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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書客

時鐘敲響兩點半。在麥基奇尼先生的書店后的小辦公室里,高登趴在辦公桌上,打開一包四便士的“玩家范”香煙,又用拇指合上蓋子。高登·康斯托克,康斯托克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員,不過二十九歲,卻已經老氣橫秋了。

在街對面的威爾士王子樓上,另一個距離較遠的鐘也叮叮咚咚響了起來,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凝滯的空氣。高登鼓了鼓勁,坐直身體,將香煙盒放入衣服內袋。他饞得要死,就想有口煙抽,可是口袋里只剩下四根了。今天才周三,他要到周五才有進賬。要是今天晚上和明天一天都沒煙抽,那可是太難熬啦!

明天的無煙時光現在就提前煎熬著他,他起身向門邊走去——他身材瘦小,骨骼精細,行動之間透著一股焦躁。外套的右肘處開裂了,中間的一顆扣子也沒了蹤影;便宜、量產的法蘭絨褲子已經污跡斑斑,皺皺巴巴。光從上面就能看出來,他的鞋底也該修修了。

褲兜里的硬幣隨著他起身的動作叮當作響。他能說出兜里硬幣的確切數目。五便士半——兩便士半外加一個三便士的硬幣。他停下來把那個可憐的小小的三便士硬幣掏了出來,凝視著它。這該死的沒用的東西!只有該死的傻瓜才會要呢!這是昨天他買煙的時候的事。“給您找個三便士的硬幣沒關系的,對吧,先生?”那個售貨的小賤貨說得輕巧。他當然只能接受。“噢,當然,完全沒關系!”他說。傻瓜,該死的傻瓜!

想到自己的全部家當不過五便士半,他就痛苦不堪,何況還有三便士根本花不出去。因為你怎么好意思拿三便士的硬幣去買東西?這不是硬幣,而是解開困窘謎團的謎底。把它從兜里掏出來會讓你看起來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除非是和一大把硬幣一起拿出來才能遮羞。“多少錢?”你問。“三便士。”售貨的姑娘說。然后你在口袋里掏半天,終于把那個可笑的小玩意掏了出來。就它一個被孤零零地捏在你的指尖,閃爍著微不足道的一絲光亮。售貨的姑娘嗤之以鼻。她一下子就看出來這是你全身上下僅有的三便士。你看見她向硬幣飛快地瞟了一眼——她是在想上面是不是還沾著一點兒圣誕布丁的殘渣。于是你昂首闊步地走出了小賣店,而且永遠也沒臉再邁進那家店的店門。不!我決不會用掉這枚三便士的硬幣,就用那兩便士半堅持到周五。

此時正值孤寂無聊的飯后時光,估計不會有什么顧客過來。他孤身一人,只有七千本書和他做伴。辦公室門外的小房間里漆黑一片,散發著灰塵和陳舊紙張的氣味,屋里的書籍滿架,卻大多都是賣不動的陳年舊書。靠近天花板最上面的一層書架上擺放著一卷卷四開本的絕版百科全書,它們都悄無聲息地倒著沉睡,活像公墓里的一口口棺材。高登掀起通往隔壁房間、布滿灰塵的藍色門簾。這一間比之前那間亮堂些,是個租書屋。這是深受書蟲喜愛的那類“閱覽費兩便士,無須押金”的租書屋。當然了,這里除了小說以外啥都沒有,而且都是些什么小說啊!這個問題當然也是不言自明的。

房間三面都被小說環繞,足有八百多本,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一排排花哨的長方形書脊摞在一起,仿佛墻壁是由很多色彩斑斕的磚頭直挺挺地砌成的。書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阿倫、巴勒斯、狄賓、戴爾、法蘭科、高爾斯華綏、吉布斯、普里斯特利、薩珀、沃爾波爾。高登懷著郁悶的心情憎惡地看著它們。此時此刻,他憎惡所有的書,最憎惡的就是小說。想到這么多無聊的半生不熟的垃圾都堆在一起,堆在這一個地方,他真覺得可怕。它們是布丁,牛油布丁。八百塊布丁包圍了他,讓他陷在了一個布丁的倉庫中,這想法叫人心情沉重。他穿過敞開的房門,走到了店鋪前邊,一邊走一邊捋順自己的頭發。這是個習慣性動作。畢竟,說不定會有女孩子在玻璃門外呢。高登外表不算出眾,身高不過1.7米,而且因為頭發太長,常常顯得他的腦袋相對于身體來說有些過大了。他一向清楚自己身材矮小。當發現所有人都看著自己的時候,他就會昂首挺胸,站得筆直,擺出一副對人不屑一顧的架勢,有時也能唬住一些單純的人。

但是,外面并沒有人。和店里的其他地方不同,前面的這間房間看起來挺高檔,大概裝了兩千本書,還不包括櫥窗里的那些。右邊有一個玻璃展柜,放著兒童讀物。高登將視線從一張恐怖的拉克姆[1]風格的書皮上移開,書皮上畫著一些小精靈正輕飄飄地穿過一片開著野風信子的沼澤地。他透過玻璃門向外看去。天色陰沉,陰風漸起。天空呈鉛灰色,鵝卵石路上一片泥濘。今天是11月30日,圣安德魯日[2]。麥基奇尼書店位于街角,緊臨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廣場,四條街道在這里交會。透過門看去,左邊盡頭處有一株榆樹,現在已掉光了葉子,只剩下稠密的枝干在天空的映襯下凸顯出褐色的線條。在反方向的威爾士王子樓旁,聳立著高大的樓宇,布滿了各類專利食品和專利藥品的廣告,猶如一處畫廊,展示著如洋娃娃一般精致到恐怖的臉龐——粉嫩的空洞的臉龐,洋溢著愚蠢的樂天精神。QT醬料、特魯威早餐脆麥片(“早餐脆麥片,孩子天天念。”)、袋鼠勃艮第葡萄酒、維生素巧克力、博偉。在這種種之中,博偉是最叫高登難受的。一個獐頭鼠目的四眼小職員,頂著一頭油亮的頭發,正坐在一張咖啡桌旁,微笑地品味著一個白色大杯子里的博偉。“博偉佐餐,角桌怡情。”廣告語如此寫道。

高登收回了視線。灰撲撲的窗玻璃上映著他自己的臉,正回望著他。這張臉可不怎么樣,還不到三十,就已經滿面滄桑。蒼白的臉上,刻著凄苦的皺紋。額頭倒算得上“好看”——額頭高——但配上又小又尖的下巴,整張臉就成了梨子形,而不是橢圓形。頭發顏色跟老鼠似的,還亂蓬蓬的。一張嚴峻的嘴巴拒人千里,兩只淡褐色的眸子有些發綠。他又拉長了視線。他現在很討厭鏡子。外面的一切都是晦暗又肅殺的。一輛電車從石子路上嘶吼著滑過,仿佛一只聲音粗嘎的鋼鐵天鵝,所過之處騰起一陣勁風,卷起落葉的碎片。榆樹的枝條簌簌抖動,被風扯向東方。QT醬料廣告的海報邊緣被撕爛了,一條紙帶飄動著,像是一面小旗子。右邊的小巷里,人行道上光禿禿的白楊也在風襲來時狠狠地彎著腰。可怕的暴風,它掃過時的呼嘯聲中滲著令人膽寒的調子。這是冬之憤怒的第一聲怒吼。高登的腦子里,兩句詩正在奮力成形:

什么風——比如說勁風?不,狂風更好。

狂風驟起吹肝膽——不,摧肝膽吧。

白楊如何了——白楊迎風倒?不,白楊迎風折更好。上下兩句的“風”字用重了?沒關系。新禿白楊迎風折,挺好。

狂風驟起摧肝膽,

新禿白楊迎風折。

好啊!“折”不易押韻,不過,總還有“瑟”這樣的,這是從古至今所有的詩人都頭疼地找不出的韻[3]。但高登的詩興消了,他轉著口袋里的錢,兩便士半外加一個三便士的硬幣——兩便士半。他心煩意亂,無聊透頂。他沒法去想什么韻腳和形容詞。口袋里只有兩便士半,你哪能去想這種事。

他的視線又聚焦在了對面的那些海報上。他討厭它們有些個人的原因。他機械地重讀了一遍標語:“袋鼠勃艮第,英國人自己的酒。”“哮喘讓她透不過氣!”“QT好醬料,老公真需要。”“一口維生素,能走十里路!”“曲裁——戶外男人的煙。”“早餐脆麥片,孩子天天念。”“博偉佐餐,角桌怡情。”

哈!來了個顧客——至少是潛在的顧客。高登僵住了身體。站在門邊,你可以透過前門的窗戶看到外面模糊的影像,自己卻不會被人看見。他仔細觀察著這位潛在顧客。

他是個挺體面的中年人,穿著黑西服,戴著圓頂高帽,拄著雨傘,夾著公文包——省里的法務官,不然就是市政會的委員——正睜著大大的灰色眼睛窺視著窗戶。啊!就是它!他已經嗅到了遠遠的角落里D.H.勞倫斯[4]的第一版的味道。當然啦,書積了些灰塵。他一定久聞查泰萊夫人[5]的大名。他這張臉可不好看,高登想。蒼白,肥厚,呆滯,輪廓不分明。從外表看他是威爾士人——反正是個新教徒。他的嘴角下沉,仿佛時時表示著自己的不滿。他在家鄉,一定是當地純潔聯會或海濱監督委員會的主席,經常穿著膠底鞋,拿著手電筒,順著海灘的人群去逮接吻的情侶。這會兒他到城里來尋開心了。高登希望他能走進來,賣給他一本《戀愛中的女人》[6],這得讓他多么氣惱啊!

但是不!這位威爾士法務官退縮了。他把雨傘夾在胳膊下,轉身走掉了,留下一個道貌岸然的背影。但是毫無疑問,今天晚上,當夜色掩住他臉上的潮紅時,他就會溜進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買一本薩迪·布萊克艾的《巴黎修道院中的狂歡》。

高登轉身離開門口,回到書架旁。從租書屋出來左邊的書架上,放著新書或者幾乎全新的書,形成了一道亮麗的色彩,任誰透過玻璃門往里瞟,都能抓住他的眼球。它們光潔的封面似乎在書架上對你暗送秋波。“買我吧!買我吧!”它們似乎在說。剛從出版社新鮮出爐的小說還是一個個冰清玉潔的新嫁娘,正盼著裁紙刀來奪取它們的貞操;還有贈評本[7],像是年輕的寡婦,雖然已經失了初貞,卻也風韻猶存;此外,這里那里零星地點綴著一提半打可悲的老處女般的家伙,所謂“滯銷舊書”是也,還在滿懷希望地守身如玉。高登從“過期書”上移開目光,它們喚起了他不堪回首的記憶。兩年前,他出了這輩子唯一一本可憐的小小的書,只賣了不多不少剛剛一百五十三本,然后就成了“滯銷舊書”,甚至成了“滯銷舊書”也賣不出去。他走過那些新書,在和它們垂直相交的書架前停下了,這些架子上放著更多的二手書。

右手邊是幾架詩歌,他面前的是散文,雜七雜八,很多。它們的等級從中間向上下依次降低,和人眼齊高的地方是干凈而昂貴的書,頂上和底部就是骯臟的廉價書。所有的書店里都在上演原始的達爾文式的物競天擇,尚在人世的作者的作品占據著與眼齊高的位置,死人的作品就得往上或往下排了——往下低到地獄里去也罷,往上登頂君臨天下也罷,總之是遠遠退到一邊,再也不會被人注意到了。在下面最底層的架子上是“經典”,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怪物,如今已經絕跡了,正在靜靜地腐爛。斯科特、卡萊爾、梅瑞狄斯、羅斯金、佩特、斯蒂文森——你幾乎無法讀出它們那過時的寬大書脊上的名字。在書架頂層幾乎看不到的地方,躺著規格扁寬的公爵們的傳記。在那下面,是“宗教”文學——各種教派各種教義,都被一視同仁地堆在一起,因為還可以賣,所以放在夠得著的地方。《彼岸的世界》,由《圣靈觸動我心》的作者所著。《法拉爾院長信奉基督的一生》《基督——第一個扶輪社[8]員》是希萊爾·切斯納特神父宣傳羅馬天主教的最新力作。越是愚蠢的宗教書籍往往賣得越好。下面剛好和眼睛齊平的地方,就是當代的東西了。普里斯特利的新作,不起眼的再版“中本書”,赫伯特、諾克斯、米爾恩那令人開懷的“幽默”;也有些高深莫測的玩意兒,海明威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兩本小說,假托斯特雷奇之名的光鮮的簡化本傳記;還有些趾高氣揚的精裝書,就已有定評的畫家和沒有爭議的詩人夸夸其談,作者都是些年少多金的衣冠禽獸,他們優雅萬分地從伊頓進入劍橋,又從劍橋混進了文學評論界。

他張著無神的雙眼,盯著這堵書墻。新也好舊也好,高深也好淺薄也好,趾高氣揚也好輕快活潑也好,它們統統叫他討厭。僅僅是看著它們就能讓他清清楚楚地認識到自己的無能。因為看看他的樣子,明明是個“作家”,卻連“寫作”都做不到!這不僅僅是不能出版的問題,而是他沒寫出什么來,或者幾乎什么也沒寫出來。而所有那些擠在書架上的廢話——好歹人家寫出來了,這就是某種成就。就連那些戴爾啊狄賓啊,至少也每年產出了幾頁鉛字,那一畝三分地上總有些收成。但他最討厭的還要數那些趾高氣揚的“有文化”的那類書,評論和純文學的書。那些東西都是那些從劍橋畢業、年少多金的禽獸在夢里寫出來的——只要高登再稍稍有錢些,可能他自己也會寫這種東西。金錢和文化!在英國這樣的國家里,沒有錢你就沒文化,就跟沒錢你進不了騎兵隊一樣。就像小孩忍不住要搖動松動的牙齒一樣,同樣的本能也促使高登拿起了一本看起來趾高氣揚的大書——《意大利巴洛克藝術漫談》,打開它,讀了一段,然后懷著厭惡和忌妒的復雜心情把它塞了回去。那可怕的自以為是!那令人作嘔的、揮金如土的附庸風雅!還有這般風雅背后暗示的財力!因為除了錢,這背后還能有什么呢?有錢接受正規的教育,有錢結交有權勢的朋友,有錢享受悠閑平和的心境,有錢去意大利旅行。是錢在寫書,是錢在賣書。別賜予我正義,噢,上帝啊!賜予我金錢吧,只要金錢就可以。

他撥弄著口袋里的硬幣。他快三十歲了,還一事無成。他只有一本可憐的詩集,比任何一朵明日黃花還黃得慘淡。而從那以后,整整兩年,他一直在枯燥的書籍迷宮里兜兜轉轉,卻始終毫無進益。而在他心志清明的時候,他也明白,永遠也不會再有何進益。是因為缺錢,僅僅是因為缺錢,奪走了他“寫作”的力量,他把這個念頭當成信條一般抱著不放。錢啊錢,都是錢!沒有錢給你打氣,你寫得出來哪怕是一便士的中篇小說嗎?創造力、精氣神、才智、風格、魅力——樣樣都要拿真金白銀來換。

然而,當他順著書架看下去時,他覺得自己得了些許安慰。有那么多書都暗淡無光,也不堪卒讀。終究我們還是一條船上的。“人固有一死。”你也好我也好,那些劍橋的公子哥也好,都有同樣的幽冥在等著——雖然毫無疑問的是那些劍橋的公子哥的幽冥要等得久一些。他看著腳邊那些經久而衰的“經典”。死了,都死了。卡萊爾啊、羅斯金啊、梅瑞狄斯啊、斯蒂文森啊——都死了,上帝讓他們爛了。他掃過那一個個褪色的標題。《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書信集》,哈哈!這不錯,《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書信集》!它的上邊因蒙著灰塵而發黑。出于塵土,歸于塵土。高登踢了一腳斯蒂文森的作品的硬裝封底。在哪兒呢,老騙子?你都化成灰了吧,如果蘇格蘭人[9]能化灰的話。

叮!店里的門鈴響了。高登轉過身,是兩個顧客,來租書屋的。

一個面色灰白、肩膀渾圓的下層階級女人,看起來像一只在垃圾堆里嗅弄的鴨子一樣,蹣跚地擠了進來,在一個藤筐里翻找著。緊跟著她跳進來的是一個豐滿的小個子女人,紅臉頰,中產階級,胳膊下面夾著一本《福爾賽世家》——標題朝外,好讓路人都能看出來她是個高雅的人。

高登換下了自己酸楚的表情。他用親切的、家庭醫生般的溫暖向她們打招呼,這是專為來租書屋的借閱者保留的。

“下午好,韋弗太太。下午好,佩恩太太。天氣可真糟糕啊!”

“是啊!”佩恩太太說。

他站到一旁,給她們讓出過道。韋弗太太翻轉她的藤筐,往地上倒出一本翻得破破爛爛的埃塞爾·M.戴爾的《銀色婚禮》。佩恩太太明亮的小眼睛落在上面,亮了起來。她在韋弗太太身后仰頭對高登微笑了一下,十分狡黠,這是高雅人對高雅人的笑容。戴爾!那多低俗啊!這些下等人讀的書!他會意,也回以微笑。他們走進租書屋,帶著高雅人對高雅人的微笑。

佩恩太太把《福爾賽世家》放到桌上,把她那麻雀般的胸脯轉向高登。她對高登總是很友善,盡管他是個看店的,她仍然稱他為康斯托克先生,還與他討論文學。他們之間有著高雅鑄就的暢通無阻的橋梁。

“我希望你喜歡《福爾賽世家》,佩恩太太。”

“這本書是部多么完美的彪炳千古的巨著啊,康斯托克先生!你知道嗎?這已經是我第四遍讀它了。史詩性巨作,真正的史詩性巨作!”

韋弗太太在書堆里逡巡,由于智商過于低下,她都沒發現它們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

“我都不知道這星期要看什么了,真不知道啊。”她透過臟兮兮的嘴唇喃喃說道,“我女兒一直叫我試著讀讀狄賓的作品,我女兒她可喜歡狄賓了。但我女婿呢,現在更中意巴勒斯[10],肯定是我不知道的。”

提到巴勒斯的時候,佩恩太太的臉上閃過一陣抽搐。她明顯地轉過身背對韋弗太太。

“我覺得,康斯托克先生,高爾斯華綏身上有一種十分大氣的東西。他的作品是如此博大,如此具有世界性,然而同時在精神上又如此完完全全的英國化,如此富于人性。他的書是真正的人的文本。”

“普里斯特利也是,”高登說,“我覺得普里斯特利是個好得不得了的作家,你不覺得嗎?”

“哦,他是的!如此大氣、如此博大、如此富于人性!而本質上又如此英國化!”

韋弗太太抿緊了嘴唇。嘴唇后面是三顆“各自為政”的大黃牙。

“我看要不我再拿本兒戴爾的書好了。”她說,“你們還有戴爾的書吧,有沒有?我真是喜歡看戴爾的書啊。我跟我女兒說:‘你自個兒留著你的狄賓和你的巴勒斯吧,給我戴爾就行。’”

戴爾!下三爛的東西!佩恩太太的眼睛發送出高雅人嘲諷的信號,高登回應了她的信號。和佩恩太太搞好關系!這是個優質的穩定顧客。

“哦,當然啦,韋弗太太。我們有一整架的埃塞爾·M.戴爾的書。你喜歡《他一生所望》嗎?或者可能你讀過那個。那《榮譽的變更》怎么樣?”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休·沃爾波爾的最新作品。”佩恩太太說,“我覺得這周有心情想看點什么史詩性的東西,大氣的東西。而沃爾波爾,你知道的,我認為他是個真正偉大的作家,我認為他僅次于高爾斯華綏。他身上有種如此大氣的東西,但他又如此富于人性。”

“而且本質上如此英國化。”高登說。

“哦,當然!本質上如此英國化!”

“我說我還是拿本《鷹之路》再看一遍吧。”韋弗太太最后說,“你怎么也看不厭《鷹之路》啊,是不是啊?”

“它肯定是格外受歡迎的。”高登說,他用了外交辭令,眼睛看著佩恩太太。

“噢,格——外的!”佩恩太太附和著,語帶譏諷,眼睛看著高登。

他收下她們的兩便士,歡送她們離開。佩恩太太拿著沃爾波爾的《流氓哈里斯》,韋弗太太拿著《鷹之路》。

很快他又逛回了另一間房,走向放詩歌的架子。憂郁——這些書架總帶給他這樣的感受。他自己那本可憐的書就在那兒——當然是束之高閣,在高處賣不掉的那堆里。《鼠》,高登·康斯托克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的八開本,定價三先令六便士[11],而現在降到了一先令。在它的十三份書評中(《泰晤士報》“文增”[12]上宣稱它展現了“卓越的前景”),沒有一個看出來這個標題中并不怎么隱晦的玩笑。而在他擔任麥基奇尼書店店員的兩年間,沒有一位顧客,從書架上取下過這本《鼠》。

有十五到二十個架子上放著詩歌,高登酸溜溜地看著它們,大部分都是廢物。在稍微高于眼睛、就快升入高閣而沒入無聞的地方,放著往年詩人的作品,他們是他年輕時代的明星。濟慈、戴維斯、豪斯曼、托馬斯、德·拉·馬雷、哈代,死去的星辰。在這下面,正好和眼睛平齊處,是時下的紅人。艾略特、龐德、奧登、坎貝爾、戴·劉易斯、斯彭德。這幫人真是浪得虛名啊。死去的星辰在上,浪得虛名的人在下。我們還能有作品值得一讀的作家嗎?但勞倫斯還不錯,喬埃斯在他裝神弄鬼之前還要更勝一籌。而萬一我們真有了個作品值得一讀的作家,我們還能一眼就認出他來嗎,會不會已經被垃圾憋得昏了頭?

叮!店里的門鈴響了。高登轉身。又來了位客人。

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櫻桃小嘴,金色頭發,女里女氣地跌了進來。他顯然是個金主,帶著那種金錢輝映出的金色光環。他以前來過店里。高登拿出了專為新顧客保留的紳士而謙卑的姿態。他重復著慣用口訣:

“下午好。我能為您做什么嗎?您是在特意尋找某本書嗎?”

“哦,不,不是的。”他嗓音甜美,發不出翹舌音[13]。“我到處看看好嗎?我只是看見你們的櫥窗就忍不住。我就是對書店沒有抵抗力!所以我就飄進來——喲呵!”

那就再飄出去吧,娘娘腔。高登掛上一個文化人的笑容,是書蟲對書蟲的笑容。

“哦,請便。我們喜歡讓人們隨便看看。有可能您喜歡詩歌?”

“噢,當然啦!我愛死詩歌啦!”

當然啦!骯臟的小勢利鬼。他的衣服看起來有一種藝術氣息。高登從詩歌的架子上抽了一本“苗條的”紅色集子。

“這是剛出的,或許會讓您感興趣。這是翻譯過來的,非常與眾不同,是從保加利亞語翻譯過來的。”

這招非常巧妙。現在就不用管他了。這就是恰當的待客之道。別逼他們,讓他們自己隨便看個二十分鐘左右,然后他們就會覺得不好意思而買點東西。高登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不擋著娘娘腔的路,卻又隨意地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帶著適合紳士的漫不經心的姿態。

門外泥濘的街道看起來灰暗而陰沉。從轉角的某處傳來嗒嗒的蹄聲,聲音冰冷而空洞。煙囪里騰起的縷縷黑煙被狂風裹挾著轉了方向,貼著傾斜的屋頂滾滾而下。啊!

狂風驟起摧肝膽,

新禿白楊迎風折。

濃煙低垂如黑緞,

海報拍動聲瑟瑟。

好。但詩興又消散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街對面的廣告海報上。

他幾乎想要大聲嘲笑它們,它們是那么軟弱無力,那么了無生氣,那么倒人胃口。好像有誰會被那樣的東西引誘似的,就像長了一背膿包的女妖。但它們還是讓他覺得難受。銅臭味,無處不在的銅臭味。他偷偷瞟一眼娘娘腔,看到他已經離開了詩歌的架子,拿起了一本關于俄國芭蕾的昂貴的大書。他像松鼠拿著松子那樣,用他那粉嫩的笨拙的爪子小心地抓著書,研究著那些照片。高登清楚他這類貨色,有錢人家的“文藝”青年。他自己并不是藝術家,不能算,但卻是藝術的追捧者,藝術工作室的常客,街頭丑聞的消息販子。挺好看的小伙子,雖然娘得厲害。他后脖頸上的皮膚如綢緞般光滑,如同貝殼的內側。一年只有五百英鎊的人,就絕不可能有那樣的皮膚。和所有有錢人一樣,他帶著一種魅力,一種光輝。金錢和魅力,誰能把它們分開呢?

高登想到了拉弗斯通,他那位富有魅力的富貴朋友,《反基督教》的編輯,一個他萬分喜歡的人,一個他兩星期也見不到一次的人;還想到了露絲瑪麗,他的女朋友,一個愛他——用她的話說,是熱愛他——的女人,同時也是個從未和他上過床的女人。錢,又是錢,都是因為錢。所有的人類關系都必須用錢來買,如果你沒有錢,男人們不會喜歡你,女人們不會愛你。也就是說,他們不會喜歡你或愛你到有一丁點兒實際意義的地步。但說到底,他們是多么正確啊!因為沒有錢,你就不可愛。盡管我說著人類的語言,如天使般動聽。但是,我要是沒有錢,我說著的就不是人類的語言,不如天使般動聽。

他再次看向那些廣告海報。這次他是真的憎惡它們。比如說,維生素巧克力的那個。“一口維生素,能走十里路!”一對年輕情侶,姑娘和小伙子,穿著神清氣爽的登山裝,在蘇塞克斯的風光中勇猛攀登,山風撩動他們的發絲,如詩如畫。那個姑娘的臉龐!那種可惡的假小子似的明媚和雀躍!她是那種喜歡所謂“健康的樂趣”的姑娘。迎著山風,她穿著緊身的卡其色短褲,但這并不意味著你可以摸她的背。而在他們的旁邊是角桌食客。“博偉佐餐,角桌怡情。”高登帶著滿滿的憎惡仔細地看著那東西。傻里傻氣的笑臉,就像一只志得意滿的老鼠,烏黑油亮的頭發,可笑的眼鏡。角桌食客,時代的弄潮兒;角桌食客,滑鐵盧之役的勝利者,他的主人想讓他成為的那種現代人,一只溫馴的小豬,正坐在金錢鑄就的豬圈里,喝著博偉。

一張張被風吹得慘淡的臉龐走過,一輛電車轟隆隆地開過廣場,威爾士王子樓上的鐘敲響了三點的鐘聲。一對老東西,一個流浪漢或乞丐和他的老婆,穿著幾乎拖到地上的油膩膩的長大衣,正拖著腳步向店里走來。從外表判斷,他們是偷書賊,最好留意一下外面的那些箱子。那個老頭在幾米外的路沿邊停住了,而他的老婆走向門邊。她推開門,透過縷縷白發抬頭看向高登,目光中含著一種滿懷期待的怨毒。

“你收書不?”她粗聲粗氣地問。

“有時收,得看是什么書了。”

“我這兒有些挺棒的書。”

她走進來,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娘娘腔回頭惡心地看了一眼,走開一兩步去了角落里。老太婆從大衣下面掏出一個油膩膩的麻布袋,神秘兮兮地靠近高登。她散發著陳年面包屑的味道。

“你收這個不?”她抓著麻布袋的封口處說,“這一堆只要半克朗[14]。”

“都是些什么?請讓我先看看。”

“這都是挺好看的書。”她吸了口氣,彎腰打開麻布袋,里面陡然噴出一股極強的面包屑的味道。

“給!”她說著,把一大捧骯臟的書塞到高登面前。

這是1884年版的夏洛特·M.楊格的小說,看起來像是被人枕著睡了好多年。高登往后一退,突然覺得惡心。

“我們不可能買這些。”他簡短地說。

“不能買?怎么就不能買?”

“因為它們對我們沒用。這種東西我們賣不掉。”

“那你讓我把它從口袋里拿出來干嗎?”老太婆激動地質問著。

高登繞過她,避過那股味道,然后默默地拉開了門。吵是沒用的。整天都有這種人到店里來。老太婆惡毒地拱起雙肩,嘀嘀咕咕地走了,回到了丈夫身邊。他在路沿上駐足咳嗽了一陣,咳得如此厲害,你隔著門也能聽見。一口濃痰,像一根白色小舌頭一樣,慢慢地從他的雙唇間冒了出來,被吐進下水道里。然后兩個老東西拖著腳步走開了,他們全身上下都藏在油膩膩的長大衣里,只露出腳來,就像是甲殼蟲。

高登看著他們走掉。他們只是副產品而已,是財神爺拋棄的東西。倫敦遍地都是成千上萬的這樣的邋遢東西,就像臟兮兮的甲殼蟲一樣爬向墳墓。

他看向外面不堪的街道。這一刻,在他眼中,在這樣的城市里,在這樣的街道上,每一個活著的生命都必然是沒有意義而且無法忍受的。分解和腐爛,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痼疾,這強烈的感覺撲面而來,不知怎么這感覺和對面的廣告海報混雜在了一起。這時他用更為細致的眼光看著那些巨大的笑臉。說到底,有的不僅僅是愚蠢、貪婪和下流。角桌食客對你微笑,看起來陽光燦爛,假牙上閃著亮光。但這笑容背后又是什么?孤獨,空虛,毀滅的預言。如果你知道如何去看的話,難道你會看不出來,在那油光滿面的志得意滿背后,那笑容可掬、大腹便便的細節之后,除了可怕的空虛、隱秘的絕望之外一無所有?現代社會對死亡的渴求:自殺協定;在寂寞的小屋里把頭扎進氣爐;避孕套和墮胎藥。還有對未來戰爭的隱憂:敵軍的飛機飛過倫敦,螺旋槳深沉的轟鳴,炸彈震天動地的響聲。這些統統寫在角桌食客的臉上。

又有客人來了。高登往后一站,體現出紳士的謙卑。

門鈴叮當一聲。兩位中上階層的淑女鬧哄哄地款款而入。一名皮膚粉嫩水潤,三十五歲左右,穿著松鼠皮外套,隱隱露著撩人的胸脯,散發出一陣絕對女性化的紫羅蘭香味;另一位中年女人很粗壯,是咖喱色的黃臉婆——想必是印度人。緊跟在她們身后的是一個皮膚黝黑、邋遢而靦腆的小伙子,他像只貓一樣不好意思地從門口溜了進來。他是這店里的一位貴客——一個無聲無息的孤獨家伙,幾乎害羞得不敢講話,而且不知用了什么奇怪的手段,總能保持自己的胡子像是隔了一天沒刮。

高登重復自己的口訣:

“下午好。我能為您做什么嗎?您是在特意尋找某本書嗎?”

水潤臉龐對他報以大大的微笑,而那個印度黃臉婆則把這個問題當作無禮之舉。她沒有搭理高登,而是拉著水潤臉龐走到新書旁的架子邊,那里放著關于狗和貓的書。她們倆馬上開始從架子上取書,并大聲地說起話來。黃臉婆的聲音聽起來像個軍士訓練員。毫無疑問,她是一名陸軍上校的妻子,或者遺孀。娘娘腔仍然沉浸在關于俄國芭蕾的那本大書里,不著痕跡地挪開了些。他的表情在說,如果她們再擾他清靜,他可就要離開這家店了。那個靦腆的年輕人已經走向了詩歌的架子。這兩位女士是這家店的常客。她們總要看些關于貓狗的書,但實際上什么也沒買過。關于貓狗的書占了整整兩個架子,老麥基奇尼把它叫作“淑女角”。

又一位客人到了,是來租書屋的。一個二十歲的丑女孩,沒戴帽子,穿著白色背帶裝,長著一張灰黃呆滯、老實巴交的臉,厚厚的眼鏡把她的雙眼都映得變形了。她是一家藥房的伙計。高登擺出他對借閱者的親切態度。她沖他微微一笑,邁著笨拙的熊步跟著他走進了租書屋。

“您這次想看什么書呢,維克斯小姐?”

“嗯——”她抓著自己的背帶裝的前襟。她那變形的、漆黑的雙眼放射出信任的光芒,凝視著他的眼睛。“嗯,我真正喜歡的是一本好看、刺激的愛情故事。你懂的——摩登的東西。”

“摩登的東西?比如芭芭拉·貝德沃斯的作品?你讀過《純如處女》嗎?”

“噢,不,她的作品不行,她的作品太深奧了,我受不了深奧的書。但我想要點——嗯,你明白的——摩登的。性的問題啊,離婚啊之類的。你明白的。”

“摩登,但是不要深奧。”高登用下里巴人對下里巴人的口氣說。

他在刺激的摩登愛情故事里巡視一番。這種書在租書屋里不下三百本。前廳里傳來兩位中上階層淑女的聲音。一個水潤臉龐,一個黃臉婆,在為狗的事情爭論著。她們拿了一本講狗的書,正研究著那些照片。水靈的聲音對著一張京巴的照片大呼小叫:“這個小天使,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瞧那小小的黑鼻子——噢,真是太可愛了!”但那個印度嗓音——不錯,鐵定是個陸軍上校的遺孀——說京巴太懦弱了。她的狗要有膽量——要能打的狗,她說她討厭這些懦弱乞憐的小狗。“你沒有愛心,貝德莉婭,沒愛心。”水靈的聲音哀傷地說。門鈴又叮當響了。高登把《七夜血》遞給那個藥店的姑娘,然后在她的借書證上登了記。她從背帶裝的口袋里拿出一個寒酸的小皮包,付給他兩便士。

他走回前廳。娘娘腔已經把他的書放回了錯誤的書架上,不見了。一個纖瘦敏捷、鼻梁高挺的女人,穿著得體的服裝,戴著金邊夾鼻眼鏡——她可能是個女老師,絕對是個女權主義者——走了進來,她要找沃頓-比弗利夫人關于選舉權運動歷史的著作。高登懷著暗喜告訴她他們沒有這本書。她銳利的眼神猶如利劍,仿佛在譏刺他是個無能的男人,然后就走了出去。那個瘦瘦的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站在角落里,臉埋在D.H.勞倫斯的詩集中,像是一只頭埋在翅膀下的長腿鳥。

高登在門邊守候著。門外站著個窮講究的老年人,他長著草莓鼻,脖子上圍著一條卡其色的圍巾,正在六便士的廉價書箱子里翻弄著。那兩位中上階層的淑女突然離去,留下桌子上一堆打開的書。水潤臉龐還在戀戀不舍地回望著講狗的書,但黃臉婆把她拖走了,堅決不買任何東西。高登拉開了門。兩位淑女鬧哄哄地款款而出,沒理他。

他看著她們裹著毛皮的中上階層背影走上街道。那個草莓鼻的老年人正翻著書自言自語,八成是腦袋有問題。如果不看著他,他就會偷東西。風吹得更冷了,吹干了街上的泥水。一會兒就該亮燈了。QT醬料廣告上那截撕破的紙片正在風的吹拂下劇烈地翻動,就像晾在繩子上的一件衣服。啊!

狂風驟起摧肝膽,

新禿白楊迎風折。

濃煙低垂如黑緞,

海報拍動聲瑟瑟。

不賴啊,一點兒不賴。但他不想寫下去了——實際上是寫不下去了。他摩挲著口袋里的錢,卻不發出聲音,以免被那個靦腆的年輕人聽見。兩便士半,明天沒煙抽,他的骨頭痛起來。

威爾士王子樓上亮起一盞燈。他們應該是在擦拭吧臺了。那個草莓鼻的老年人正在讀兩便士箱子里的一本埃德加·華萊士的書。遠處的電車轟隆作響。麥基奇尼先生很少下樓到店里來,而是在樓上的房間里。他須發皆白,手邊放著鼻煙盒,對著一本小牛皮封面的米德爾頓的《黎凡特之旅》在煤氣爐旁昏昏欲睡。

那個瘦瘦的年輕人突然意識到只有他一個人了,愧疚地抬頭一看。他是書店的常客,但從來不會在哪家店里待過二十分鐘。對書籍的渴慕和對招人白眼的恐懼一直在他心中交戰。不管在哪家店里,十分鐘后他都會變得不安,覺得自己礙事了,然后就落荒而逃,并純粹出于緊張而買點什么東西。他一言不發地遞過勞倫斯的詩集,從口袋里別扭地掏出三個弗羅林[15]。他遞給高登的時候弄掉了一個,兩人同時彎腰去撿,頭撞到了一處。年輕人往后一站,有些臉紅。

“我給您包起來。”高登說。

但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搖搖頭——他結巴得太厲害了,凡是可以避免開口的時候他從不說話。他抓起書,溜了出去,那架勢像是干了什么丟臉的事。

高登孤身一人了。他晃回門邊。那個草莓鼻的男人回頭張望著,捕捉到了高登的視線,于是垂頭喪氣地走掉了。他正要把那本埃德加·華萊士的書偷偷塞進自己的口袋里。威爾士王子樓上的鐘敲響了三點一刻。

叮咚!三點一刻。三點半就會亮燈,四點四十五就要關門了,五點一刻吃晚飯。口袋里有兩便士半,明天沒煙抽。

突然,一陣強烈的無可抵抗的煙癮席卷了高登。他已經下定決心今天下午不抽煙了。他只剩四根煙了,這是要留到今天晚上他“寫作”的時候抽的。因為沒有煙他就沒法“寫作”,煙就像空氣一樣。然而,他不得不抽根煙。他拿出他的“玩家范”煙盒,抽出一根短煙。這純粹是愚蠢的放縱,這意味著今晚的“寫作”時間短了半小時,但煙令人無法抗拒。帶著一種慚愧的快樂,他將那安撫人心的香煙吸入了自己的肺中。

灰色的窗玻璃上,他自己的臉回望著他。高登·康斯托克,《鼠》的作者,年不過三十[16],卻已經垂垂老矣,只剩二十六顆牙了。不過,維庸[17]在同樣的年紀時也還默默無聞,讓我們感激這些小小的恩典吧。

他看著從QT醬料廣告上撕下的那根紙條飄動打旋。我們的文明就要死去。它必然要死去。但它得不到善終。飛機不久就要來了。嗡嗡——嗖——砰!整個西方世界都在烈性炸藥的咆哮中灰飛煙滅。

他看著暮色四合的街道,看著玻璃窗中自己臉龐的灰色映像,看著拖著步子挪過的寒酸人影。他幾乎不自覺地吟道:

“這就是‘倦怠’——眼里不由自主地噙滿淚水,它抽著水煙筒,幻想斷頭臺!”[18]

金錢,金錢!角桌食客!飛機的嗡鳴,炸彈的轟響。

高登瞇眼望向鉛灰色的天空。那些飛機要來了。他在想象中看到它們現在正在飛來,一隊又一隊,數也數不清,如同蝗蟲組成的烏云般遮蔽了天空。他嘬起舌頭,微微抵著牙齒,發出嗡嗡的、像蒼蠅撲向窗玻璃的聲音,假裝那飛機的嗡鳴。此時此刻,這就是他熱切渴盼著,想要聽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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