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坎特伯雷與海韋爾城堡

英國的春季似乎有一些后知后覺的性情，迤邐艷陽與花叢掩映的芬馥，在這里變得格外具有隱忍的味道，一切忘情地沉溺在冬日的沉睡之中，遲遲不肯醒來。就在這樣清寒的四月的日子里，我和同學踏上了去往坎特伯雷（Canterbury）的旅途。

肯特郡的鄉野擁有英格蘭風光的清麗與雋永、從容與矜持，在許多看似荒蕪的深林中密布著各異植被的姿影，傾斜的枝干依偎于澄澈的靜水底部，水草的暗舞起落于風影的繽紛之中，交疊著過往的寂寞與凄迷，它們流露出忘懷一切的孤傲與倦怠，宛若凝聚著未知精靈的撫慰，盡管無言，內心卻蒸騰著消隱了行跡的歡樂，與疾馳的車輛匆匆行著朦朧的注目禮。

在無盡的田野與村舍、城門與舊日城墻瞬逝而過之后，坎特伯雷大教堂那高聳的尖頂，終于映現在人們的目色之中了。它以極為莊重的真實形態，漸漸同人們腦海中的想象相互融合。

順著大斯陶爾河的細流，穿梭過或許曾經發生過《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奇趣軼事的中古街巷，不絕的市聲彌漫于耳畔，軟糖那甜膩到極致的濃香，烘焙坊中層疊的面香，還有各種混合的食物氣息，與隨性表演的藝人們的歌聲黏合，我的聽覺與味覺在此刻恍然如一。

巍然高聳的大教堂自然是人們最為關注的地點，也是基督教信仰在英國植根并發展的本源之地。同時，由于對在此遭到謀殺的殉教者托馬斯·貝克特的景仰，這里也成為英國人心目中的“圣城”。穿過一座建于16世紀的嵌刻著復雜雕飾與紋章的大門，這座教堂便如同靜待已久的慈祥圣者一般，向我們微笑著。雖然，在瞻仰這座重要的宗教建筑之前，我已經領略了哥特式藝術的形態與氣韻，然而，我還是被這座長達156米的、融合著哥特精髓與極致細節的建筑震懾了，我似乎能夠在漫步于此的每一個細微的步履里，感受到從時光之塵的末端映射出的至純至幻的意旨。

從深潛入性靈深處的大教堂的氛圍中，重新置身于人流與史跡交織的寬街窄巷內部，我遠望著幾百年前的城門，還有修道院冷峻且凄清的殘垣，又忽地被復古集市、以公益環保為主題的活動親切地包圍了。我匆匆游走于這些已然熟悉的英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似乎在熟悉的表象里，感覺到一些細微的差別，一種在相似的事物中包含著坎特伯雷歷史印痕的差別。

面積不大的地方博物館中，陳列著同藝術、自然與歷史等多元內容相關的事物，在有限的面積中，布滿給予人啟發與靈感的設施，我不禁又感覺到英國博物館制度的合理性。這里是銘記著我初次親手觸摸希臘、埃及古物經歷的地方，雖然隔著一層手套的距離，然而，我的雙手似乎依然能夠觸摸到古代希臘與埃及的細微脈搏，它們隨著我手指的移動，正悄然地潛存于我的內心。同時，兩位年輕的博物館館員對我們的疑問逐一認真地解答著，其中一位我記得也是畢業于薩塞克斯大學。這種親手觸摸遠古事物的親切感，同無意中遇見校友的真實感，竟在短暫的時空中相互碰撞在了一起。

當我想要進一步探尋威廉·薩默賽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等作家曾經在坎特伯雷的印記之時，時間已經頗為緊張了，無奈只能匆忙地返回啟程地點，但一座名為“國王的畫廊”（King's gallery）的、頗為夸張滑稽的傾斜房屋，卻著實讓匆忙中的我停下了腳步。它奇異的傾斜形態，令我對生活在此的居民的日常行為產生了好奇：是不是那些人類習以為常的生活起居，在這棟房屋的面前，也會變得充滿戲謔之感？作為房屋的無聲物體卻控制了動態的人類行為，回想起來也頗為有趣。

帶著種種快樂與驚奇的心情，坎特伯雷便在汽車的疾馳中隱沒了行蹤。車子繼續在肯特郡清麗的景色中前行著，陰云忽遠忽近，暗示著急雨的來臨，在大家來到海韋爾城堡（Hever Castle）的時候，雨勢就已經非常迅疾了。

這座城堡印證著亨利八世與安妮·博林（Anne Boleyn）悠遠且短暫的舊日痕跡，以及這位貴族女子的童年生活。其中包含著短暫的快樂、建立在虛妄的情感之上的脆弱，以及安妮·博林被殘忍殺害后彌散的絲絲幽怨。它建于13世紀，孤寂且冷漠的“軀體”浸潤在沉寂的湖水中，雨露的思緒和片段潤染著那一片片血紅色的常春藤蔓，像是纏結著無邊的情仇，在吊橋與柵欄門的細部中，沉淀著瞬逝的行跡。這里還不時有潔白的天鵝在人工湖與雨露之中環繞游離，都鐸風格和意大利樣式的花園，也在密集的雨聲中消泯了往日的鮮艷色彩。這里的內部裝飾端莊且嚴整，靜謐中透露出一種莫名的哀傷氣息，似乎正與窗外的冷雨一同低聲地嗚咽著。雨露的濕氣與植被的清甜味道，似乎是這里能夠讓人感覺到承載著活力的事物；身著都鐸時期一襲黑衣的工作人員，更像是游走于古堡的幽靈，他們的面容在黑衣的掩襯下，散射著愈發剔透的蒼白，一切事物都因籠罩在城堡周圍的無盡陰雨而變得生機殆盡。

城堡的內部大廳、起居室、圖書室、會客室等大小不一的，私密性與公開性交錯的房間里，充盈著意大利胡桃木裝飾、都鐸時期的紅玫瑰圖案、明滅的顫顫燭光……整體是較為簡約樸素的風格。不過，其中孕育著的秘密，似乎在依稀光潔的家具器皿中徘徊著，壓抑著不為人所知的氣氛。我的腳步聲與雨的喘息聲，共同起伏又跌落，在室內的橡木地面上，摩擦出參差的囈語，咿咿呀呀，宛若有人在隔空傳唱著我不解的歌謠。

參觀完城堡內部之后，由于雨勢過大，剩余的時間便只能在茶室與紀念品商店中無奈地閑逛了，現在依然記得我那時不停地向窗外遙望，期盼雨停的心情。然而英國的雨似乎總是分外專橫獨斷的，直到傍晚時分，它也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們在海韋爾城堡的參觀，只能在略為狼狽的雨中快步里結束了。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