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者故事(8)
- 夢者故事
- (愛爾蘭)鄧薩尼勛爵
- 5047字
- 2017-11-27 16:10:08
8.妄城記
很久以前,有一座虛妄之城,那里的人們述說著空幻的故事。
這座城市有一個慣例,每一個進城的人都得交付一筆稅款——在城門講述虛妄的故事。
于是,每一個進城者都會在城門處給守城人講述一個虛妄的故事,如此便能毫發無損、暢通無阻地入城了。每到夜里,城中的國王在某個特定的時辰醒來,在寢宮里上下徘徊,步伐焦躁,呼喚著他亡妻的名字;此時守城人們便緊閉城門,走入寢宮,在地板上坐下,為國王講述日間他們收集到的故事。聆聽著這些故事,國王的心情便會漸漸恢復平靜。他一邊聽著,一邊再次躺下,最后沉入夢境。隨后,所有的守城人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離開寢宮。
前一陣子,我游蕩到了妄城的城門附近。恰逢一名男子站起身來,向守城人講述虛妄的故事,交付“入城稅”。守城人們盤著腿,坐在地上,身處男子與城門之間,每人手中握著一把長矛。男子附近的溫暖沙地上坐著兩名旅者,等待著。接著,那名男子開口了:
“南布魯城摒棄了對眾神的信仰,轉而信奉唯一的上帝。于是眾神罩上了兜帽,籠住自己的面龐,大步走出了這座城池,穿過橄欖林,走進了夕照下的山川霧靄之中。不過,待眾神徹底離開人間大地之后,他們轉過身來,透過閃亮的暮光簾幕,最后一次注視自己守護的城池。他們的目光中半是憤怒,半是懊惱,隨后他們轉過身,永遠地消失了。然而,眾神將一名死神派回人間,并對手持鐮刀的死神說:‘將那城中背棄我們的叛徒殺死一半,留下另一半人的性命,好讓他們記得自己背棄的古老眾神。’
“但上帝派來一位毀滅天使,以顯示他乃是唯一上帝。他對天使說:‘進城吧,殺掉城中一半的居民,留下另一半人的性命,好讓他們還能知道我是唯一的上帝。’
“毀滅天使立即按住了自己的寶劍。他將寶劍抽出劍鞘,深吸一口氣,如同一名身型健碩的伐木人在初次劈擊巨大的橡樹前深深呼吸。接著,天使將雙臂指向下界,把頭埋在兩臂之間,從天堂邊緣墜下。他憑借腳踝之力如箭射出,雙翼收攏在身后。寶劍伸在身前,他斜斜地穿過夜幕,朝大地飛去,仿佛是獵人擲出的一桿標槍,墜回大地之上。但就在即將落地之際,他抬起頭,伸展雙翼,后翅的羽毛逆風向前,落在了廣闊的弗拉弗羅河岸邊。這條大河將南布魯城一分為二。天使鼓動雙翼,朝著弗拉弗羅河岸的下游低低飛去,如同一只鷹掠過剛剛收收割的玉米地,身下的小獸們無處藏身。與此同時,眾神派遣而來的死神在彼岸降落,前去收割。
“他們立刻就看見了彼此:天使怒目圓睜盯著死神,死神也神色不善地反瞪天使;死神空洞的眼眶里亮起了紅色的霧氣,點燃了天使眼中的火苗。突然他們撞在了一起,劍芒對刀鋒。接著天使攻占了眾神的廟宇,將上帝的標志設在眾神之上,而死神則占領了上帝的神殿,將眾神的儀式與祭祀引入殿中。幾百年悄聲無息地過去了,順著弗拉弗羅河奔流入海。
“時至今日,有的人在眾神的廟宇中禮拜上帝,另一些人則在上帝的神殿中供奉眾神。天使尚未回歸歡喜的天使軍團,死神也還沒能和已逝的眾神一同逝去。他們來回酣戰,歷經了南布魯城的每一個角落,而弗拉弗羅河兩岸的城市仍舊安然無恙。”
守城人們說道:“請進吧。”
接著,另一名旅者站起身來,開始講述:
“在胡翰瓦茲山與尼特科拉納山之間,巨大的灰色云朵莊嚴地緩緩飄來。神圣的胡翰瓦茲與尼特科拉納,那宏偉的山川,群峰之王,向它們致意,以兄弟相稱。云朵為它們的致意而歡欣,因為它們鮮有機會在孤獨的高空遇見伙伴。
“但暗夜之露對大地之霧說:‘那膽敢在我們頭頂上行走,直抵尼特科拉納與胡翰瓦茲的東西是什么?’
“大地之霧回答它:‘那不過是一片陷入瘋癲的大地之霧,它離開了溫暖而舒適的大地,瘋狂地妄想自己應與胡翰瓦茲與尼特科拉納比肩。’
“暗夜之露說道:‘天上曾經有過云朵,但如我的曾祖父所說,那是好多好多天以前了。或許那瘋子認為他是云朵吧。’
“接著,泥中的蠕蟲從溫暖的泥土深處鉆了出來,說道,‘噢!大地之霧,您真的是云朵呀。除了您沒有別的云朵了。我看不到胡翰瓦茲與尼特科拉納,因此它們并不巍峨。世上所有的群山,就是那些我每日清晨從泥土深處拋出來的土塊。’
“聽到泥蟲的話,大地之霧與暗夜之露都很高興。它們將視線投向地面,對這些泥蟲所說的話深信不疑。
“能夠像大地之霧那般確實是好,在夜里親近溫暖的泥土,聆聽泥蟲舒心的話語,而不是在陰郁的高空之中流浪漂泊。就讓群峰獨自留在在寂寥的大雪中吧,任其博覽所有人類城市略取些許慰藉,聆聽遠方未知神明的深夜低語稍得零星安撫。”
于是,守城人們回答:“請進吧。”
隨后,一名男子站起身來。他來自西邊,于是他講述了一個西域故事。他說道:
“羅馬城中有一條道路,沿途穿過一座曾受眾神眷顧的古老廟宇。這條道路綿延在一道高墻頂端,墻垣下方就是廟宇的地面,由粉色和白色大理石組成。
“我數了數,廟宇的地板上有十三只饑餓的貓。
“貓兒們彼此說:‘這里住過眾神,某時住的又是凡人,而現在是貓住在這兒。所以,我們就在別的人到來之前,好好享受和暖大理石地板上的陽光吧。’
“由于那是在溫暖午后的特定時辰,我的想象力便能夠捕捉到那些安靜的聲音。
“看到那十三只瘦骨嶙峋的貓,我走向鄰近的一家魚店。在那兒我買了一些魚。接著我回到原地,將那些魚都拋了出去,它們越過高墻的欄桿,下墜三十英尺,重重落在圣潔的大理石地面上。
“如果是在羅馬以外的任何一座城中,或在別的任何一只貓心中,魚群從天而降的景象無疑會引發驚嘆。而那群貓只是緩緩地起身,每一只貓都伸展肢體,接著優哉游哉地走向了那堆魚。‘這只不過是個奇跡。’它們在心里喃喃自語。”
守城人們說:“請進吧。”
當他們吐出那幾個字時,一頭駱駝驕傲而舒緩地靠近了他們,駝背上的騎手想要進城。夕陽為他的臉龐鍍上了閃耀的光澤。循著夕照的方向,他用了許久才找到城門。守城人們照舊向他索要“入城稅”。他當即對胯下的駱駝發號施令,那駱駝長嘶一聲便跪在地上。騎手從駝背上爬了下來。他將一個裹著層層絲綢的盒子打開,這盒子由日本工匠鍛造,混合了多種金屬。盒蓋上畫著幾個人物的形象,他們正在海岸邊凝望著一座內海上的小島。他將此物展示給守城人們看。當他們端詳這個盒子時,騎手開口說道:“在我看來,這些人的對話是這樣的:
“‘現在,看吧,這就是武吉尼,大海的瑰寶。那沒有狂風驟雨的小小的海洋母親,唱著歌兒離開武吉尼,歸來時亦在沙灘上吟唱。汪洋的環抱里,躺著小小的武吉尼,游蕩的船只鮮少知曉她的存在。她的傳說不曾被白帆遠揚,也不曾被絡腮胡子的海洋浪子們講述。她的爐邊故事不被北方知曉,中國的神龍亦不曾聽聞,也莫提那些穿越天竺的騎象者。
“‘炊煙升起時,人們述說故事;炊煙消散時,故事也說完了。
“‘武吉尼的名字不曾在諸國之間傳揚,在商賈聚集之地也并不知名。異國人的口中不曾提及武吉尼。
“‘如是不虛,雖然武吉尼只是諸島之中的一處彈丸之地,但只要見過她的海灘與海上難見的內陸風光,所有人都會熱愛她。’
“無名,無譽,無富貴,武吉尼被一小群平凡之人深深愛著。不,不止是一小群,因為死在她懷中的人們依然愛她。幽魂們常常在夜色中游蕩在她的樹林里,悄聲低語。即使已然死去,誰會忘卻武吉尼?
“這是因為,你懂的,在武吉尼這兒有島民們的家園,有花園,有眾神的金色殿堂,有遠離海洋的圣地,有竊竊私語的樹林。島上有條小徑,蜿蜒跨越山川,通往神秘而神圣的土地;那里有林中精魂,在黑夜里起舞,或在陽光下隱匿身形歌唱。沒有人經過那些圣地,因為愛她的人不愿剝奪她的神秘,而好奇的異邦人不曾到訪。如是不虛,我們仍熱愛武吉尼,盡管她并不遼闊偉岸;因為她是我們民族的母親,也慈愛地哺育了所有的海鳥。
“看吧,盡管夢魂與古老的浪游之洋同在,但海洋母親仍在用溫柔的手指將她愛撫。
“不過,我們也不能忘卻富士雅瑪山,因為他高高矗立在云朵與海洋之上。下方迷霧縈繞,模糊不清,但所有的島嶼都能清晰地望見他的頂峰。船隊所到之處皆在他的視線之中,日夜于他而言流轉如風,春秋冬夏在他腳下如浮光掠影,蕓蕓眾生靜默來去,而富士雅瑪山注視著一切,并了然于心。”
守城人們說:“請進吧。”
而我,也需要跟他們說一個故事,這故事十分精彩也十分真實;這是一個我在許多城市之中已講述過的故事,至今仍無人相信。然而此時太陽已西沉,短暫的暮光已然消散,鬼魅般的寂靜正從遙遠而暗沉的山川之中悄然爬起。城門之處籠罩在一片靜默之中。夜色莊嚴,對于守城人們而言,盛大的寂靜比任何人聲都要更受歡迎。因此他們向我們招手,用手勢示意,我們此時進城可免交“入城稅”。于是我們輕柔地踏過沙地,穿過城門處高大的石柱。深深的寂靜棲落在守衛之間,星光在他們頭頂安然地閃爍。
究竟人們的講述有多短暫,而故事有多虛妄?究竟在沉默之間,逝去了多少年華?前不久我在底比斯[21]遇見一位國王,彼時他已然沉默了四千余年。
9.癮君子
前幾日我在倫敦參加了一場宴會。女士們都上樓去了,我右手邊的位子上沒有賓客,左手邊則坐著一位我不認識的男士。不過很顯然,他不知從哪兒聽說過我的名字,因為他很快朝我轉過身,對我說:“我在一本期刊上讀到過你寫的關于貝斯穆拉的故事。”
我當然記得這個故事。故事講述了一座美麗的東方之城在一日之間荒廢——卻無人真正知曉個中緣由。我答道:“喔,是的。”接著我緩慢地在腦海中搜尋,應當如何回應,才能更加得體地回報他記住故事的盛情。
他之后的話卻讓我十分震驚。他說:“你搞錯了,不是牛羚流感;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問:“為什么!你曾經去過那兒嗎?”
他回答:“是的,因為我通過大麻精完成了這趟旅程。我很了解貝斯穆拉。”接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滿是某種黑色物體,看起來像柏油,卻散發著一種更為怪異的味道。他警告我不能用手指去碰這玩意兒,因為染上的顏色幾天都洗不掉。“這是我從一個吉普賽人那兒弄到的,”他說,“他有很多這樣的玩意兒,而這東西已經奪去了他父親的生命。”但我打斷了他,因為我想確切地了解究竟是什么使那美麗的貝斯穆拉淪為一座荒城,以及城中子民為何一日之內逃離無蹤影。“是因為沙漠的詛咒嗎?”我問。他回答:“一部分原因是沙漠的暴怒,另一部分原因是蘇巴姆林大帝的旨意,因為那可怕的禽獸與沙漠在母系一脈上有某種淵源。然后他對我講述了這個奇怪的故事:“你記得那個有黑色傷疤的水手吧,他那天在現場,就在你描述的那一天,就是騎著騾子的使者來到城門處,所有的人都逃離了的那一天。我在一家酒館遇見了這個男人,在喝朗姆酒,他告訴了我所有關于逃離貝斯穆拉的事情。但他知道的不比你多,不清楚那些信使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是誰派他們來的。然而,他說,每當他短暫地停靠在東邊的港口時,他都想再一次看看貝斯穆拉,哪怕他不得不面對惡魔。他總說,他會直面惡魔,搞清楚那則訊息的秘密:它如何讓貝斯穆拉在一日之內變成空城。最后,他不得不面對蘇巴姆林,那名君王的愚昧殘暴是他未曾想象得到的。有一日,水手告訴我,他找到了一艘船,從那以后,我再沒在他喝朗姆酒的那家酒館見過他。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從吉普賽人手中得到了這些大麻精,他有一大堆卻根本就不想要。這玩意兒簡直能夠讓人超脫自我。就像是一對翅膀,帶著你飛過遙遠的國度,進入另一個世界。有一回,我發現了宇宙的秘密。我已經忘了那秘密是什么。但我知道造物主實際上并沒有拿造物當一回事兒,因為我記得,他就坐在蒼茫宇宙之中,面前擺著他的作品,放聲大笑。我還在一些可怖的世界里看到讓人難以置信的事物。由于是你的想象將你帶到那兒,因此你只能通過想象的通道回到現實中。有一回,在太空中,我遇見了一個傷痕累累的幽魂,正在徘徊。這魂魄屬于一個一百多年前被毒藥害死的人。他將我帶到了一片我的想象力無法企及的地域;接著我們在昴宿星團以外的地方不歡而散,而我無法通過想象找到回家的路。我遇見了一個巨大的灰色生物,那是某個巨人的靈魂,或許就是一整顆星球的靈魂,我乞求它給我指引回家的路。它疾風一般地在我身邊停滯身形,伸手指了指某處,輕柔地開口。它問我,是否能看清某個微小的光源;我看見遠處一顆微弱閃爍的星辰,它對我說:‘那就是太陽系。’然后它大步流星地走開了。隨即我不知怎么地就想出了回家的路,而且十分及時,因為我的軀體已經在房間的椅子上僵硬,壁爐里的火已經熄滅,周圍的一切都冰冰冷冷。我只能一根一根地活動手指,指頭里像有針在扎。指尖從麻木中恢復過來,伴隨著可怕的疼痛。終于我能夠移動一條手臂了,于是我拉了拉鈴繩呼喚傭人,但過了很久都沒有人出現,因為每個人都已經爬上床睡覺了。最后來了個人,大家叫來了醫生。醫生大人說,這是大麻中毒引起的,但如果我沒遇見那個傷痕累累、四處徘徊的幽魂,或許就不見得會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