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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望無際的憂傷(2)

在我看到這句話之前,我并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上小學時,我就獨自住進一個房間,墻壁上掛著一張碩大的曲線圖,那是爸爸親手繪制的,每個學期的成績都變成圓點,然后用紅線連接。我非常害怕這張圖,像密不透風的蜘蛛網籠罩著我。深夜里,我常在噩夢中驚醒,月光打在下滑的紅線上,如同肌膚上劃過的血絲,讓我很難過,因為一旦有下墜的趨勢,就表明——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它的存在,讓我獨自呆在房間也忐忑不安,我從來沒有對爸爸說過,這個如命運羅盤一樣的圖譜帶給我的無盡折磨,如我所愿,要想得到父母更多的愛,必須制止節節敗退。我一直想象著有天能撕掉它,雖然是在我的房間,但是我并沒有支配權,并且這不是一個順從、乖巧的孩子會做的事情。直到初中二年級,曲線不可抑制地跌落,爸爸在一次盛怒之下一把扯下它,面對突然空白的墻壁和怒氣沖沖的父親,我第一次學會了陰冷的微笑——他已然對我失望透頂,幾年做好孩子的驕傲成績被他揉爛在手心,憑證已被銷毀,偽裝不必繼續,我將正式開始成為一個惡劣的人。

在那個房間里,成長被越描越黑。滿墻壁的畫,被撕掉了,那是不務正業的涂鴉;滿抽屜的蠶,被丟掉了,那是分散精力的寵物;我喜歡的東西被逐一抽走,填補上他們對我的要求。我開始討厭我的房間,尋找任何借口在外逗留——放學后,告訴他們要上晚自習,其實是去了錄像廳或者臺球室。直到他們打探出我沉默后的異常時,我幾乎都快成了一個小流氓。上課時從后門溜走、打臺球打到手指磨破、興致勃勃地四處入幫會……當年十二歲的我是蒙昧的,但那蒙昧也是邪惡的。

我心里清楚,那個不是屬于我自己的房間,它是父親的。所以,我早早地就學會作飯、縫補衣服等家務,因為我打定主意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家,獨立生活,不再被陰影囚禁。

辭職以后,我最終忍受不了爸爸無休止的責罵,離家出走,我沒有去蝴蝶的寢室,而是搬進了一個農家的出租房。在鄉野之中,住第二層,附近都是低矮的瓦房,后面是一座亂墳崗。水泥地上放著一張木板,鋪上被子,就是我的床,角落里還有被主人丟棄的舊電視柜,現在用于裝我僅有的衣物。從家里帶出來的畫架靠在墻邊,如愿以償,再沒有人能干涉我了,在這個昏黃燈光搖蕩的小屋里,連個對抗的人都不存在了。

陽光隨時落在山麓之間,我坐在陽臺的欄桿上,注視著前方閃爍不停的樹葉,鄉間的空氣稀松,清晨往往從一絲明亮的縫隙中開始。這應該就是自由生活的模式,像一個過于蒼老的人,晾在和煦的陽光下,唯一可做的就是追憶往事。可我并沒有太多的事情能拿來回憶,拿來抵抗一望無垠的時光,所以,我拼命地畫畫,當房間的墻壁上再也貼不下后,站在被風吹得瑟瑟作響的紙張下,我并不感到快樂——雖然,在這安全的領地,不會再有破壞者,而讓我恐懼萬分的是,現在,我需要面對的人,是自己。

我離開和父母共有二十三年的房間,離開他們為我安排好的人生計劃,住進夢想多年屬于自己的房間后,很快,發現了這個讓我禁不住顫抖的真相。失去了愛人、失去了敵人,只剩下我自己后,我該拿她怎么辦?

最后,我去了一家迪廳做領舞。天將黑時,背著大布包出門,里面裝著超短裙、露臍裝、假睫毛、高跟靴和五顏六色的化妝品。踏著逐漸變灰的狗尾草,穿過坎坷不平的石板路和各式瓦房上升起的裊裊炊煙,我來到站牌下,這條路通往市區——璀璨的所在。每月上千的酬勞,解決了我的生存問題,我希望幾個小時不間斷的狂歡,也能解決心底的惶恐。只是搖頭,像一片風吹過,壓低了水稻的頭顱,豐碩的絕望在起伏間也會破碎散落;只是扭動,像身帶枷鎖的人企圖折斷筋絡,以獲取輕盈的骨頭。如果音樂可以掩蓋哭泣,酒精可以麻醉神經,煙霧可以遮蓋愁眉,那么身在其中的狂舞,一定能稀釋過多的痛苦,我確定這是最好的方式,起碼站在領舞臺的幾個小時,在斑斕的燈光下只能看見自己鋪天蓋地的亂發的情況下,人可以癲狂到一無所想。

只是,心里很空。當一切結束,我卸完妝,換好衣服,背著包回去時,我會對著沿路的燈光發呆,在樓層中它們被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橘黃,里面居住著不同的人,這些人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們是不是和我的父母一樣,艱辛地養育著一個叛徒,只為他長大后離開這里?一個房間代表一個秘密,所有的房間都岌岌可危。

我的房間里一片黑暗,在石橋上停下,我看著前方的出租房,不再有人等我回家。夜晚,完整的底色,一片漆黑,沒有任何雜質。所有在白日里紛沓而至的種種喧鬧,經過月色的洗滌,只會留下最刻骨的清白印跡。鄉間滿是蛙聲,偶有螢火蟲飛過,微弱光芒,宛若憔悴的流星。很獨孤,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想,它都是揮之不去的。

過了一段時間,母親終于找到了這里,她還擰了一個保溫桶,里面裝了我喜歡的骨頭湯,一進門,看見我放在地上的床,就流淚了。她原諒了我當初沒和他們商量就擅自辭職,還去衛生局消除了編制的事情,我們談了很多,最終,我還是拒絕和她一起回家,我說,我更喜歡一個人住在這樣的房間。母親依然流著淚依依不舍地走了,她知道我的固執是難以說服的,當我躲在窗簾后看著她在樓下一邊擦眼淚一邊頻頻回頭時,突然想起了一句詩: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若干年前所讀到的王安石悼念亡女的句子,讓我瞬間痛徹,我欺騙了媽媽——我厭惡這個自由卻冰冷的房間,一如厭惡我自己。

這是三年前的舊事,現在我坐在爸爸的對面,可以心平氣和地與他探討再次辭職后的打算。經過這些年,他發生了很多變化,皮膚松弛、皺紋堆積、鬢邊露出白發,連目光也不再尖刻。是的,他老了,在一個女兒不安分的逼迫下,心力交瘁的老了。或許直到現在,我們也并沒有完全和解,如果和解意味著我必須聽從安排,放棄自己。人的一生都是被曲解的,我更愿意把時間和精力放在確立中,也不想去解釋。我不知道爸爸是否真的理解了我的追求,但顯然,他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

我們坐在病房里,竭力尋找共同的話題,小心翼翼地貼近對方,安詳的家庭生活就是這樣被維系下來。我已不再年少沖動,不愿在斗爭中反復確定爸爸對我的認同,我努力地討好他,所有他提出的建議,我都不再質疑,一味點頭答應。因為放棄了迫不及待的表白自己,所以我們愉快地聊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晚,他催促我回去。我站在門邊對他說,我明天一早就會過來,有事情一定要給我打電話。他坐在潔白的床褥間突然沖我笑了笑,這是我們之間罕見的表情,讓我心里一酸。這一天是美好的,我們難得獨處這么久,一起在樓下散步,去食堂買飯,相互寬慰對方住院只是一樁小事,走在回寢室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幾次,渾然不知一場災難將席卷一切。

第二天,我一去醫院就發現爸爸肚子上插了一個微管,另一端連接在床頭的白色盒子里。醫生告訴我,這是胰島素泵,要持續注射,并且每兩個小時監測一次血糖。他有Ⅱ型糖尿病,在昨天的常規檢查里,他的血糖高達30,你們以前不知道嗎?

一個人的餐前血糖正常是3.9——6.1,連續三次超過7.0,且餐后2小時血糖大于等于11.1mmol/L可確診為糖尿病。我和主管醫生都知道糖尿病的指征,爸爸餐前血糖竟然高達30?我和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只有爸爸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一直問我,怎么會有糖尿病呢?我從來沒覺得身體有什么不舒服。是的,糖尿病典型的癥狀是多尿、多飲、多食與體重減輕,這在他身上并不明顯,但隨后幾次的血糖監測都在30左右徘徊,連我也不得不相信,爸爸確實患有糖尿病,而且血糖高出我們現有的醫學數據。醫生告訴我,糖尿病會引起冠心病、心絞痛、心肌梗死、腎衰、失明等多種并發癥,最后所導致的死亡率高達43%。我不敢轉述給爸爸,更不愿意承認他應該是數年前就患上了糖尿病,而我們卻渾然不知。醫生說,只有血糖控制在安全范圍內,才能進行耳后包塊的切片,因為糖尿病患者的創口很容易被感染,爾后直接導致死亡。現在,那個包塊好像已經無足輕重了,如何控制血糖成了重大的問題。因為要打著胰島素泵,不能下床走動,我就一直守在床邊照顧,爸爸看起來很樂觀,生病讓一個人被迫緩慢,在藥水百無聊奈的流動中,他描述起一個從不被我所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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