還有老內勒,身上總帶著一股濃烈的狗騷味兒。只有老天知道是否還有比這更惡劣的氣味兒和聲音。你是更愿意聽到綠頭蒼蠅發出的聲音呢,還是轟炸機發出的聲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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