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押車
- 插隊的記憶
- 高世培
- 2296字
- 2017-11-09 18:30:59
高中畢業后,我們這一批學生沒有分配工作。當時,學校說我們是文化大革命培養出來的第一批高中生,也有人說我們是教育革命的“試驗品”,既然是“試驗品”就有一個“合格”或“不合格”的問題。現在看,這一批高中生確屬“試驗品”,別的合格不合格有待研究,就文化教育質量水平來講,太差!后來自己也感到這個問題的嚴重,中學四年多,除了勞動,沒學到多少東西。不管怎樣說,對我來講,首先面臨的實際問題是得參加工作,為貧困的家里增加收入。
父親領我去糖業煙酒公司白糖發運站的一位負責人家里面試,碰巧,這位負責人是我同學的父親,他簡單問了幾句話,就說上班吧。
上班的任務是押車。
七十年代初,糖廠生產的白糖,屬于計劃分配,由糖業煙酒公司包銷。白糖要運往全國各地,押運員的主要任務是要保證列車上白糖的安全。押運員每天的工資五元錢(每二十四小時為一個工作日),用現在的眼光看,五元錢夠干啥?但是,在那時,每天五元錢的收入確屬高收入。你想,縣團級干部每月的收入才一百多元,押一天車收入五元錢怎么能不讓人眼饞呢?
并不是每天都有押車的任務,而是等。當然,大家都愿意等一趟比較遠的差事,差事遠也就意味著能多掙點錢,更何況,一路上只要有充裕的時間,還可游山逛景,所以,這樣的差事也就充滿了誘惑力。等了幾天,好不容易等上任務,但路途又比較近,目的地北京,四個人組成一個押運小組。
出發的那天上午,我們聚集在站臺邊上,遠看著一輛蒸汽車頭冒著粗粗的白氣,從站臺對面第三道頂著四節裝滿白糖的車皮慢慢地向前開來。押車的人年齡都不大,也就是十七、八歲,每人背一個黃書包,沒等火車停穩,便快速地向火車跑去。匆忙中大家發現火車皮的扶手在另一面,也就是說要想扒上車皮頂上,必須迅速地從車皮的連接部位底下鉆過去。此刻,誰也沒有意識到這樣做的危險性,四個人剛鉆進鐵道就發現火車開始啟動。大家突然緊張起來,我前面的小趙渾身哆嗦,竟嚇得動也不敢動。沒別的辦法,因為四個人都在車皮底下,惟一的希望只有硬著頭皮,快速地從車皮底下鉆出去。說時遲,那時快,先爬出一個。這時,我看見火車輪子在加速。我是倒數第二個,我使勁推了一把前面小趙的后腿,“快!”,我彎曲著腰,手和腳趴在地上均順著火車輪子的前進速度在緊張地向右挪動,能聽見站臺上的人們在慌亂地喊叫……車皮底下,三個人終于爬出了鐵道,奔跑著……追逐著火車,迅速地扒上了車皮側面的扶手,三個人都在車皮側面的扶手上直直地立著,眼看著火車轟隆隆地飛一樣地跑起來了……
先爬上車皮頂上的小張,慌里慌張地把我們一個一個費力地拉到車頂上,我坐在用帆布蓋著的白糖上面,能看見站臺上的人們在揮動著雙手向我們驚叫……這時,我才想到,剛才多危險呵!生死之間,生與死竟挨得那樣的近。
我們在裝滿一袋袋白糖的車皮頂上風餐露宿,在火車尾部的守車里搖搖晃晃地打瞌睡,火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在站臺上巡邏,火車編組的時候,我們爬臥在白糖上,看著空曠的鐵路貨場,等待列車的啟動……
三月的夜晚,空曠的站臺里冷冷清清的,碧藍的天幕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星星,銀色的月光映照著黑乎乎的貨場,高大的電線桿子投下一條長長的暗影,四節車皮孤伶伶地躺在鐵軌上,我們四個人都趴在白糖上面靜靜地睡著了……
雖然押車的工作又臟又累,但畢竟是去北京,臨出發前,我特意換上了藍斜紋布料的單褲子。在宣化車站的貨場,清晨,我從車皮上往下爬的時候,褲子膝蓋這個地方讓車皮掛了一個三角形的一寸多長的口子。總不能穿著爛褲子進北京呵,六點多,貨場的水泥站臺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蹲著,一條腿跪在地上,從身上拿出自備的針線包,一針一線地把褲子縫好。為啥會帶針線包呢?自己知道褲子快破了,早有思想準備,出門就這么一條像回事的藍褲子。哪像現在的褲子,質量是滌綸的,想穿爛都不容易。
四節車皮經過幾次編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用兩天多的時間到了北京東站。大家一人盯一節車皮,看著搬運工人扛完了最后一袋白糖,與相關人員辦妥了交接手續,然后去北京糖業煙酒公司下屬的崇文門商店辦理其它事情。
晚上,我們和傳達室的老大爺躺在一條土炕上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們每人領了十幾元的工資和返程車票錢,便像鳥兒一樣飛向了我們想去的地方。
從天壇到中山公園,從故宮到景山,從北海公園到動物園。我們沒忘了互相側耳貼著墻在天壇公園的回音壁下說悄悄話兒,也沒忘了在中山公園的展覽廳看靈芝草,沒忘了在故宮看皇帝用過的珍奇異寶,也沒忘了在景山看明朝崇禎皇帝上吊的那棵樹,沒忘了在北海公園的白塔下欣賞美景,也沒忘了在動物園里的猴山看群猴嬉鬧。下午四點多,我們已在頤和園的湖中劃船了。現在想起來,那不是在觀景,而是在跑景,在每一個地方基本上都是跑,如今,把這些景點連起來,用一天的時間無論如何也轉游不下來。
回到大同我準備再等下一趟押車的工作,去了糖廠和同事們一見面,才知道當時我們鉆進車皮底下是多么危險,似乎成了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當然,最嚴肅的還是白糖發運站的負責人。在業務室門口我笑著和他打招呼,他頭也沒抬,忽然,他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知道那天有多危險嗎?”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朝外走了。看得出來,他對那天的事兒是很生氣的。至今,我還能清晰地記著他那讓人不解的一臉苦相。我想,當事人那時為什么沒感到害怕呢?
晚上十一點多,我一個人從距城里十幾里外的糖廠往家里走,黑漆漆的公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想著同事們說的話,我才感覺到有點后怕。我不知道將來的路該怎樣走。
如果……人生有許多的如果,有時可能是好,有時又可能是壞。但我知道,人生的道路本身就充滿了坎坷。押車僅僅是我從學校走向社會很小的一段經歷,但卻成了我以后工作中值得回味的一次教訓了。
2002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