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白:宋扶日自選散文集
- 宋扶日
- 2441字
- 2019-01-03 04:52:53
○ 探訪莎翁故里
英國的三月,依然是充滿寒冷與幽寂的,這里的草木與人語,在異樣天色的控制下,預示著春意的猶疑。在一個朦朧的清晨,我在一如既往的陰暗天色與疊蕩風影的伴隨下,從布萊頓市中心出發,前往莎翁故里斯特拉福德(Stratford-upon-Avon)小鎮。
那天的天氣,在我清晰的記憶角落中,一直遺留著難以磨滅的沉寂與蕭索。英格蘭田園中的植被與動物所秉承的雋永詩意,在陰霾的隱隱飛舞中,凝結著紛然欲碎的呼喚:青草隨風跳躍的姿影斑駁疏離,麥田的金潤色澤與孤寂的獨木相互映照著,回旋在旅人匆促黯然的目光深處;成群的綿羊,像被人遺棄般地散落在深淺不一的草色中,毫無鮮活的動態,恰似恒久地凝立在荒野中的孤兒。
我似乎感覺到,在我的呼吸中都回蕩著寒冷所帶來的怯懦氣息。不知不覺,長途汽車緩緩停歇在了斯特拉福德小鎮的停車場中,凜冽且孤傲的風聲不斷地肆虐著,將人類的微小與無力襯托得更為明顯,肌膚在瞬間變得如同失去知覺一般,與外界空氣的零星接觸,都變得有種殘酷的色彩。此刻,在我心目中的幾許殘存的溫暖,想必,僅是存留在對莎士比亞故居的好奇與敬仰的心境里吧。
這座小鎮的氣氛,與英國其他城鎮頗有相似之處,并未因莎翁的名望而變得過于矯飾與張揚,雖然,這里有許多遠道而來的游客和莎翁主題的紀念品商店,但無商業包裝所帶來的令人嫌厭的疲倦感。小鎮上有幾間于16世紀建立的老酒館,出售香醇的私家啤酒,透過酒館的窗欞,可以看見歡樂的家庭聚會在其中不時地上演。還有許多售賣各式土產的商鋪,商品都玲瓏可愛,色澤鮮活。然而,這里的節奏與環境依然是溫馨恬靜的,沒有失去英式鄉鎮的本色,人語的喧鬧順從于寧靜,如果不是由于逆襲的春寒,想必鎮上還會呈現出另一番情景。
黑色、褐色木紋與白色墻壁相間的都鐸式房屋,是這里主要的建筑樣式,其中以哈佛之屋(Harvard House)最為精致,它們映襯著古鎮的往昔。時空中雨露的侵襲與疾風的浮動,浸潤在它們的門楣、窗口與質樸的木結構之間,刻畫著不知形影的曾經,見證著無聲與有聲的生命的飄逝與棲居,好似印證了莎式比亞劇作中的交纏恩怨和人情往事。不知莎翁所創作的喜劇與悲劇中的情節,是否能夠從這些古舊的房屋中尋覓到些許影蹤?
莎翁位于亨利街的舊居,外觀并無特別之處,灰黃的墻面似乎蘊含有時間的輕塵和絮語,原本應有的繽紛花海,已經不見了蹤影,唯有驚慌掠過的烏雀嘶鳴聲,于此地稍作停歇。房屋內部的陳設,在經歷了幾個世紀之后,依舊安然溫婉。起居室、廚房、餐廳的裝飾與形式,均透露著質樸的溫存,其中似乎還留存著曾經的主人的指紋印痕。狹窄傾斜的樓梯,連同傳遞出陣陣起伏聲響的地板,一起反射出有些令人不安的回聲。房間中的事物所凝固的空氣,來自不同的年月,讓人有一種迷離混沌的錯覺。莎士比亞幼年時用過的嬰兒床,儼然是最吸引人們目光的事物,它同周圍的一切,似乎在剎那間融合成了一體,促使人們不自覺地生發出一種靜默的懷念,甚至都忘卻了方才陰冷的天氣。
荷爾宅院(Hall's Croft)、納什之屋與新坊(Nash's House/New Place),均是同莎士比亞的親屬——孫女伊麗莎白、大女兒蘇珊娜、女婿約翰·荷爾等人的生活有聯系的寓所。在納什之屋的窗口,還能望見莎士比亞曾經學習古老語法的場所——建于1269年的禮拜堂(Guild Chapel)。莎士比亞曾在與納什之屋相鄰近的新坊度過了最后的人生時光,盡管新坊現在早已破敗——它在18世紀時就不幸由于種種原因而倒塌了。荷爾宅院周圍則設有精巧的花園,這里有許多出現在莎翁劇作中的花卉植被,還有曾作為醫生的約翰·荷爾種植的草藥。此外,這幾棟建筑內部還展示著許多16、17世紀英國的物品,好似一切從它們誕生之時就沒有被改變過,每一件家具與擺設,宛若敘說著莎士比亞家族的細密往事。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扣動門扉,心中不知為何涌起些許不安,感到在叨擾古人安閑生活的心情,現在依然清晰。也許,這是因為我當時感到這些房屋有一種過于私密的氣息吧,因此才會生發出那樣的想象,然而,當管理員為我開啟木門之時,我又似乎感覺到他為我開啟的是另一個時空。

莎翁幼年時使用過的嬰兒床
埃文河(River Avon)蜿蜒游過斯特拉福德,由于天寒,周圍罕有人跡,唯留無形的陰風隨著欲言又止的烏云,不斷地沖擊著游人心底恍惚的溫暖。風的影蹤好似隱含著莎翁的14行詩一般,在沉匿的樹林中飄搖,牽動著人們的心緒。我遙望著莎翁的塑像,并凝視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瞬逝的悵惘,風聲與時而掠過的鳥群,一同幽怨地吟誦著詩歌中起伏的字句,字句的韻腳與節律已然變幻疊蕩,它們相互分離的靈性,潛藏于陰郁的天色中,一切都轉變得既突然又靜默,在那個時刻,我好似感覺到14行詩中碎片一般的絮語,正在埃文河的溪流中漂浮著。
不遠處圣三一教堂中莎翁的靈魂安謐冷寂,籠罩著英式墓園一貫的迷離與隔世之感,于凄惶中暗暗投射出溫潤的微光。就在我徘徊于那里時,忽然,四周狂風驟起,雨雪任性地紛繁降臨,急促地打落在我與眾人的身體之上。無奈中,猝不及防的我們只得快速奔往皇家莎士比亞劇院躲避,大家倉皇的行跡,與承載著莎翁文學精髓的精致場所不期而遇,不知此情此景若是被莎翁知曉,又會在他的描摹之中,變化成何種無奈且又荒唐的對比與隱喻。
經過一番在紛揚的風雪中的游蕩,便臨近集合的時間了,大家有些匆忙地返回了汽車站。“你們真勇敢,大家都得以幸存了!”英國向導這樣風趣地說。的確,我們真的是從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中,成功地逃脫了出來。
繼而,汽車駛入歸途,沿途的科茲沃爾德鄉村風景,流逝在我的眼瞼之中,與我腦海中莎翁的世界重合在一起。汽車在一處村落旁短暫地停留了10分鐘,這里象征著英國人甜美的家園,擁有著來自遙遠歲月的懷舊色調,是一種仿佛嵌刻在秋天的日暮之中的色彩。不論風雨如何迅疾,這種色彩依然沒有消解的跡象,花叢的芳澤浸染在一座座安寂的民居周圍,似是與其共眠;它們盈盈飄搖,將固態的房屋逐漸掩映,使得這些房屋好像要從靜謐的止息中逐步地浮動起來。我忽然感覺到,我正置身在散發英國鄉村詩意的本源之地,嬉游的野鴨在鳴唱著清澈的歌,村中大小不一的石塊堆疊出各樣的形態,像是堆疊著的莎翁筆下的情境,瞬間內,將我同現實緩慢地分離開來。
20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