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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插隊的記憶

  • 插隊的記憶
  • 高世培
  • 25919字
  • 2017-11-09 18:30:59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城市里是一句非常響亮的口號。高中畢業生,初中畢業生,走向社會的首選,就是到農村插隊。那時,我們還年輕,也天真、也活潑、也幼稚,對生活、對工作、對未來充滿了許多幻想。彈指一揮間,幾十年便過去了,那一段插隊的日子,也就成了一種讓人回味的記憶了。

一、做飯的故事

剛去農村插隊的時候,我們村里的二十多個插隊青年,由生產隊選派了一個姓齊的大爺負責給大家做飯。后來,我們才知道齊大爺是大隊書記的叔叔。

那時的生活比較艱苦,一個人一個月的伙食費也就是幾塊錢。每天的飯菜玉米面發糕,攪面粥、土豆、圓白菜,偶然吃一頓饅頭,算是改善生活。

下鄉頭一年吃供應糧。一個月,每人三兩油。一日三餐的飯菜里,主要的調味品是鹽,油炒在菜里,就只剩點油腥了。

城里來的青年學生比起村子里的人們生活習慣還是要衛生一些。所以,大家對做飯的意見,首先是不講衛生。今天有人說他的指甲太長,明天有人說做飯的不洗手,且手又黑又臟。因此,給插隊青年帶隊的趙隊長讓大家主動報名承擔做飯的任務。問了半天,沒人愿意,實際上多數人都不會做飯。正巧,十二月二十三日去農村,很快就趕上過新年。

過新年要改善生活。趙隊長想辦法讓插隊青年從城里買了幾斤熟豬頭肉,幾斤豬油。吃啥好呢?當然是吃餃子。由我負責調餡,和面,做劑兒,搟皮兒。女青年也有會包餃子的,嘻嘻哈哈地在插隊青年住的窯洞里的炕沿邊上,圍著面板坐了一圈,一邊包餃子,一邊夸我的手巧,餡拌得香。這樣,我會做飯的手藝被眾人肯定,大家一致推舉我當炊事員。我是一百個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我想,既然來農村勞動,首先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下地勞動,怎么能接受再教育呢?這種思想現在看起來非常幼稚,但在那時,我真的就這么想。

當然,我不想做飯的另一個原因,總覺得一個男孩子,整天鉆在廚房里和鍋碗瓢勺打交道,不如在廣闊的天地里干活開心熱鬧。

帶隊的趙隊長找我談話。最后,我答應頭兩個星期由我來做,再往后,倆人一組輪著來。

插隊青年的廚房在村邊上,整個建筑是一處小四合院,看樣子像以前的土地廟。正房是生產隊存放糧食的庫房,東房是幼兒園,西房有一條小土炕,炕上有一個小方桌,平常日子,插隊青年就在這兒吃飯。正房西側往里,是一間小耳房,耳房里有鍋臺,上面埋一口大鐵鍋,是生火做飯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我一個人乘著夜色拿著小院廚房的鑰匙去做飯。晚上,等大家吃完飯,收拾完碗筷,摸黑把小院的大門鎖好,回宿舍休息。上、下午抽空兒把廚房的水缸挑滿水,工作不是很忙,但也不清閑。

因為大家對齊大爺做飯不滿意,和我一塊兒幫忙做飯的便換成了大隊書記的母親,她六十多歲,個兒不高,眼睛不大,穿一身中式的棉襖、棉褲,身體略顯胖一點,見人總是笑嘻嘻的,她跟人們說我挺會做飯。后來我才知道,冬天,像給知識青年幫忙做飯的差事兒,一般的村里人是攬不上的。那時,下鄉的干部吃派飯,多數是在大隊書記,主任家里吃。你想,寒冬臘月,一個壯勞力出工,也就是記八分工。大隊主任、書記的家屬,在家里給下鄉干部做飯不用出門就能記工,這還不是上等的差事兒?再說,在大隊書記、主任家里吃飯,從大隊拿糧、拿油、拿肉,菜一般是燉豬肉燴粉條,主食常常是油炸糕。別的不說,單就剩的那點鍋底,已是讓人眼紅不已的事情了。

做飯的小院兒挺安靜,尤其是凌晨。天還沒亮,一輪圓月,就像一只透明的冰凌盤子高懸在空中,遠近是稀稀落落的星星。冷風一吹,給人的感覺總是陰森森的。小廟靠著村邊,向左挨著去公社的大路,再向左就是有名的馬鋪山。

從城里眺望馬鋪山,整座山就像一座隆起的黃土高坡。但是,在山跟前,那土坡就變成了讓人仰視的山坡。天亮前的馬鋪山就像一個躺著沒睡醒的巨人,凸凹不平的山梁上罩著一層發亮的光邊……

我曾和別人開過一個玩笑。有一天晚上,輪到郭忠明和另一個男孩子做飯。我因為找他們有事兒,進了院子發現倆人正在西耳房里一邊聊天,一邊做飯。能聽見鼓風機嗡嗡響得聲音……我提著氣兒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進了西房。我悄悄地拉滅了燈,身體緊貼著墻壁站著,身邊就是燈繩兒,我估計他們倆一會兒總要來西房取東西。果不出所料,郭忠明圍了一個白圍裙,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燈咋不亮了?”說話間,他進屋摸燈繩。屋里黑,我能看到他,他看不見我,結果沒摸著燈繩卻摸著一個大活人。我咬著嘴唇不說話兒,他嚇得撒腿就跑,我笑著叫他,哪能叫得住。我出了院門,在后邊追了老遠,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把我嚇死了!”我說:“你膽子這么小?”他說:“你沒聽人們說,這做飯的地方是一座廟!?”

插隊青年兩人一組,輪著做飯,結果飯菜質量時好時壞。怎么辦呢?趙隊長說還是固定人員好,選來選去,挑了兩個女的。她們倆的共同特點,就是個子不算太高,都長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眉毛黑黑的,與人交往,非常會說話兒。

剛去農村的時候,插隊青年多數都十七、八歲。首先是能吃,十一個男同胞,十一個女同胞搭伙吃飯,糧食還是不夠吃。我計算過,一個男同胞的飯量,每天需要糧食大約二斤半左右,供應糧每人一個月三十多斤,其中的差距可想而知。

有一天晚上,下大雪,插隊青年在生產大隊的院子里,幫著往庫房收玉米。勞動完了,有人悄悄地在懷里揣回五、六斤生玉米粒兒。大家都說餓得難受,半夜里,在宿舍土炕的灶火上,用生鐵鍋把玉米粒兒煮熟了。我把冒著熱氣兒的鐵鍋往炕上一放,七、八個人,你一把,我一把,一會兒就吃完了。

雖然,我不用做飯,但食堂的管理員由我兼任。經趙隊長和大隊干部協商,插隊青年的糧食不夠吃,但粗糧保證供應,主要指玉米。

有一天中午,我在糧庫給知識青年調劑糧食,到吃飯的時候已是一點多鐘。我到食堂一看,飯在紅瓦盆里扣著,圓圓的一大塊黃糕,有多少呢?少說也有二斤半。我坐在炕邊的凳子上,眨眼間就吃完了。一轉身兒,門外的兩個女炊事員正用手捂著嘴哧哧地笑,我有點納悶兒,我問:“笑啥?”她們說:“那是三個人的飯。”現在我也覺得那時真愣,一個人吃三個人的飯,啥感覺也沒有。

有一段時間,村子里住著一個連的解放軍,白天在山上施工,晚上就住在村子里。部隊的伙食比插隊青年的好。有一天,我見負責連隊生活的司務長蹲在街口的路邊上吃油條,油條炸得那個好,真讓人看了眼饞。趙隊長跟我說咱們是不是也能炸點油條吃?我說做是能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趙隊長不放心,專門到司務長那里打問了炸油條的配方。

吃炸油條對插隊青年來說是稀罕事兒。油條沒炸出來,口水已在我的嗓子眼兒里流淌起來了……

我在廚房地上的大鋁盆子里放了二十多斤面,鹽、礬、堿,依著趙隊長口述的配方都上稱稱了分量。用熱水,還是用涼水?趙隊長說司務長說用開水,門口圍了好幾個插隊青年看熱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做過油條,七嘴八舌拿不定主意……我先用開水把鹽、礬、堿化開了,看著滿盆子的泡沫,我估計是成功了。實際上和面的水太熱,把面都燙死了。

我正在滿頭大汗和面的時候,司務長派來一個小兵打問情況。

小兵長得就像小孩,他瞪著一雙發亮的眼睛,向我問道:“用啥水和的面?”

我說:“用開水。”

他說:“那就行了。”

結果可想而知,用開水和面,油條全炸成牛筋了。那時候,炸油條的配方屬于家傳藝,一般不輕易告訴別人。我炸的油條,味道還行,就是吃起來太費勁兒……

好在插隊青年們胃口都行,牙也正是吃勁兒的時候。沒聽人們常說,牙好吃嘛嘛香嗎!一頓飯,那么多油條,沒剩多少。說實話,那是我第一次炸油條。

開春,忙完了春播,插隊青年的房子很快蓋起來了。地點在村子中間東西道路的邊上,坐北朝南,一溜煙的七間排子房。青磚墻,紅瓦檐,捶灰頂子,這在當時算是全村最好的建筑。院子的西南邊,靠村子的南路口蓋了三間廚房。為了改善生活,靠著廚房東面,挖了一個大菜窯,菜窯的旁邊,蓋了一個豬圈,抓了兩只豬仔,一黑一白。

兩只小豬很快長大了,雖然不是很胖,但也憨態可掬地討人喜歡。

有的女插隊青年,一返回城里,總是從家里拿些吃的回來,饅頭、花卷放在一進門口的爐子底下烤著吃。豬終于發現了這一帶有規律性的東西,聰明的豬用笨拙的嘴將門拱開,叼著饅頭就跑,常常驚得女青年哇哇亂叫。有一回,幾個女青年在院子的西墻邊兒圍著黑豬亂嚷嚷,我一看,原來黑豬的嘴里咬了一塊肥皂。我聽村里的人說,豬會咬不會放。我說:“你們這么多人追著豬跑,那豬驚嚇的還不真的把肥皂吃了?你們都回屋里呆著,興許黑豬會把肥皂還給你們。”這話還真靈驗,沒人驚嚇,黑豬咬著肥皂在院子里轉著玩了一會兒,覺得肥皂確實沒啥口味,便把肥皂吐在靠近廚房的墻根底下了。

兩只豬不光在院子里玩,秋天,喜歡往地里跑,誰也看不住。在南村口看田的姓王,是個啞巴。有一天中午,他左胳膊的胳肢窩里夾了一根二尺多長手指粗細的楊樹棍兒,身上穿了一件破舊的棉襖,嘴張得圓圓的,到插隊青年住得院子里,比劃著向我告狀。我聽不明白,經別人一解釋,原來是兩只豬一前一后地鉆在地里吃莊稼。

我和幾個插隊青年到村南的地里往回趕豬,兩只淘氣的豬在莊稼地里轉著圈地和人捉謎藏,我們忙了一頭汗,總算把豬趕了回來。

豬通人性,喜歡讓人給它撓癢癢。不管白豬、黑豬,我拿一根樹棍兒往它身上一劃,它便會乖乖地躺在地上……那樣子真讓人失笑。

轉眼就到了冬天,又快過新年了。帶隊的趙隊長建議殺一口豬,讓插隊青年們好好地吃一頓,順便請請大隊里的村干部。本來這豬就是半道上養的,剛養了六、七個月,殺一口豬頂多七、八十斤肉,一半留著過年,一半會餐。

這一天上午,我正彎著腰在案子上切肉。民兵連長扶著廚房的門框問我:“肉夠吃不?”他說:“前些日子,大隊也殺豬了,有一套下水在庫房里凍著,不如一塊兒做著吃了。”說完,不一會兒,管庫的團支書兩手抱著一套豬下水就進了廚房。我緊著問:“干凈不干凈?”團支書說:“都是洗過的東西,哪能不干凈?”說完,他順手就把下水扔進煮肉的大鐵鍋里了。

中午會餐,人們吃得真熱鬧,廚房中間的屋里兩桌,飲事員休息的炕上一桌。我緊著炒菜,還是上一個菜,清一個盤子。

趙隊長喝得臉紅撲撲的,手里端著一個酒杯,進來找我。笑著對我說道:“看來這肉不夠吃,你看有啥菜再炒兩個,要不,喝酒沒菜!”我悄悄地告訴他,團支書拿來的一套豬下水還在鍋里,東西是熟了,就是不太干凈。因為喝酒的急催著要菜,我趕緊把下水切了兩大盤子,讓人給喝酒的村干部端了上去。大家直說:“真香!”我說:“香啥?不看那嘴上流得湯都帶著綠色兒。”

那時候,人們肚子里沒油水,吃啥都是香的。

我炒菜的技術并不高超,但是,就這三把刀的手藝,大家也吃得非常熱鬧。有一個女青年姓王,雙手舉著盤子讓我看,嚯!連盤子也舔了。

二、水

我插隊的村子主要的耕地散布在半山半坡的溝梁上,土地貧瘠,而且缺水。

沒水,只能靠天吃飯,老百姓的生活還是很苦的。偶然,進村子里的社員家看看,屋子里除了一條土炕,可以說,一貧如洗。

從我們插隊的村子往南,往西,相鄰的村子屬于蔬菜區,或半蔬菜區。種菜有國家的蔬菜補貼,種蔬菜的村子,土地肥沃、平整,而且多數是水澆地。即便種些糧食,莊稼也長得壯實、好看,糧食產量也高。相對來說,蔬菜區人們的生活也就比較富余。

村子好不好,從外觀上也能看出來,好村子建設的比較整齊,盡是一磚包到頂的青磚大瓦房。不像我們村,房子盡是土坯房。別看村子里有自己的磚廠,但生產的磚全用大馬車或拖拉機運進城里蓋樓房、蓋工廠了。本村子的農民蓋房子能花錢撿些窯頭磚就不錯了。

看到農民用磚壘墻柱子,然后用土坯子把墻柱子中間空余的地方填滿了,總擔心這房子的結實程度。然而,蓋房子的農民總是高高興興地上房梁、放鞭炮、吃糕;總是在門口貼上大紅喜字,為兒子娶媳婦。這時,遠望著這不太規整的房子,又感到自己的這份擔心有點多余。

村子里有三口水井,東面的水井,在村子邊的山溝里,井水很淺,也就是二米多深。用擔水的扁擔鉤子吊上水桶,往下一伸,一甩,然后再往上一提,一桶水就上來了。井壁用光滑的圓石頭砌成,用這口井里的水熬粥,不用放堿。

從村子的西口,進了村子,在路邊兒,靠右手,有一口水井,井水有礬,人不能吃,專門用來飲牲口。另一口水井,在村子中間,屬于旱井,井水是用果園中機井里的水泵抽到井里的,專供村子里的人們飲用水或做飯用,但這樣的井水也非常渾濁。

村子屬于產糧區。水的多少,或耕種的土地能不能澆上水,便決定了全村人的命運,也決定了一村子人的生活是富余還是貧窮。

大家都在做著有水的夢。村南水流湍急的二干渠,沿著人們耕種的土地奔流而過,村西有四、五米高的二級高灌站。但村子耕種的土地多數在山坡上,有水夠不著,缺水的地方打井沒水,往更高的地方修高灌站就成了村大隊的奮斗目標,也就成了冬天村里人勞動所追求的最理想的夢境……

冬天,人們就盼望下雪。下的雪多,春天土地里的墑情就好,農民便能歡快地趕著黃牛耕地,下種。

夏天,人們就盼著下雨。雨下得越大,越及時,你看農民的臉上,笑得就像一朵花兒。下著雨往玉米地里跑,頭上頂個草帽,在地里施化肥,渾身濕透了,沒見人們怨天怨地,似乎這雨下得正是時候。

也有年輕漂亮的姑娘或媳婦,下著雨在地里施化肥。薄薄的單衣,讓雨水淋濕了,那曲線優美的身子,就變成了雨中的維納斯……大家站在樹底下避雨,姑娘用手摸一把臉上的雨水,攏一攏秀美的頭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嘻嘻地……

晚上,能聽見玉米拔節的聲音,人們說,白天的化肥起作用了。我想,化肥能這么靈驗嗎?碰見一片長勢好的莊稼——黍子,老農民說,春天的肥料沒灑勻,就數這片黍子長得好,能收上幾百斤呢!好像那又軟又甜的黃米糕的香味兒就在這黍子尖上。黍子也似乎能聽懂人話似地,羞答答地低著頭……風兒一吹,左搖右晃,還不好意思呢!

剛去農村的時候,正趕上冬天最冷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們正忙著打井。在村南的半坡地上,支一個三角架,上面拴一個滑輪,打井的人們很費力地把一筐一筐的砂土拉上來。我到井邊上看了看,井底下哪有水?全是沙子、石頭。村里的人說,這水有水脈,和人身上的血管一樣。打井要打在水脈上,要不,白費勁,井挖多深也打不出水來。

產糧區,沒水,哪來的好收成,哪來的好日子呢?

我們村的插隊青年,去農村后的第二個冬天,村里的三級高灌站開始動工了。

高灌站建在半山坡上的一道溝梁上,屬于一道溝的頂端,三個生產小隊的剩余勞動力全集中在這里。早晨九點左右出工,下午三點左右收工,勞動的內容就是把溝的頂端挖一個大坑,計劃在坑內蓄水。然后,用水泵把蓄好的水抽上來,達到澆灌附近農田的目的。聽大隊書記講,此項工程一旦完工,附近的一千多畝耕地可以提高糧食產量多少多少。

然而,三十多年過去以后,我再去參觀當年我們整個冬天為之奮斗的蓄水池,卻顯得那樣的渺小。遠看,蓄水池也就是用石頭砌成的方不方,正不正,形狀并不規則的淺坑而已。而在那時,全村啟動這樣的工程,可以說連吃奶的勁兒也用上了。

男青年要學會打鋼釬,地凍得和石頭一個樣兒,鉚足了勁兒一錘砸下去,也就是核桃大的一個淺凹,哪里需要放炮,哪里就需要用鋼釬打炮眼兒。雙手揮動著鐵錘要打準目標,握鋼釬的手要攥緊了,眼睛還得提防著點兒砸錘人的方向性。用鋼釬把炮眼兒砸好了,由專人放火藥、點雷管。

最興奮地是聽放炮聲響的那一瞬間,轟地一聲,看——!滿天飛行著土塊兒,多壯觀啊!大大小小的土塊兒在天上飛,慌亂的人們在凸凹不平的地上跑,那情景真刺激,也真讓人激動!

一鍬一鍬地往高處鏟土,一車一車地順著斜坡往高處拉土。一大塊兒一大塊兒的凍土放在人們的肩膀上,往高處扛土,扛不動的就往高處背土。配上四周的紅旗,這勞動的場面也確實夠紅火的……

人與自然在斗爭,人也與自己的命運在作拼搏。滿懷著希望,滿懷著與天奮斗的激情。如今,這高灌站早已廢棄了。人定勝天,人卻總是勝不了天。人與自然的抗爭,總是顯得那樣的弱小。但人總有勝利的時候,像河南林縣的紅旗渠,四川的都江堰,不都是人定勝天的樣板嗎?

蓄水池挖好以后,剩下的工程由瓦工砌石頭。我們幾個男插隊青年和幾個村子里的后生,順著測量好的線路,在山坡上挖埋水管的壕溝。挖一米五深,六米長算一個工,壯勞力一天掙不了一個工。六米一段,一段放一個人,各挖個的,誰也別占誰的便宜。一鎬下去,刨下來拳頭大小的一塊兒砂泥土,手磨破了,無所謂。大冷天把棉襖脫了,為了自己在挖溝的時候,不至于落后于別人,連說話兒都覺得浪費時間。

村里的一個后生,只挖了半天就不干了,他生氣的把手中的鐵鎬往旁邊兒一扔,穿上自己的棉襖,氣憤地說道:“這工掙不了!”便扛上自己的鐵鍬,轉身回家去了。

三級高灌站建成的時候,我已離開農村了。宏偉的藍圖達到目的了沒有?我也不太了解。當時的村大隊書記,因工作成績突出也很快提拔到別的公社當領導去了。

今年夏天,我回到了久別的農村,還特意到當年戰天斗地的地方故地重游。只見原先修建蓄水池的附近,一條現代化的高速公路沿著山坡橫跨而過。周邊的農田還是那樣的貧瘠,土地還是那樣地干燥缺水。

不遠的地里,一位四十多歲的農民卷著褲腿兒,彎著腰,正聚精會神地鋤地。半尺多高的谷子稀稀拉拉地在地里長著……盡也顯得不太精神。一輛破舊的平車在地頭邊放著,車旁是水壺和喝水杯子。天旱,這樣的土地能有多大的收成呢?

現代化的高速公路與幾千年沿襲下來的傳統耕作方式并存,定格為一種特有的風景。

三、磚廠的生活

我們村的插隊青年,雖然算不上壯勞力,但在農村社員的印象中我們這些人也不是弱勞力。

春天,種完了玉米、高粱等農作物,插隊青年的大部分便到了磚廠。

磚廠位于村子的西南面,距村子約0.5公里。磚廠有機房,有晾曬磚坯子的廣場,有七、八座燒磚的土窯,有用來取土做磚坯子的土場,有用于社員休息的工棚。

磚廠歸大隊集體所有,從經營管理的概念上講,屬于大隊經營。每個參加勞動的個人收入,按照每一個勞動力所付出的工作量以工分核算。

十一個男插隊青年,十個人到了磚廠,九個人到了供應制磚機用土的平車隊。平車隊包括村子里的幾個小后生,拉車的一共有十二、三個人,工作簡單而繁重。從天一亮太陽還沒出來就出工,到太陽落山了收工。機器不停地轉,車不停地拉,土不停地往皮帶溜子上倒,循環往復,人們號稱我們這些人是磚廠的“毛驢隊”。

從拉土的地方到機房,約二百多米,而取土的地方是在一個大土坑里。從坑里往上拉土,有四個幫著推車的農村小姑娘,兩個小女孩幫一輛車。沒上坡以前,在距土坡十幾米的地方,就得做好向上爬坡的精神準備。然后,拉車的男人要使足了勁兒彎著腰像賽跑的一樣兒,往土坡上沖。曾經有一個插隊青年叫關俊,有一次,他拉著裝滿黃土的小平車,跑著往溝里的土坡上沖刺的時候,因用力過猛,把套在肩膀上的套繩拉斷,杵了個滿臉開花。臉上的土、沙子和血粘在一起,他用一只手捂著臉兒,羞于讓人看見,其殘酷負傷的情景,令人今生難忘。

還有一個男青年姓馬,叫馬振瑞。有一次,在往平車上裝土的時候,沒注意被旁邊塌落下來的土方將身子埋住。幸虧周圍有不少插隊青年,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從土堆里扒了出來。人雖然沒啥大問題,但也確實差點犧牲了。

若干年以后,插隊青年在一塊兒聚會。談起當時的情景,馬振瑞大有談虎色變的感覺……

和我們一塊拉土的有三、四個農村小青年,在村里屬二等、三等勞動力。其中有一個姓劉,智力和精神上都有毛病,他干著干著活兒,人,有可能就找不見了,人們叫他“沒方向”。“沒方向”的媽是從外村帶著有精神病的兒子嫁到這個村子的。每天,我們從磚廠勞動完了收工,在回村的路上,總能看見“沒方向”的母親站在村口的土崖上,等兒子回家吃飯。“沒方向”的母親,個子不高,身體很單薄,在落日的余輝里,她盼兒回家的神情,總是讓人想到母親拉扯兒女的艱辛與不容易。

“沒方向”二十八、九歲了還沒娶上媳婦,這在當時的農村,算大齡青年。“沒方向”長的濃眉大眼,個子屬中等偏上,身體不胖不瘦,常年他身上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一雙不跟腳的鞋,總像拖鞋一樣兒掛在他的腳上,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真有點像電視劇《濟公》里瘋和尚的樣子。“沒方向”干活并不偷懶,就是在干活的時間上不太正常。對于這樣一個勞動力,大家一個是無奈,一個是對精神病人的寬容與諒解。

“沒方向”干活兒靠不住,但是喜歡和婦女同志們打打鬧鬧地玩。有一天,我聽說“沒方向”讓村子里的幾個女人把褲子扒光了,“沒方向”并不在意,他說:“那是開玩笑。”

“沒方向”有一個弟弟,屬后爹跟前的,人很聰明,就是讓父親慣得沒樣兒,六、七歲的孩子會抽煙。旱煙袋,爹一口,兒子一口,爹鼻子冒煙,兒子鼻子也冒煙,逢這樣的場景,插隊青年倒有點像看稀罕似的。

在磚廠勞動,每天早晨的飯,由村里派專人用平車推著送到磚廠。飯是各家自己做的,通常以攪面粥為主,菜,多數是咸菜拌土豆絲。

為了和農忙的季節錯開時間,夏天里的磚廠,可以說,大干加拼命干。中午,驕陽似火,插隊青年拉著滿車的磚土,跟著機器搶時間,一步十滴汗水,肩膀上何止曬脫了一層皮,舊肉皮還沒脫盡,新肉皮又曬脫了。

磚廠的工作給人最大的感覺,就是累。許多插隊青年累得鼻子出血,血止不住,只能往鼻子里塞兩塊兒大大的棉花球。還有,就是缺覺,太陽還沒出來,頂著星星出工。晚上,太陽落山了才能收工。插隊青年也有戴手表的,但磚廠的負責人說,戴手表沒用,日頭就是農民的時間。有一回,我去廁所方便,蹲在里面竟睡著了……

那時,我們就盼著下雨,因為下雨的時候可以歇雨工。我買了一本觀測天象預報天氣變化的書,雖不能說全通,但也略知一、二。什么“懸球云、雨淋淋。”“云往東,一場空。”

每天早晨,看有沒有朝霞。朝霞陰,晚霞晴嘛!傍晚,快收工的時候,常常是一邊拉著車往土場里走,一邊看落日的余輝,心里想,明天下點雨,多好?但是,我望著火紅的晚霞和晴朗朗的天空,知道明天又是一個艷陽天。

磚廠也有比較好的活。這“好活”的內涵,一是有技術,二是輕閑,三是掙得工分高。比如,當維修工。然而,這種活兒,要懂技術,電、鉗、鉚、焊樣樣都得在行。

燒窯工,一天兩個班,十二個小時一個班。苦不算太重,但要懂爐溫。一窯磚燒七天,燒不好,窯里的磚有可能全是廢品。我曾到磚窯底下看過燒窯工干活,燒窯工加煤的樣子像燒鍋爐,你仔細地往爐膛里看,那碼在磚窯里的土坯子全部燒得紅紅的,透心紅……

看窯工,一般都是有技術的大工匠。一窯磚燒到一定的火候,把窯封了,從窯頂上往下灌水。灌水需要掌握磚窯里的火候,水不能灌得太急,窯頂上的水得慢慢地往磚窯里滲……這樣,磚燒出來才會是青蘭青蘭的。

磚窯底下是燒得紅紅的磚坯子,窯頂上是一池清粼粼的水。

傍晚,封了火的磚窯,冒著熱氣騰騰的蒸氣,映襯著火紅的晚霞和藍藍的天空……清風吹來,挾帶著潮濕的土腥味兒,我舔一舔干裂嘴唇,咸津津的……臉上的汗出的多,經風吹日曬,平平的臉上就變成了鹽場,沙子一樣的顆粒用手一摸,刷刷地就從臉上掉下來了。

春風吹破硫璃瓦。干完活要洗把臉,從臉盆里撈出來的濕手絹,用兩只手抻著走五六步遠,好,手絹就干了。

等磚燒好的時候,左右手各提一塊磚,兩塊磚一碰,叮當地響。鑒別磚的質量從聲音的差別就能聽出來,好磚“鐺、鐺地響!”那差一點的磚呢?聲音發悶,磚也不經磕。在農村蓋房,講究一磚包到頂的青磚大瓦房。青磚就是這樣燒制出來的。

燒磚,土最重要,砂土不行,燒不成磚,土太粘了,也不行,燒出來的磚容易變形。所以,磚廠對土的要求還是很嚴格的。

磚廠最苦最累的工作當屬裝窯、出窯的工作了。裝窯工還好些,雖然累,但不是太臟。而出窯工就不一樣了,從剛閉了火的磚窯內出磚,又臟又累,而且活也趕得特別急。

夏天熱,磚窯剛閉了火,里面和爐子一樣,更熱!出窯工,每人穿一件大褲頭的下衣,上身很少穿衣服,蓬頭垢面,滿身灰塵。人,就像從灰堆里鉆出來似的。青磚雖然沒冒熱氣兒,但摸上去總是燙手燙手的。唯一的長處,就是掙得工分高,每天,三個半工。

我們幾個在磚廠勞動的插隊青年,也曾承包過一座磚窯的磚,掙了多少工分早就忘記了。但是,當時干活時那個累勁,到如今也好像就在眼前。出窯工的辛苦大家是親身體驗了,出窯工掙多少工都是應該的,從此,誰也不再眼紅出窯工的待遇。

出窯工出完了窯里的磚,碰上天氣好,把流水的膠皮管子放在磚垛的頂子上,用兩塊磚壓好,三個、兩個悄悄地躲在磚垛的后面,脫光了衣服洗淋浴,赤裸的身子讓太陽光照得亮晶晶的……這樣的場景,免不了讓遠在別處拉磚坯子的小姑娘們不經意間地望見……正趕上拉土的插隊青年,拉著滿車的土從溝里冒上來,“唉!”地大叫一聲,小姑娘不好意思地一笑,雙手捂著紅紅的臉兒,一轉身躲在磚坯子的后面去了……

機房的工作,在磚廠雖不算上等,但也不算太差,主要是沒有日曬,雨淋。在機房拉磚坯子的多數是農村的小姑娘和插隊女青年,一車接著一車,也滿夠辛苦的。

晾曬磚坯子的工作,多為中年婦女們承擔。每天負責把該曬的磚坯子上的高粱簾子掀開,收工的時候,把該苫的磚坯子用簾子蓋好,以防雨水沖涮。

磚廠的工作就像一部機器,從早到晚不停地轉。當然,也有停擺的時候,比如:停電。你看磚廠的人們,個個喜形于色,因為,又可以休息一會兒了。

機器也有壞的時候,多為噎死,也就是進土量超出負載而停機。有的時候,是土里混進了大石頭,把機器卡死了。逢到這個時候,插隊青年們就在附近的陰涼處玩撲克。我呢,抓緊時間給人們理發。插隊青年,農村的小后生,有許多人我給他們推過頭。那時,確實年輕,有精力,也有為人民服務的熱情。

插隊的時候,每位社員家庭都有自留地,因此大隊也特別為插隊青年批了一塊自留地,有五、六分地的樣子。自留地就在去磚廠的路上,緊挨著二干渠,一過橋就是。這樣,我們無意中又多了一項任務,中午吃完了飯,一點多鐘到插隊青年的自留地里勞動。五、六分地并不大,種了幾畦豆角,二畦青椒,二畦西紅柿,幾畦葫蘆,好像還有二、三十棵茄子和二畦圓白菜。

很快豆角秧子就出苗了,一窩一窩的豆苗,長得翠綠而充滿朝氣。我們和老鄉借了兩把鋤頭,我脫了鞋,也學老鄉的樣子,光著腳鋤地……左一鋤,右一鋤,好,沒鋤幾下,自己把自己的腳指頭砍了一鋤,鮮血直流,再不敢脫了鞋鋤地了。

插隊青年的幾分地,經我們辛勤地澆灌,施肥,部分地解決了插隊青年夏天的吃菜問題,也使我們了解了一些種菜的知識。

從村里到磚廠,我們每天都要路過生產隊的谷子地,黍子地,麥田,高粱地,玉米地。從春播到秋收,我們每天看著莊稼出苗,拔節,抽穗,揚花,結果。

有一首歌里唱道:“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而我們切身處在這樣的環境里,對農村里的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感覺更直接,也更富有詩情畫意。

麥穗還發青的時候,揪一個麥穗放在掌心里搓出嫩綠的麥粒兒,放進嘴里那麥粒兒是甜的,聞一聞,麥粒兒是香的。

在農村生活條件并不是很好,但每天呼吸著芬芳的五谷香味,沐浴著充足的陽光,吃著剛打下的新糧,農村人的身體比城市里的人健康、結實。插隊青年也一樣,經過勞動鍛煉,個個生龍活虎,身體的素質是提高了。

從收麥子開始,我們插隊的村子逐漸到了秋收大忙的季節,磚廠的工作也將告一段落了。“秋收,小姐忙得下繡樓。”插隊青年的勞動又進入了一個新的環境。

四、鋤地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唐代李紳的一首詩。

在城市里生活,真正在農田里鋤過地的人很少。但如果你有這么一天,或有這么一次機會,天空烈日炎炎,腳下是熱乎乎的土地,空氣就像烤爐,前面是半尺高,綠油油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谷子地,你握著鋤柄彎著腰鋤地,李紳詩中的內涵就能充分地感受到了。

俗話講: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鋤地隨著莊稼的生長期走,要求的時間性也非常強。因為鋤地在農村屬于壯體力勞動。所以,不管干過或沒干過的人都知道鋤地的辛苦。

每一個生產小隊都有一組專業的鋤地隊伍。一是勞動力強,二是技術好。插隊青年們在農忙的時候,也編在鋤地的小組里,一塊兒和農民們勞動。

鋤地最難干的活兒是鋤谷子,像黍子、小麥,相對好鋤。因為黍子、小麥,順著壟,一邊鋤一邊向前走就行了。像鋤谷子就不一樣了,首先得間苗,苗距大約三、四寸一棵,間苗就得彎腰,不彎腰谷子苗沒法間。地里的草與谷子苗混著長在一起,草少了還好鋤些,如果地里的草太多,鋤地的人就像練雜技,腰幾乎彎成九十度角,左一鋤,右一鋤,上一鋤,下一鋤,不行的話,手也得上。為了保持地里的腳印少些,光著雙腳,一只腳著地,另一只腳向后抬起來,跳著走,那鋤田的姿式就有點像彎著腰跳桑巴舞。汗順著臉兒,脖梗兒往下流,背心的中間總是濕的。

我們幾個插隊青年和村里的小伙子在山坡上鋤黍子,地有百十多米長,我彎著腰緊著忙,總也跟不上隊伍。腰疼,到了地頭直不起腰,直起腰又彎不下去。瞅瞅西邊火辣辣的太陽在死死地盯著你,總盼著太陽快點落山……鋤地本來腰就疼,彎腰的身體被山坡上的小風兒一吹,那腰疼勁兒,就別提了。

小隊的隊長,扛一把鋤頭,到處轉,誰鋤得不好,地里的草太多,重鋤!要不,今天的工算白干。高粱、玉米,苗小的時候還好鋤些,等高粱、玉米長高了,常常把鋤地人的胳膊上劃得全是血道子。

鋤地最爽快的時候,是躺在地頭邊的樹底下乘涼。光著腳丫,頭上枕著一雙懶漢鞋,閉著眼睛聞由輕風兒吹過來的陣陣草香,聽柳樹上的鳥兒鳴叫……

鋤地的人們似乎話很少,看著緊著忙也鋤不完的地,累,早已讓人顧不上多說話兒了。

五、回民麻啟舜

回民麻啟舜沒到村子里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知道了。聽說來的是一個少數民族,大隊的主任事先給他買了一套做飯用的炊具。锃亮的鋁鍋,勺子、鏟子、飯盒,好像還有一根長長的搟面棍兒。

一天,上午十一點多的時候,大隊的主任嘴里叼著一根煙卷兒,雙手推著自行車,后衣架子上夾著一個紙箱子,箱子里放著給麻啟舜買得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他站在插隊青年的院子里,叫人們過來拿東西。我從宿舍里跑了出來,趕緊把箱子抱進廚房里。

大隊主任對著我們說:“人,過幾天就來了。”

知識青年都在一塊兒吃飯,突然增加了一個少數民族,又是回民,這飯怎么做呢?我總覺得挺別扭。但說歸說,尊重民族習慣這可是一個原則問題。因為,我在城里住得時候,同院住的有幾戶人家就是回民,回民要是講究起來,那是真講究,普通人用過的茶杯,人家也不會用,更別說在一個鍋里吃飯了。

左等右等,有一天,麻啟舜真的來了。他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牌加重自行車,后衣架上帶了一卷行李,一米七三的個子,眼睛長得毛茸茸的,雙眼皮兒,臉兒白凈白凈的,給人的第一感覺,他就像一個書生。

因為麻啟舜是個回民,所以,很少和插隊青年們一塊兒勞動。他多數是在生產隊里做些雜工,比如:蓋房子當小工,在豆腐房里幫著磨豆腐。

最麻煩的還是吃飯,每天等大家吃完了飯,他才開始做飯。

插隊青年的主食,幾乎一日三餐以玉米面為主。每月三兩麻油,回民也和大家一樣。平常日子,插隊青年的飯菜也就是白水煮圓白菜,飯菜里有點豆付就不錯了,哪來的腥水。大家勸麻啟舜和我們一塊吃算了,麻啟舜說“不行!”飯還是由他自己做。先蒸玉米面餅子,然后熬小米稀飯,然后燴土豆圓白菜的大燴菜,大家覺得當一個少數民族真麻煩。

麻啟舜愛唱歌兒,嗓音不錯。那時正在上演電影《閃閃的紅星》,里面有一首主題曲叫《紅星照我去戰斗》,“小小竹排江中游,滔滔江水向東流……”麻啟舜唱得非常認真。

插隊青年和鄰村駐防的解放軍搞聯歡,麻啟舜獨唱。

麻啟舜會講普通話,在演出中和李建中一塊兒說相聲。那時的相聲也特別革命,內容是開汽車注意文明禮貌。

麻啟舜會拉二胡,我們經常在一塊兒熱鬧。

有一天晚上,我們七、八個插隊青年,又是拉,又是唱,又是敲鑼,又是打鼓,曲目是《地道戰》中的《鬼子進村》。正玩在勁頭上,突然,麻啟舜把手中的二胡往炕上一扔,拔腿就跑,他的動作把大家都驚得一怔,周圍的人也弄不明白是咋回事兒,緊跟著他的后影到了廚房。

廚房里煙蓬霧罩的,一股濃烈的焦糊味兒。大家一看,麻啟舜正從蒸飯的鋁鍋里慌慌張張地往外撿冒著黑煙的玉米面餅子。餅子太燙,手拿不住,掉在鍋臺上,迸濺出紅紅的火星子。

做飯用的京灶,爐火通紅,映照著麻啟舜緊鎖眉頭的臉兒……

大伙捂著鼻子悄悄地在門口站著,誰也不敢說話兒。

麻啟舜手忙腳亂地收拾完燒糊的玉米面餅子,拿出發黃且燙手的籠屜。這時,他無奈地舉起早已被爐火熏黑了的鋁鍋,一轉身,我們發現鋁鍋的底子早沒了。

鋁鍋沒底兒怎么做飯?

從此,麻啟舜主食和我們一塊吃,菜還是自己炒。過了一段時間,也和我們吃一個鍋里的飯菜了。

有人問:“回民不是不能和我們在一個鍋里吃飯?”

他含含糊糊地說:“不要說。”

本來,一個回民不算回嘛。

六、打槍

每一個插隊青年在農村都屬于基干民兵,是民兵就得參加訓練。村子里有民兵連長,算脫產干部,專職負責民兵的管理工作。

民兵連長平日里事兒并不多,整天地在村子里瞎轉,無論夏天或冬天,他上身總是穿著一件半舊的黃軍裝,尤其是數九寒天,天氣出奇的冷,他黃軍裝里面套著棉襖,但衣服卻總是披著穿。他四十多歲,中等個,頭上戴著一頂黃軍帽,長形臉,尖下頦,嘴里鑲著兩顆包邊的金牙,走路時,歪斜著腦袋,身子倆邊的肩膀支楞著,就這樣,他還經常特意把膀子抖一抖,一來,顯示身份,二來,好像也是習慣。給人的印象,就像一只炸翅的公雞。他見了男人挺嚴肅,但是,見了小姑娘、小媳婦,那稍帶瞇縫的兩只小眼睛,離老遠就笑了。他臉上的皮很厚,一笑,松弛的肉皮都抽搐在一起,一道道山梁,一道道溝壑,趴在臉上,稀疏的胡子橫豎不齊地在嘴的四周矗立著……

當民兵除了參加訓練,還有機會打靶,也就是打槍。農村,大隊就有槍械庫,鑰匙由民兵連長拿著。

農閑的時候,民兵連長把插隊青年們和村子里的青年人集中起來,練習站隊,臥倒,瞄準,匍匐前進……民兵連長檢查動作的標準與規范。臥倒時,腿不能叉得太大,身子必須和地皮貼緊了。如果不符合要求,民兵連長有可能上去就是一腳。

我們和村子里的民兵坐在手扶拖拉機的后斗子上,一塊兒去公社打靶。三個小隊,三輛手扶拖拉機,三斗子民兵。

打靶在山根底下,靶場就設在馬鋪山南坡的山溝里。

第一次打槍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槍屬于舊式的五九式步槍,每人三發子彈。砰!人還沒完全臥倒,槍已經響了!槍眼就在跟前,好懸!離架槍的位置僅十公分,子彈進土的瞬間,彈著點濺起一縷灰塵。還有兩發,再打!槍的后座力真大,槍一響,打槍的人一趔趄,再打,還是一趔趄。子彈打到啥地方了?鬼才知道。打槍的是村子里一個女青年,槍打完了,民兵連長在一旁瞪著眼睛愣愣地罵道:“笨蛋!”

輪到我上去打,槍的后座力頂得膀子生疼!打槍的感覺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妙!但是,打槍還是充滿了誘惑力。

給我們村插隊青年帶隊的趙隊長有槍,因為他是從法院來的,五四式的手槍就鎖在我的箱子里。有一天晚上,我因為有事兒要回城里,時間已經很晚了,趙隊長讓我帶上手槍,我不敢,我知道手槍的套子上有五顆子彈。

我和趙隊長住在一個屋里,有人和趙隊長說過,能不能讓我們幾個人打一次手槍,趙隊長說:“行,就是得等待機會。”

秋天,莊稼快熟了的時候,趙隊長領著我們四個人上了山。在山上的一條溝里,趙隊長拿出手槍規定我們四個人一人打一槍,我知道槍梭里有五發子彈。前面山坡的一棵小樹上掛著一只剛抓住的田鼠,我第二個打,我瞄準田鼠打了兩槍,一槍也沒打住。

后面的兩個人見我打了兩槍,直嚷:“你怎么打了兩槍!?我們還沒打呢。”

我說:“別著急,說好,一人打一槍嘛!”

實際上,我打兩槍事先早就和趙隊長捏估好了,只是別人并不知道。

總想有一個驚喜,總是有一個遺憾,打槍讓我體驗了一種感覺,也留給了我一個永久的懷念。插隊時我們還年青,年輕時是那么的幼稚,年輕時又是那么天真。打槍留給我的那種震撼似乎還能感覺到,然而,轉眼間我已進入知天命之年。

人,生命的軌跡似乎也像子彈出膛的一瞬間,僅僅是一條轉瞬即逝的弧線。

在奧運會上,隨著射擊運動員的一聲槍響,也許是一個冠軍,也許是一個強者落選。人生的道路上,自己是一個什么角色呢?

七、看電影

那時,農村的文化比較落后,文藝、新聞的主要傳播工具是農村大隊的高音喇叭。相隔一個月、兩個月放一次露天電影,全村人就像過年一樣熱鬧。三里、五里的外村人跑來看電影的也不少。當然,如果外村演電影,大家知道了,也成群結隊地追著去看。距離近了還好說,電影看個差不多,路遠了可就不好說了,也可能趕到地點,電影早演了一半了。站在人群的邊上,伸著脖子看一會兒,覺得快結束了,趕緊招呼人們往回趕。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農村,哪有鄉間公路?全是七溝八梁一面坡的土路。

踩著月光,兩邊是黑黢黢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在玉米地里的路上走,空氣比較特殊,給人的感覺,一會兒熱,一會兒涼,挺別致的。十幾個人一伙,有男有女,有前有后,有說有笑,打打鬧鬧地在鄉間的土道上忙著趕路。

那時候演電影的,屬郊區政府管轄的放映隊。大隊先和公社聯系好了,演電影的依著事先約定好的村子,一個村子挨著一個村子的演。如果今天晚上輪到本村子了,由大隊派一輛毛驢車到相鄰的村子里把演電影的放映員接來。車上有放映機,小型發電機,裝電影膠片的鐵盒子。毛驢車還沒進村,站在村口土崖上的小孩子們早就歡天喜地迎上去了。

放電影的有時兩個人,有時一個人,就住在大隊部的辦公室里。吃派飯,多數是到大隊書記,主任家里吃糕。

放電影的地方沒準兒,有時在大隊的院里,有時就在大隊門外的街口上。橫對著街口栽兩根木桿子,掛一塊銀幕,等天黑了,電影開始。

先放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新聞紀錄片。新聞紀錄片人們并不愛看,講工農業生產的大好形勢,講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先進事跡。拍攝的程序也比較死板。所以,有人在看電影的時候,一開始并不急著出去,因為人們知道,每次演電影總有十幾分鐘,二十多分鐘的新聞紀錄片。

剛去農村插隊的時候,我們住在大隊部旁邊的窯洞里。

有一天晚上,本來說好的要放電影,因為下雪沒演。大隊的干部們便想在大隊部的辦公室里演,左等右等,到半夜十一點了才開始。電影機架在地上,用墻壁當銀幕,先放計劃生育的教育片,時間挺長,插隊青年們年齡又小,看得沒意思,多數都回去睡覺去了。

有一個插隊青年叫張文瑞,年齡數他小,剛十六歲,硬是看完了才回去。先回去的插隊青年都脫光了衣服在被窩里躺著,大家笑著問他:“好看不好看?”張文瑞不愛說話,他慢騰騰地抬了抬眼皮,半天才說道:“有啥好看的?!”

插隊青年的房子蓋起來以后,放電影就常在插隊青年的院子里。有時候,連著演兩個片子,院子里的人們亂哄哄地看到半夜……

演電影的時候,也是村里的年青人搞對象的時候。一男一女,家里的大人還以為在看電影,實際上男的給女的一個信號,倆人早手拉著手到村外的安靜處說悄悄話兒去了。

村里人愛看打仗的電影,仗打得越激烈越好,解放軍一出來拍手歡迎。村里人愛憎分明,電影中的情節逢老百姓受苦受難,場內鴉雀無聲,能聽見電影機達達……轉動的聲音。

看了電影,村里人也吸收一些電影中的詞匯。比如:當時正上演《偵察兵》,其中有一句臺詞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樣,沒準某一個人在路上碰見誰了,甲問乙:“忙啥呢?”乙順口就是一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村里人每天勞動,對村大隊干部每天不勞動,但待遇不低有意見,背后就用電影中的話說:“吸血蟲!”

過去,農村講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我們插隊的時候,農民的要求是工分高點,分得糧食多點,攢錢蓋房子。看電影便成了一種文化享受,一種精神上的調節。

前幾天,我碰見南郊區文化局的一位干部,我向他詢問:“現在電影隊還到不到鄉下演電影了?”他說:“早就不演了。”

我想,電影作為一種大眾文化的傳播工具,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曾輝煌一時。如今,電視已普及到農村幾乎每一個家庭。

所以說,從前,全村人熱熱鬧鬧地看電影的情景怕也成了歷史了。

八、農村計劃生育掠影

夏天,正趕上村子里搞計劃生育。有一句順口溜,叫“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超標。”

這些,比起后來的獨生子女政策,當時的政策應該說還是比較寬松的。

但是,正因為剛開始搞計劃生育,即便是政策寬松,農村里人們的思想觀念對計劃生育還是難以理解。尤其是一對夫妻前面生得兩個孩子都是女孩,這第三胎是鐵了心要生的。

多子多福,是中國人幾千年遺留下來的傳統觀念。特別是在生產力相對落后的農村,男勞動力的多少,決定著一家人生活的興衰,生男孩幾乎成了許多家庭一種夢寐以求的愿望。

有這么一家人,姓王,生了五個男孩。名字叫:王文左、王文右、王文前、王文后、王文中。每當我想到這五個名字,我就有一種感覺,這家的老父親,真有點像武工隊的頭兒。

宣講計劃生育政策的時間,往往是在收工后的晚上。村子里每家出一個代表,到小學校的教室里開會。大隊要求插隊青年們都去,村干部說,這叫提前教育。我的感覺是湊數,要不村子里開會,人總是稀稀啦啦的,沒人愿意去。人們站在村子里的街口上,開會的人問小隊長:“記工不記工?不記工不去。”

村子里的土政策也絕,只要這家人夠條件了,不做手術不行!多數是給女同志做絕育手術。生產隊長說得更邪門兒,不怕你不去,拖拉機開到你家門口,發動機嘟嘟地叫著……油錢、工錢你自己出,再不行罰款,交不出罰款來,到家搬東西。

定了做絕育手術的婦女,由生產隊的手扶拖拉機拉著,去公社衛生院做手術。手扶拖拉機的后斗子并不大,婦女同志們坐在后斗子里,一車拉五、六個人。幾天一車,那樣子真不像去醫院,倒有點像去趕廟會。

在公社衛生院做手術的大夫,多數是城里各大醫院到鄉下給農民看病的巡回醫療隊。在地里勞動的時候,常聽說,某某醫院的醫療隊來了,醫術多么多么高明,誰誰家女人做絕育手術了,肚子一點也不疼。計劃生育就像一場運動,天天都是這個話題。

說話間,這計劃生育的事兒就趕到了冬天。該做手術的女人大多數做了結扎手術,不聽從計劃生育的人也就剩下那么幾個人。

村子里有一個姓趙的男人,家里生育了四個女孩,生產隊長讓他女人做絕育手術,他說啥也想不通。沒辦法,只好天天按要求到生產大隊辦公室的磚地上坐冷板凳。

生產大隊的辦公室分里外間,里間是書記,主任,會計辦公的地方。外間的地中央,放著一個細長條的木板凳。他低著頭彎著腰坐在上面,兩只手交叉地伸在左右胳膊的袖筒子里,大家看見他那種尷尬相……也不能笑,也不能說。他呢,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結果呢?還是不了了之。第五胎生了沒有?真還是不太清楚。

有一天,我去公社開會。因為一塊兒去的一個村里人到衛生院有事兒,我便隨著他到衛生院后面的一排房子中找人。在走廊中他一邊走一邊說,這些房間是女人們做絕育手術住的地方。房間里都空著,條件非常簡陋,有的房間白墻壁上有大片的血跡。

我想到那些活潑可愛的女人,想到在鄉間土路上顛簸跑動的手扶拖拉機……

九、秋收

在村子里聽老農民講:春凍圪梁,秋凍凹。秋收從山底下開始。

秋天的早晨,田野里到處飄浮著一層淡淡地乳白色的霧。太陽一出來,那清涼的霧便悄悄地隱匿在樹林里了……隨后乘人們不注意的時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秋收的人們,手里拎著鐮刀,往田野里走。有的披著破棉襖,有的胳膊上挎著放兔草的柳條籃子。太陽沒出來以前,田地里的空氣還是很涼的。

白天,上午割黍子,下午割谷子。割田和鋤地一樣,最大的特點是腰疼,因為人要是彎不下腰來,那田是割不成的。生產隊長把社員們分成幾個小組,五、六個人一組,男女都有。

割田的人們站在地頭邊,會割的駕轅子,也就是領著頭割,不會割的跟在兩邊。一般每人割三壟,像這樣的活兒,村里的小姑娘要比我們這些男插隊青年能干得多。她們彎著腰笑著往前割,我們咬著牙拿著鐮刀在后面一邊兒割,一邊兒緊著趕,卻總是落后一截子。

沒辦法,干農活,有些是奶工,是從小鍛煉出來的。

那時講“一日三送飯,晚上還要當成白天干。”一天三送飯有點夸張,但晚上當成白天干倒是真的。

晚上吃完飯,生產隊的大喇叭一響,生產隊長在大喇叭里喊叫著讓人們趕緊出工。我們插隊青年拿上鐮刀和村里的人們一道到村南的地里割高粱。割高粱不像割谷子,割谷子得彎腰,時間長了腰疼。高粱高,割高粱時候,人得站著抱著割。割足一捆子,放倒,再抱著割。月亮就在頭頂上,完全是頂著星星月亮在勞動。沒有照明設備,干活兒完全憑著感覺,憑著一股熱情,憑著一種政治上的沖動。晚上勞動,又是在高粱地里,到處都是黑燈瞎火的,出地的人不少,男女老少齊動員。幾點鐘收工?也就是半夜十一點多吧。

不過像這樣的勞動,干了幾次也就不干了。原因是,晚上有人偷莊稼。你想,到處黑乎乎的,有人邊割莊稼,邊把高粱穗子往自己懷里揣,回家用高粱穗子喂自家的羊,還是滿不錯的。

一個大隊,三個生產小隊,惟一的通訊工具就是高音喇叭。第二天,一大早,“二隊的社員同志們,今天上午在村北割高粱。”那時,各個生產隊都種雜交高粱,俗稱“海南島”。雜交高粱的最大優勢是產量高。所以,種的面積比較大。雜交高粱主要用于交公糧,牲畜都不愛吃,太澀!人吃了上火,大便都出不來。但是,用雜交高粱釀酒,還是很好的原材料。

在山坡地里,好地種玉米,谷子,不太好的地種胡麻,蕎麥這種低產作物。山溝里,比較平坦的地,種土豆。在平川地里,春天選最好的水澆地種小麥。小麥沒收的時候,種上蘿卜,這叫套種,一年能收二茬莊稼。小麥產量低,每個生產小隊也就是種十幾畝。

小麥最好看的時間是快成熟的時候,風兒一吹,碧綠的麥浪一浪趕著一浪,就像湖水中蕩漾的漣漪,連吹過來的風兒都是香甜的。

掰完了玉米,我們幾個男插隊青年跟著拉莊稼的大馬車,一車又一車地從山上的地里,往場面里拉莊稼。高粱、黍子、谷子,裝在馬車上有三、四米高,我爬在馬車最高的頂子上,左搖右晃,看著馬車往山下走,感覺還是很自在的。

小時候,我看過一本小說叫《艷陽天》,《艷陽天》的封面好像就有拉著裝滿莊稼的大馬車。當時,我爬在裝滿莊稼的馬車頂上,趕車的人和我心中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喜悅。

豐收,對一個常年在農村勞動的人來講,這個詞太重要了。中國人的大多數生活在農村,甚至于城市中的大多數人的父輩或祖輩也是農民。民以食為天,只有豐收了,人們才會有吃有穿,餓著肚皮再宏偉的藍圖也難以實現。兵精糧足是一種國力的象征。然而,惟有糧足才是實實在在的物質基礎。

秋收忙,忙得滿頭大汗,忙得風風火火。人們從冬天的平田整地,到春天的春耕搶種,到夏天鋤草施肥,一年辛辛苦苦地忙,這忙來忙去的結果,全在這秋天的收成里。莊稼熟了,果實容易掉,所以才有了顆粒歸倉。刮風下雨容易造成農民的損失,往前趕一天,就是一天的收成。

十、看田

在我們村里把護秋叫作看田。并且還有一句順口溜,叫“看田不偷,五谷不收。”看來這看田的就得偷。在村里聽農民們講,看果園的人,家里的蘋果吃一冬天。看香瓜的人呢?人們說一走進他家門口,就聞到香瓜味了。盡管村大隊規定了幾條誰要偷秋,抓住了罰多少多少工,但偷秋的肯定有。

我曾和一個男插隊青年和村里的一個叫齊運山的后生,看過一晚上的玉米地。齊運山的一條腿和腳有毛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就這樣一位殘疾人,當時在磚廠的平車隊,和我們一樣拉土,如今一塊看田,當然是老熟人了。

玉米地在半山坡上,屬下濕地,百十多畝的玉米地一大片。玉米長得非常好,一尺多長的玉米棒子,可以說,人見人愛,地緊挨著臨村的莊稼地。生產隊在地邊上,讓人們靠著大路邊,臨時用楊樹枝子搭了一個三角形的棚子。我們倆個插隊青年帶上棉上衣,晚上吃完了飯就到了地里。齊運山比我們去得還早,他在看田的棚子外邊圍了一堆火,說,你們休息吧,晚上由他看著就行了。他還特意給我們倆人燒了幾根老玉米。我躺在用荒草鋪成的床鋪上,聽晚上的秋風嘩啦嘩啦地響,老感覺地里有人偷莊稼,出去一看,總是虛驚一場。

后半夜,我們倆個插隊青年糊里糊涂地在棚子里睡著了。天一亮,聽見棚子外邊有人說話兒,原來,生產隊來了接班的人。我們兩個插隊青年和齊運山一塊往村里走,出地的人們迎著我們往村外走。齊運山走在前面,這時,我突然發現秘密了。他穿了一件夾襖,前面沒系扣兒,里面穿了一件發舊了的中式白襯衣。好家伙,一尺多長的玉米棒子,一根挨著一根在腰間里面插著,他的腿腳本來就有毛病,腰上又插了這么多玉米棒子,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更顯得費勁兒。但他似乎無所謂,一副雄赳赳氣昂昂地樣子。

走到村口,正趕上大隊書記的母親從村子里往村外趕自家的豬。她邊趕邊說:“別人家的豬,不用趕就到地里吃飽了,你這笨豬,趕也不出去!”旁邊出地的人們直笑。那豬在路邊上繞著圈兒地跑,就是不愿意往村外走。

我暗自思忖,看來人們的思想認識水平差不了多少。我又想起了那句順口溜“看田不偷,五谷不收”。

十一、在場面里勞動

秋天,地里的莊稼用馬車陸陸續續地都拉到了村北的場面里。本來不算太大的場面到處堆得是高粱,玉米,黍子,谷子,黃豆等,一派豐收的景象。

在場面里勞動,不算太累,但需要細心。為了奪高產,三個生產小隊都種了不少雜交高粱,高粱穗子鋪了滿滿的一場面。大隊從公社農機站雇來的拖拉機,不停地在場面里轉圈兒……一車又一車往進拉莊稼的大馬車,在馭手的吆喝聲中,進進出出。場面里,有往下卸莊稼的,有揚場的,氣氛是真熱鬧。

三個生產小隊把偌大的場面分成了三部分,中間用堆得整整齊齊的高粱稈兒或谷子桿兒隔開,三個小隊各堆各的莊稼,各打各的糧。我屬于生產二隊,割高粱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二隊的高粱種得不如三隊、一隊的稠密,也就是苗與苗的間距比三隊、一隊的要稀。但打下的高粱,二隊的比三隊和一隊的顆粒都大,也顯得飽滿。但二隊的產量不如三隊、一隊的高。把莊稼種得稠些,那叫合理密植。把碾平的高粱穗子用木杈子挑開,底下就是十幾公分厚的高粱粒兒,用手捧起一把紅紅的高粱粒兒,真讓人稀罕。

我在場面里開過拖拉機,左腳一松離合器,右腳輕輕地一踩油門,開著拖拉機在場面里轉圈,兜風,真爽!

在場面里用木锨揚場算是手藝活兒,一是要看風向,二是要會用手腕子上的勁兒。揚到空中的糧食要形成一個平展展的立面,經風兒一吹,籽粒飽滿的糧食落下,空心無籽的秕子便隨風落在了邊上。

場面上的糧食堆成山,那不是夸張。我們插隊青年去的頭一年,生產大隊一下就上了兩個臺階,糧食產量達綱要,跨黃河,畝產達到五百斤。

生產隊打下的糧食,先交公糧。公糧用馬車拉著送到公社糧站或城里的糧庫,余下的糧食分品種裝進麻袋,然后搬運到大隊的糧庫里。一麻袋高粱二百八十多斤,插隊青年和一塊勞動的農民從馬車上一人一袋往庫房里背,沒點力氣還真干不了這活兒。一麻袋糧食最有分量的時候,是裝綠豆,近三百斤。在村里干活兒,有的是有勁兒的農民,扛一麻袋高粱,那個利落,那個輕巧,讓我們這些插隊青年非常佩服。

場面上的工作比較雜,碾完場的高粱、黍子、谷子,剝完粒兒的玉米,在場面里都要晾曬,整個場面上鋪滿了高粱或谷子。

紅紅的高粱,黃黃的谷子,按著行距不停地翻,糧食得曬干了,曬透了。這樣,放進庫房才不容易發霉,不容易生蟲子。

場面上的糧食收拾完了,把干草堆成垛,儲存好。冬天,谷子桿兒是喂牲畜的上等飼料。

高粱稈兒理順了,碼整齊了,用來編簾子。編一卷簾子二分工,一整天不停地干,也就是編六卷簾子。

場面上有看場的小屋,小屋不大,靠里有一條土炕,炕上鋪一張破爛的席子,火炕燒得熱乎乎的。刮大風,下小雨,勞動的人們就躲進小屋里,休息,聊天。

入冬以后,場面上的活兒并不是很忙,大多是一些散碎的收尾工作。有時候,天陰沉沉地,寒風刮著零零碎碎地小雪花兒。沒事干,又不到收工的時候,我們就鉆在小屋里,聽老農民講故事。

下了大雪,厚厚的積雪,蓋在場面上的草垛上,小屋的頂子上。場面上挺安靜,到處都是白白凈凈的積雪。

突然,刮來一陣風兒,驚起一群麻雀。插隊青年在場面上的勞動就算結束了。

十二、打狗

農村有一段時間時興打狗。按照在村大隊蹲點干部的說法,這打狗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狗是資產階級的衛道士。為什么這么說呢?他說狗捍衛的是私有財產,誰家養狗,狗就保衛誰家的利益,與現在提倡的大公無私的思想大相徑庭。從這個意義上講,打狗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政治活動。

二、根據有關專家考證,狗食以糧食為主。而且,狗遠比人的飯量大,也就是說,狗比人能吃。以每個村子有五十條狗計算,全公社十幾個村子,那么,少說也有幾百條狗,要是從全南郊區講呢,狗消耗的糧食就不是一個小數字。

三、狗傳染疾病,尤其是狂犬病。

別的意義還有,我沒記清楚。

在我們村蹲點的干部是公社信用社的主任,姓張,人長得挺胖,嘴也很會說話。很簡單的事情,經他的嘴一說,頭頭是道。

生產隊的大喇叭把全村的主要勞動力,包括插隊青年,叫到生產隊的大院里開會。

正趕上這一天是個陰天,天空飄著胡亂飛舞的雪花。信用社主任剛喝完了燒酒,臉兒紅紅的,油滋滋的嘴唇放著亮光,那一張靈巧的嘴邊說邊冒著白白的酒氣。信用社主任講完了,就往旁邊退了兩步,站著用手里捏得一根草棍兒剔牙。接著大隊書記披著黑色的棉襖,兩只機靈地眼睛冒著嚴肅的目光,站在社員的前面講話,讓大家充分認識打狗的重要性。

打狗隊長由民兵連長兼任,主力隊員是農村的男插隊青年。當然,讓插隊青年打狗,主要原因是插隊青年與村里的人們沒有什么血緣或感情上的聯系。

晚上,插隊青年分成兩個小組,每人手里拿一根木棍子,挨家挨戶地去打狗。因為事先已作了動員,到了社員家的院子里,我們這一組插隊青年一條狗也沒碰上。

第二天,向民兵連長匯報。連長說,王三家的狗你們再去查一下,數他家的狗大,看看是不是轉移到別處去了。王三經常和我們一塊兒勞動,人很老實,進了他家的院子,他一邊解釋,一邊領著我們到小房里面查看。狗確實死了,死狗就在小屋里的房梁上吊著,狗頭濕淋淋的。這時,我才知道,打狗用不著太費勁,把繩子往狗脖子上一拴,往起一吊,端一瓢涼水往狗嘴里一灌,就立馬解決問題了。

上午十點左右,大隊的院子里挨著放糧食的庫房門口,拴了有七、八條小狗。

這樣,一則,顯示打狗的成績。二則,也向人們提供一些警示。如果,誰家的狗自己不作處理,便集中在大隊院子里消滅。

我發現一條大狗也沒有。

幾條小狗用驚恐的眼神望著周圍看熱鬧的大人和小孩子們……

民兵連長的花樣兒挺多,他上身穿著一件駝色的毛衣,外面披了一件帶罩的舊軍裝,緊皺著眉頭,故作嚴肅的樣子,他在大隊辦公室的門口繞出來繞進去,原來他要對抓來的小狗施以電刑。他把三只小狗用鐵絲一塊兒拴在焊東西的鐵板上,合閘通電。狗的生命力也很強,鐵絲與鋼板的連接處,冒著藍色的火花,但小狗就是死不了。怎么辦呢?民兵連長返身回到大隊辦公室里,不一會兒,右手拿出一把電工用的破老虎鉗子,用鉗子夾住電線,然后,舉著電線頭,讓小狗一個挨一個地觸電,他嘴里自言自語地罵著說:“日他灰祖宗的,看球誰厲害!”小狗吱吱地叫著……渾身抽搐地瞪著眼睛死去了。

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還不少。我想,人類文明體現在許多方面。包括善待生命,善待動物。當然,那時人們也沒這個概念。

如今,大狗,小狗幾乎成了許多人家的寵物。早晨上班,道路兩邊,鍛煉身體的,遛狗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有的人上飯店也抱著狗。你想,這狗畢竟是四條腿著地的動物,抱在懷里,能衛生嗎?

生活富余了,狗也值錢了。

十三、演出

冬天,地里的活兒不多,出工的時間也短。剩余的時間,插隊青年們由我負責排練節目,參加公社的文藝匯演。

先把選好的節目刻成蠟版,然后,印成歌片。晚上,把插隊青年們集中起來,一句一句地教,一句一句地唱。然后,再把節目的內容,按照需要或每一個人的特點布置下去。二十多個插隊青年,人人有份,人人上臺。可以說,個個是演員,人人有角色。排舞蹈的練舞蹈,演相聲的,對著墻壁背臺詞。說三句半的,又是敲鑼,又是打鼓,反復地練。

大隊給插隊青年買了兩把二胡,一把秦琴,兩根笛子。鑼、鼓、釵,原先大隊就有,插隊青年文藝宣傳隊,就算建立起來了。

大家費了很大的力氣,排練出十幾個節目。有舞蹈《喜曬戰備糧》,歌舞《新疆亞克西》,器樂合奏《軍隊和老百姓》,二人臺《說說我們村的插隊青年》,男生獨唱,相聲等,估計演一個多小時沒問題。

然而,等公社通知下來才知道,每個村子只能出演二個節目,要不全公社十幾個村子,節目演不過來。

公社演完了,由公社從各個村子的節目中選了七、八個節目,參加全市的文藝匯報演出。節目演得并不十分精彩,但也非常紅火熱鬧。我臨時擔任樂隊的總指揮,拿個梆子敲得震天響。有中學的同學在臺下看節目,見我在臺上,主動上來和我打招呼。說在舞臺底下,樂隊的聲音啥也聽不見,就聽見梆子響!我說,樂隊是臨時湊起來的,水平差距太大,緊敲著演員和樂隊還合不到一塊兒呢!

全市文藝匯演完了,大家覺得不過癮,排了這么多節目,多一半兒沒和觀眾見面,怎么辦呢?由趙隊長聯系,慰問駐在國營磚廠的親人解放軍。

下午兩點鐘演出,從上午十點開始化妝。二十多個人,我一個一個地給化妝。男青年好說,女青年不行,得認真地化妝。先打底色,然后定妝,然后畫眼、畫眉、畫嘴唇……畫完妝,你看原先并不十分漂亮的幾個女插隊青年,個個就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似的,舞眉三道,美得不行。

演出開始,第一個節目大合唱,《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沒有伴奏,我起個頭,大家跟著唱。

演出的地方在國營磚廠的大禮堂,也沒燈光設備,臺下的解放軍,每人一個小馬扎,坐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勁地鼓掌,給大家加油。

演出結束以后,部隊的首長上臺接見全體演出人員,說:“精神可嘉!精神可嘉!”

最紅火的一次演出是和鄰村的駐軍一塊兒搞聯歡,演出的地方是在鄰村的舊戲臺上。

晚上,戲臺上掛了兩盞汽燈,真亮!戲臺底下的觀眾,人山人海的,有坐著的,也有站著的,足夠幾千人。我們演得認真,解放軍演得更認真。

我們有一個自編自演的女聲表演唱《夸夸咱村的鐵姑娘》,六個老太太由插隊青年扮演,尤其是打頭陣的女知識青年楊秀蓮,無論扮相、走相,都非常傳神。可以說一步一喝彩,一唱掌聲就起來。

節目演好了,返場,讓人現在說起來,都感到激動。

人就是這么奇怪,住在城市里精彩的晚會,我看得也不算少,但看完了,就像過眼煙云,云消霧散,一點印象也沒有。在農村演了幾個不成樣子的小節目,卻永遠忘不了,那種忘了臺詞的尷尬,那種笨手笨腳的歌舞表演,讓人一回想起來就想笑,簡直成了開心的鑰匙了。

十四、敲碗

插隊一年以后,我代表村里的插隊青年參加全市的知識青年先進個人,先進集體表彰會,并代表集體作先進事跡發言。發言的內容幾乎都忘記了,但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深刻。

會期三天,會議管三天飯。近千人的會議同時開飯,開飯前,每一張圓桌坐十個人,每人一個碗。

人們來自全市的南北郊區,互相認識的不多,有多少知心的話兒可以說呢?開飯的時間與廚房上菜的時間有二十多分鐘的間隔。這時,便有人用筷子敲碗,后來發展到近百分之九十的人同時敲碗。這聲音確實夠大的,淹沒了人們正常說話的聲音。

碗敲得驚天動地,確實也夠懸的……

中午、晚上吃飯前天天照敲不誤。這種行為算無聊,都是二十歲左右的成年人了不能不知道飯前敲碗不對。算抗議?也未免有點說的嚴重。但敲碗本身并不能顯示這種行為是無可挑剔的。最起碼是不夠文明,常聽老年人們說,飯前敲碗敲筷子,討吃一輩子嘛!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一種運動,事實證明是否定的。所以,這震耳欲聾的敲碗聲也反映了知識青年去農村插隊,大家并未感到十分高興。這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說法在里邊,跟誰說呢?會議是先進知識青年代表大會。敲碗,也可以說是人們心情郁悶的借機發泄而已。

時過境遷,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已成過去。優秀的青年大學生去西部農村支邊扶貧,也以一種新的形式和內容出現。

更有代表性的是,優秀的大學生應聘到農村當村官。去農村一展身手,實現著自己的人生價值。

敲碗已成歷史,但留下的印象還是令人回味的。

十五、馬鋪山

在農村插隊一年半,我們經常在馬鋪山的山坡上勞動。但始終也沒時間到馬鋪山的山頂上看看,這在我心里總覺得是一個遺憾。

馬鋪山的半山坡上,有一片桃樹林。春天,在桃花盛開的季節,粉紅色的山桃花爭奇斗艷,給原本光禿禿的荒山,增加了許多誘人的魅力。我想,有機會說啥也應該去桃樹林里看看。

因為我在寫《插隊的記憶》的過程中,其中的一些事情需要向當時的插隊青年做些詢問。所以,便有人提議是否回插隊的村子看看。一則,了解農村的變化。二則,到馬鋪山上一游,也算圓了我多年的一個愿望。

星期六,我開了一輛面包車,約了同村插隊的四個戰友,大家都說,離開農村三十多年了,早就有回村看看的想法。

當時,我們插隊的村子,屬于產糧區。印象中的村子最明顯的標志,是矗立在村口的二級高灌站。高灌站上有一條非常醒目的標語“水利是農業的命脈”。

開著面包車尋找回村的路,舊路已不復存在,新路怎么走?大有找不見回村道路的感覺。

世事滄桑,一轉眼,能看見山坡上的村子,卻找不到回村的道路了。

經詢問,汽車開至村口。巧得很,車上的李建中說,那不是二隊的隊長李愛?我待的生產隊就是二隊,李愛的媳婦曾和我們插隊青年一塊兒在磚廠勞動。

有一天,我病了,渾身發燒,四肢無力。在磚瓦廠的工棚里,吃完了早飯,我躺在里面的土炕上。李愛媳婦,用五分的硬幣,沾著涼水,給我刮了前胸,刮后背,減輕了我的病痛,讓我至今難以忘記。然而事情就這么巧,在村口就真的遇見了李愛。

我和車上的幾個人,下了車,高興地和李愛握手,滿頭銀發的李愛弄不清和他握手的是哪一位?

大家互相報告了自己的姓名。

我說:“您的孫子也一定很大了吧?”我們在村里的時候,李愛的兒子還小。

李愛說道:“孫子都二十三了。”他連著說,要不是你們自報姓名,說啥也不敢認你們。

我和李愛說:“您的媳婦在我感冒的時候,曾給我刮過身子,現在我還記著呢!”

我們插隊的時候,李愛也就是四十多歲,可精神著呢。如今,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年歲的老年人了。人,在一塊兒工作,年齡的變化不容易看出來。但相隔三十多年,再一見面,廉頗老矣!

歲月的痕跡刻在人的臉上,也刻在人的心里。

大家惦記著去插隊青年的宿舍看看。在村子里的路邊上,正好碰見了當年的大隊主任王悅。

王悅七十多歲,性格豪爽,個子高高的。他看見我們從車上下來,真有點不知風從何處來的感覺。一聽,是原先村子里的插隊青年,心中的高興勁兒便立刻顯現出來了。

三十多年前的插隊青年宿舍,是全村最好的建筑。如今,一個大院分成了四個小院,寬敞明亮的屋子,現在竟也顯得低矮破舊,如鴿子房一般。房子還是原先的房子,但印象與現實的差距卻這么大。

到村邊的小廟里看看,原先整齊的小院兒僅剩殘垣斷壁。要知道,在當時,這兒算大隊的外賓招待所呀!

說到村子里的一些老人,有些早已乘鶴西去。“沒方向”劉水在不在?在,劉水不但娶了媳婦,媳婦還生了三個孩子。可惜,孩子全送人了。村里人說兩個人都是天生的智商有殘疾的精神病人,生的孩子誰管?!

王悅說,剛才離小廟不遠的路邊上,一個女人傻模傻樣地在村口蹲著,那就是劉水媳婦。我想,生活為什么這樣安排一個人的命運呢?

從小廟里出來,我開著車順著去場面的路,到了下濕地,又從下濕地上了馬鋪山半山坡上的桃樹林。如今的桃樹林由私人買了去正在修建公墓,從規模上看,投資不算少。但是我總覺得像這樣的地方,首先,應該開發成旅游區。人們春天賞桃花,夏天爬爬山,多好?

順著山坡上的土路,我徑直將面包車開上了馬鋪山頂。今非昔比,原先插隊的時候,徒步也沒機會到的地方,今天,我開著面包車上了馬鋪山。

馬鋪山上到處都種上了松樹,植被也保護的不錯,山下酷暑難耐,山上涼風習習。清爽的風兒吹動著你的衣衫,像姑娘溫柔的手在輕輕地撫摸著你的頭發和臉龐……

登高望遠,大同盆地的景色盡收眼底。這時,你會感到什么叫“心胸開闊”,什么叫“景色如畫”。青色的遠山,生機勃勃的城市,一片片綠油油的莊稼。兩臺電動機車拖著長長的裝滿煤炭的列車在奮勇前進……撫今追昔,怎么不令人感慨萬千呢?

距馬鋪山頂不遠,往北偏東方向,是歷史上有名的“白登之戰”遺址。公元前200年,漢高祖劉邦親率二十萬人馬與匈奴冒頓單于交戰,被圍困于白登山上。白登山距馬鋪山僅咫尺之遙。2200多年前的今天,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戰場,兩軍交戰的嘶殺聲,戰鼓聲,早已沉寂于沙土中了。然而,戰爭留給人們的印象,總是讓人追思北風凜冽,銀雪紛飛,旌旗在望,戰馬奔騰的那種氛圍。

在和平的環境中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我開著面包車往回走,王悅指著路邊的一塊地說,這是他的責任田。谷子長得不錯,雖然還沒有吐穗,但從莊稼的長勢上講,是周圍數得著的好莊稼。俗話講:人勤地生寶,人懶地長草。王悅本身就是勤快人,種地也錯不了。

我們到王悅家坐了一會兒,感覺像王悅這樣的家庭,在村子里還是比較富余的。但是,從整個村子給人的印象,竟不如三十多年前的村子整潔、規范。

我從王悅的言談話語中知道,過去人民公社時大隊公有的一些東西,許多都賣了。地分到村民個人手里,糧食是夠吃了。但是,村里人的生活還是比較困難的。讓村里的多數人富余起來,應該說,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讓人感到欣慰的是,在村西新建的小學校,兩層的教學樓是村子里最亮麗的建筑,鮮紅的國旗在學校的廣場上空迎風飄揚。

國家興旺,重在教育。

但愿村里人的生活會越來越好。

2005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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