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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十八年前

我把文件放在辦公室。華納牙醫是美國人,出身低微,有一間咨詢室,他更喜歡把它叫成“接待室”,就在一個大辦公區的半路上,夾在一間照相館和一間橡膠制品批發店的中間。我去得有點兒早了,不過也該吃點東西了。我不知道自己腦子里是怎么想的,迷迷糊糊地就進了一家賣奶制品的鋪子。這種地方一般情況下我是能不進去就不進去的。我們這些個“每周只能掙五到十英鎊的家伙”在這種地方是不會享受到像倫敦飯館那樣優良的服務的。要是你想花一先令三便士就吃一頓飯,那就去快運乳業公司[11]或者別的地方吧。不然的話,在這種地方,人家給你端上來的就像葬禮中吃的那點東西:一品脫苦啤酒,一大厚片連點熱乎氣兒都沒有的餡餅,餡餅比啤酒還要冷。鋪子外面,賣報紙的孩子正在大聲叫賣晚間報紙的頭版。

鮮紅的柜臺后頭有位戴著高頂白帽的姑娘,正鼓搗一臺冰箱。后面某個地方,電臺正在播放叮叮咣咣的歌曲,聽不太清。他媽的為什么我要到這種地方來?進去的時候我這樣想著。這種地方的氣氛讓我打不起精神。什么都是滑溜溜的、亮閃閃的、流線型的。鏡子、搪瓷,還有鉻質餐盤,不論你走到哪兒,眼前都是這樣的東西。一切都是為了裝修考慮,就圖個外面光亮,可在食物上,他們是不太上心的。說實在的,這種地方連能吃的東西都沒有。菜單上那一長串的菜名都是美國人才吃的,都是些徒有其名的東西,你連嘗一嘗的想法也沒有,你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的食物。吃的都是用硬紙盒裝著的,要么就是用罐子裝著的,要么就是從冰箱里拽出來的,要么就是塞子里噴出來的,還有,要么就是從管子里擠出來的。這地方一點兒都不舒服,也沒有隱私。高高的凳子,吃飯的臺子窄得不行,周圍有無數面鏡子在照著你。一陣宣傳什么的聲音時不時飄過來,跟收音機里傳出的噪聲混在一起,除了光亮、滑溜和流線型,別的什么都不重要了?,F如今,什么都成了流線型的,甚至連希特勒給你預備的子彈都是流線型的。我點了一大杯咖啡和幾根法蘭克福香腸。戴高頂白帽的那姑娘把東西扔給我,那種勁頭兒就好像是在扔螞蟻蛋喂金魚。

鋪子外面有個賣報紙的孩子在大聲嚷著“特大新聞”。我瞧見了他膝蓋上啪啪拍動的海報,上面寫著:腿。瞧見了吧,只剩下了“腿”這個字。兩天前,人們在一座火車站的候車室里發現了兩條女人的腿,用棕色的報紙包裹著,接著報紙就對其進行大肆報道,好像整個國家的人突然之間就對這兩條被炸爛的腿發生了興趣,以至于別的新聞大伙兒都不需要了。此時此刻,報紙上登載的都是關于這兩條腿的事。真是不可思議,現如今,兇犯竟變得這么笨,吃卷餅的時候我這樣想。把人一殺,把尸塊扔到荒郊野地不就行了,怎么連過去曾在國內上演過的那些極具毒害功能的戲劇的皮毛都沒學會呢?我覺得除非一個人相信自己會因殺人而去地獄中煎熬,否則他是不會成為一個好殺手的。

此時此刻,我咬了一口法蘭克福香腸,然后——上帝??!

坦白說,這種東西我沒希望有多好吃。我想著它應該跟卷餅一樣,是沒什么滋味的。可這個——這么說吧,這種體驗很不同尋常。下面,我要好好跟你描述一下。

法蘭克福香腸外頭是一層橡膠皮,這個是自然的了,可我嘴里這副新假牙吃這種東西還是不太習慣。我得先做一系列的拉鋸式的動作,然后才能讓我的牙咬破這層橡膠皮。然后,突然——就聽砰的一聲,這東西就像一只爛梨一樣在我的嘴里爆炸了。一種令人討厭的、軟乎乎的東西布滿了我的整個舌頭??赡俏兜溃∮心敲匆粫?,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東西竟是這個味兒。接著,我把舌頭一卷,又嘗了一口。是魚的味道!一只香腸,一只被稱作法蘭克福的香腸,里頭卻都是魚肉!我站起來,連桌上的咖啡也沒碰,就直接出了門。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味兒。

鋪子外面,那賣報紙的小男孩兒把報紙捅到我臉上,吼了一嗓子:“腿!驚人發現!都是獲勝者!腿!腿!”法蘭克福香腸還在我的嘴里攪拌著,我在想是不是該把它吐出來。我想起在報紙上讀到了一篇小文章,說是在德國某地的一些食品廠,生產的所有東西都是假的。人們把這種東西叫假冒偽劣商品。我記得這些工廠生產香腸的原料正是魚肉,沒錯,是魚肉。這種感覺就像是咬了一口這個世界,才發現它是什么貨色?,F如今,我們的生活可不就是這個樣嗎?每樣東西都是滑溜溜的、流線型的,每樣東西都是假的。到處都是賽璐珞、橡膠、鎳鋼,拱形燈整夜亮著,玻璃屋頂一直在你頭上,電臺里播放的都是同一首曲子,草木看不到了,一切都被水泥蓋了起來,假甲魚[12]在無性果樹下吃草。不過,當你接觸到問題的實質,咬到了某種堅硬的東西,比如這種香腸時,你的感覺才是真實的。腐爛的魚肉裝在橡膠皮里。一大堆臟東西在你的嘴里炸開了。想想這個吧!

戴上新假牙,我感覺好多了。假牙跟牙齦契合得很好,瞧上去挺漂亮,挺平滑。有這樣一種說法:假牙讓人看上去年輕。想想真是可笑,不過的確會有這樣的效果。在一家商店櫥窗面前,我照了一下鏡子,效果的確很不錯。華納盡管小氣,卻有點兒藝術家的氣質,不會叫你瞧上去像是給牙膏做廣告。他的假牙有好幾大箱子——有一回,他給我看過——都按照尺寸和顏色分好了等級;他精心挑選假牙的樣子就像一位珠寶商在為一串項鏈選寶石。十之八九的人都會覺得我的牙不是假的,而是真的。

路上,經過另外一家商店的櫥窗時,我又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次我有了一個驚人發現:我的身材并不是那么差勁。無可否認,我的側面有些胖,不過胖得并不討人厭,是裁縫說的那種“長得很圓實的人”。我的臉是紅的,可有些女人偏偏喜歡這個。我覺得在我這個老家伙身上還是有些活力的。這時,我想起了自己那十七英鎊,立即做出了決定:找個女人花了。酒館還沒關門,喝上一品脫還是有時間的,就算是為新牙洗個澡。兜里裝著十七英鎊,我覺得自己成了個有錢人,于是在一家香煙店前站住腳,買了一支價值六便士、我挺喜歡的某個牌子的雪茄。這種雪茄長八英寸,里頭裝的都是純正的哈瓦那煙葉。我覺得哈瓦那也跟別的地方一樣,是長卷心菜的。

走出酒館,我頓時覺得自己變了個人。

我喝了幾品脫,從里到外,我的整個身體都是熱乎乎的,雪茄上冒出的煙霧縈繞在我的新假牙周圍,我有了一種清新、干凈、踏實的感覺。突然,我覺得自己成了一位多思的哲人,有幾分原因是因為今天我不用去上班。我的思緒又回到了戰爭這件事上,今天早上,那架轟炸機從火車上面飛過時,我想到了這件事。我覺得自己有點兒像先知,預見了世界末日,并從這件事中得到了某種樂趣。

我一路向西朝斯特蘭德街[13]走去,盡管天氣很冷,但我故意放慢腳步,慢慢享受雪茄帶給我的快樂。像往常一樣,街上人潮涌動,幾乎擠不過去,人們臉上透露出的那種瘋狂是倫敦人一貫有的;交通擁擠不堪,身材龐大的紅色的公共汽車在小汽車中間慢慢朝前挪動,引擎轟轟直響,喇叭聲不止。這么鬧騰,死人也得給吵醒了,不過我覺得這一片兒的人們早就對這種場面見怪不怪了。我覺得在這座充滿夢游者的城市當中自己是唯一醒著的人。當然了,這只是個幻覺。穿行在一群群的陌生人中間,你的心中不禁涌出一種感覺:這些人都是蠟像。而別人很可能也是這么看你的。戰爭就要來了,世界末日就要到了,這會兒我有的這種先知先覺的感覺在我看來一點兒都不奇怪。這種感覺,或多或少,我們都有。我想,此時此刻,在行走的這些人當中肯定有誰看到了炸彈爆炸和污泥遍地。不管你想什么,在這一刻,都會有上百萬的人跟你想的一樣。我就是這么認為的。我們都在一個著火的甲板上,除了我,沒人知道這件事。我看著一張張木然的臉從我身旁經過。真像是十一月的火雞,我想。他們一點兒都沒意識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我的雙眼似乎具備了透視功能,能夠看到一具具的骷髏在大地上行走。

我向前看,看到了幾年后的情景。我看著這條街,仿佛已是在五年后,要么三年后,那時戰爭已經開始。

不,一切尚未變成碎片,只是有些變形,有些骯臟。櫥窗里幾乎都空了,玻璃是那么臟,你都看不透。人行道上,有一個炸彈炸出的大深坑,一棟建筑物被燒毀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牙窟窿。那是鋁熱劑[14]。周圍靜得出奇,每個人都很瘦。一排士兵從街上走過,個個骨瘦如柴,靴子趿拉著。軍官留著螺旋狀的胡子,竭力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可他也瘦,不停咳著,整個人都快爆開了??鹊拈g隙,他還費力朝手下吼,就像大人物過去在閱兵時做的那樣:“不,瓊斯!把頭抬高!你老盯著地面干什么?煙頭兒幾年前就被人家撿光啦!”突然,他又咳起來,吼叫只能中斷。他想忍住,可不行,他像把軟尺那樣咳彎了腰,內臟都快咳出來了。他的臉變得又紅又紫,他的胡子變得軟弱無力,眼淚從眼眶里流了下來。

我聽到空襲警報聲在響,擴音器中在轟隆播報,說我們的偉大軍隊已經俘敵一萬。我在伯明翰看到一棟樓的頂樓后面,一個五歲的孩子哭嚎著要面包吃。猛然間,那位母親再也受不了了,吼了一聲:“快閉嘴,你這個小雜種!”說完,把孩子的衣服撩起來,狠狠揍屁股。因為早就沒有面包了,以后也不會再有了。這一切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了海報和排著長隊等食物的人;我看到了蓖麻油和橡膠警棍;我看到了機關槍的子彈從臥室的窗戶里射出來。

這一切會發生嗎?我不知道。有時,我覺得這事不會發生。有時,我對自己說,這只是報紙上刊載的一些危言聳聽的文章。有時,我從骨子里認為,這種事是無法避開的。

快走到查令十字街時,我聽賣報的孩子們在喊稍晚一版晚報上的文章。關于這起謀殺案,又增添了一些胡言亂語:腿,著名醫生的聲明。接著,另外一張海報吸引了我的注意:索古國王的婚禮被取消了。索古國王!什么樣的名字!沒有理由不相信,能叫這種名字的人肯定是一個黑得像炭一樣的黑人。

不過,就在此時,一件奇怪的事發生了。索古國王的名字——今天這個名字我已經聽過幾次了,我開始把它與擁擠交通中的某種聲音,或者馬棚中的氣味兒,或者什么東西聯系起來——在我的心中已經開始扎根。

過去是一樣奇怪的東西,終生陪伴著你。我覺得每過一小時都會想起二三十年前的事,不然,這一小時就過不去。盡管多數時候,你想的并不是真實發生的事,只是你學到的一些事實,就像你在歷史課本上學到的那些東西。然后,偶爾聽到的某種聲音,偶爾看到的某樣東西,偶爾聞到的某種氣味兒,特別是氣味兒,就會讓你的思緒飄走。過去不是簡簡單單回到了你的面前,而是你切切實實地走進去了。這一刻,我的感覺正是這樣。

我回到了下賓菲爾德[15]的教堂內,那已是三十八年前的事了。從外表上看,我,肥胖,四十五歲,戴著假牙,戴著一頂圓頂硬禮帽,可在內心深處,我是喬吉[16]·保齡,剛滿七歲,谷物和種子商塞繆爾·保齡的小兒子,就住在下賓菲爾德大街五十七號。今天是禮拜日,我都能聞到教堂的味道!教堂里的那種味道你知道嗎?奇怪、濕冷、灰塵般的味道,腐敗中卻混雜著一股芬芳的味道。這味道里頭能感覺出蠟燭油,也許還有香料發出的香味,說不定還有死耗子的味道;到了禮拜天,這種味道就被黃肥皂和斜紋嗶嘰織成的裙子散發出的味道蓋住一些。不過,那種芬芳、腐敗、灰塵般的味道還是占了上風,聞上去就像是死人與活著的人混在一起散發出的那種味道。其實,這種味道是從灑了粉的尸體上發出的。

那段日子,我差不多有四英尺高。為了能看到前面的事,我站在祈禱時用的墊子上,我能感受到母親的黑布裙子在我的手下,我能感受到包裹住我的膝蓋的長襪——過去,我常這么穿——還有每到禮拜天家里人就會硬讓我戴上的只有在伊頓公學上學時才會戴的那種有銼鋸齒的硬領。我聽到風琴在嗚嗚響,有兩個人大聲唱出了一首贊美詩。在我們那片兒的教堂內,有兩個領唱的男人,他倆在唱詩的時候總是搶風頭,別人要想插進去非常費勁。其中一個叫舒特爾,是個賣魚的;另外一個叫維澤羅爾,是個老頭,身份是木匠,也在殯儀館中干活兒。他倆常坐在教堂中間,面對面,一邊一個,就在離講壇最近的地方。舒特爾是個矮胖子,渾身上下都是通紅通紅的,臉上很光滑,鼻子很大,胡子向下垂著,下巴都快從嘴那兒掉下來了。維澤羅爾就大不一樣了。他是個大個子,很瘦,年紀在六十歲左右,不過很有力氣,瞧上去像個惡魔。他有一張死人臉,灰色的頭發很硬,有半寸長,根根立在腦袋上。我從來沒有見過有哪個活著的人跟他一樣,長得和骷髏這么像。在他的臉上,頭骨上的每一條紋路都能看見,他的皮膚就像山羊皮,他的下巴又瘦又長,嘴里長著一口黃牙,上下動著,就像解剖學博物館里的骷髏。盡管瘦,可他卻像一根鋼筋那樣壯實,似乎他會活到一百歲,等到為教堂里的每個人都打好棺材之后再死。他倆的聲音也很不一樣。舒特爾的是一種絕望而痛苦的吼叫,似乎有人在用一把刀子頂住他的喉嚨,他在用最后一口氣喊救命。而維澤羅爾的卻是一種巨大的、極具沖擊力的、隆隆作響的噪音從深深的胸腔之中發出,就像一個個巨大的木桶在地面上來回滾動。盡管他弄出的聲音這么大,可大伙兒都知道,他還是留著一多半的力氣的。孩子們因此給他起了個“吼叫的肚子”的外號。

他倆過去總輪替著唱,特別是在唱贊美詩的時候。最后一句總是維澤羅爾唱。我真覺得他倆私底下是朋友,可小時候,我總想著他倆是勢不兩立的敵人,總想著把對方的氣勢給壓下去。舒特爾吼出一句“上帝是我的牧羊人”,維澤羅爾就接上一句“這么說,我就什么都不缺了”,把前者就給徹底壓下去了。不用說,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大師。過去,我常盼著那篇描述亞摩利人的王西宏和巴珊王噩[17](聽到索古國王的名字讓我想起的就是這個)的贊美詩。舒特爾先唱一句“亞摩利人的王西宏”,接著,有那么半秒鐘的時間,你會聽到眾教徒小聲發出一個“和”字,然后,維澤羅爾就用他那渾厚而巨大的男低音吼出一句“巴珊王噩”。那聲音就像潮涌,把每個人都淹沒了。多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樣,聽到維澤羅爾發出“噩”這個名字時所投注的那種巨大的、轟隆隆的、猶如巨大木桶在地面上滾動時制造出的那種噪音。過去,他時常把“和”這個字的前半部分抹去[18],在我還是個孩子時,聽到這句話總誤認為他唱的是“巴珊王狗”。等我最終把這兩個字聽準時,透過我的心靈之眼,我看到了西宏和噩長什么樣。在廉價的百科全書中,我曾看到過埃及那種巨大的石像,有三十英尺高,面對面坐在寶座上,手搭在各自的膝蓋上,臉上掛著略帶神秘的微笑,我把他倆想象成了這個模樣。

如今,這種感覺又回來了!這種很特別的感覺——只是一種感覺,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那種我們身處教堂內才會有的感覺。那種死尸散發出的芬芳氣味兒,禮拜天去做祈禱時衣服擺動發出的沙沙聲,風琴的嗚咽,那兩個人的吼叫,還有從窗戶洞里射進來的慢慢爬向教堂中部的光。成年人會通過某種方式騙自己,讓自己相信這種別具一格的表演是必需的。過去,你手捧《圣經》,大段大段地背誦經文,你覺得這樣是理所應當的。每一面墻上都貼著教義,《舊約》中的每一節你都爛熟于心。甚至這會兒,我的腦袋里還塞滿了經文。上帝看到以色列的后代們又在做壞事了。亞設[19]穿著他的半長褲,跟著他們從以色列一頭走到另一頭[20],重擊他的第五根肋骨,這樣他就死了。你永遠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你連試都沒試,或者你不想去搞懂,這只是一種藥,味道有點兒苦,不過你必須咽下,還知道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么做是必要的。一個個的人名竟是那么長,什么示每[21]呀、尼布甲尼撒[22]呀、亞希多弗[23]呀、哈拔大拿[24]呀,真是不嫌費事。人們穿著又長又硬的長袍,留著亞述人那樣的胡子,騎著駱駝行走,做些不同尋常的事。奉獻出祭品,在燃燒的火爐中行走,被釘在十字架上,被鯨魚吞掉。所有這一切都和墓地中的芬芳、斜紋嗶嘰布做成的長裙、風琴發出的嗚咽混在一起了。

看到那張索古國王的海報,我的思緒就回到了這樣一個世界中去。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自己不僅是想起了它,而且置身于它之中了。當然了,這樣的感覺是不會持續很久的,幾秒鐘就算長了。又過了一會兒,當我重新把雙眼睜開時,我還是那個四十五歲的我,斯特蘭德街上仍是那么堵,不過余效還在。有時你從一連串的思緒中出來,你感覺自己是從深水中出來的,但這次不同,我感覺自己回到了1900年,那時我一直在呼吸清新的空氣。這么說吧,甚至是現在,當我睜開雙眼,看到街上這些該死的傻瓜走過來走過去,看到那些海報,聞到汽油發出的刺鼻的氣味兒,聽到汽車引擎發出的巨大轟鳴聲時,我覺得這一切比三十八年前我在下賓菲爾德度過的那個禮拜天的早晨還不真實。

我扔掉雪茄,仍舊慢慢朝前走。我能聞到尸體的味道。從某種程度上講,現在我仍能聞到這種味道。我回到了下賓菲爾德,那是在1900年。市場上,馬槽旁邊,拉車的馬掛著飼料袋[25]。街角的糖果店里,維勒太太正在稱量半磅白蘭地酒夾心糖果。貴婦拉姆普玲的馬車過去了,后座上坐著一個兇神惡煞般的人,穿著白條馬褲,交叉著雙臂。伊西吉爾大伯正在罵喬·查普林。招募士兵的軍官穿著紅色外套,緊身藍色工裝褲,戴著圓筒帽,一邊捻著胡子,一邊來回踱步。喝醉的人正在喬治酒館后面的院子里嘔吐。維多利亞女皇在溫莎,上帝在天上,耶穌在十字架上,約拿在鯨魚肚子里,沙得拉、米煞、艾伯尼歐在熊熊燃燒的火爐里[26],亞摩利人的王西宏和巴珊王噩端坐在王座上,看著對方——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待著,只是存在著,就像一對爐壁,或者兩頭獅子,或者兩頭獨角獸。

一切就這樣永遠逝去了嗎?我不太確定。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屬于它,你也屬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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