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瓷瓷
我們沿著一條路行走
太陽拖著尾巴淹沒了現場
四周是蘆葦的故居,白茫茫的墻壁
神情憂郁的人們擦肩而過
我不敢追問他們的去向
生命一旦被撕開了縫隙,我們將被寫入病歷中
總有人比我病得更加嚴重
父親打開倉庫,稻谷腐爛 鑰匙生銹
我們無處藏身,面對他人只能微笑
像攤開的筵席,讓你們熟悉每一寸將被消亡的部位鄉村醫生終日謊話連篇
他拉扯出一堆孩子,隨著野草瘋長
最后 他們殘缺或者完整
最后 他們活著或者死亡
我們前進,促使我保持沉默的
是一場即將舉行的婚禮
白紗像繃帶,裹住一個病入膏肓的女人
我不拯救任何人,包括自己
裸露的黑暗,黑得讓人心生慈悲
繼續前進,孩子在尋找他們的母親
一切會被遺忘所寬恕
當我的腳傷痊愈,那片被拋在身后的樹葉
也會逐漸溶入大地
如同我逐漸溶入一望無際的憂傷
2007年的8月,和以往的盛夏一樣,空氣焦灼,被熱浪卷起的塵土在眼前飛舞,時常讓人恍惚。我站在客廳的鏡子前,端著一杯冰水,爸爸走到我身邊對我說:我去找醫生問過,他們說那只是淋巴發炎。我放下杯子告訴他,無論如何,在我出門之前,你們要去醫院做一次體檢,這樣我才能安心的出去。爸爸默默地走開了,半年前我就隱隱地聽他說耳朵后面長了一個黃豆大的包塊,很多次當他提起的時候,我都心不在焉地建議他去醫院看看,他一貫身體康健,很少去醫院,我也沒有堅持過,所以對這個小包塊,我們一直忽略。有時候他會讓我看,在我問他疼不疼被否認后,我告訴他,應該是淋巴發炎,他說藥店的醫生也是這樣說的,并給他開了一些消炎藥,只是服用后,小包塊還在。每當他和我說起這個不疼不癢的問題時,我都會說,再等等吧,也許過段時間它自己就消失了。爸爸相信了一個學醫的女兒的診斷,他沒有反對過,也沒有提出讓我陪他去醫院徹底檢查。而那時候,對我來說,有很多遠比這個小小包塊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解決,我已經被無法寫作的問題困擾了兩年之久,我不知道這種能力是什么消失的,又是為了什么消失,它無緣無故、不由分說地棄我而去,在恐慌中,我每天都在尋找一條試圖重新回歸的路徑。
一直到了8月13日的下午,我端著一杯冰水,站在客廳的鏡子前對父母說,我要辭去報社編輯的工作,重新開始寫作。當時,我認為可能是一周排十二個版面的工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決意在一年合同將到時離開報社,到外地去寫作。猶如困獸,結局不被預知,但只要還有一線可能,只要我還惦念著充分的自由,我都會奮不顧身的爭取。所以,我說:在我走之前,我要帶你們去醫院做一次全面體檢。突如其來的提議,只是為了減少自己再次叛離的愧疚。我知道,爸爸媽媽是不愿意我離開報社的,尤其是在經歷了兩年沒有保障、顛沛的寫作生活后,這份薪水優厚的穩定工作,他們希望我能永遠干下去。我已經叛離過一次,04年的某天坐在醫院宣傳科寬敞的辦公室里,窗外依然是驕陽似火,屋里的空調嗡嗡作響,我盯著冰冷的墻壁說,我要辭職。角落坐著我的領導,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這個細微的動作激惹了我,因此我轉身就去了院長辦公室。等我到衛生局消除編制,站在馬路邊,我知道,六年的醫院生活已經結束,在那里,我做了五年的護士,又調到宣傳科工作了一年,沒有任何癥狀,這條路突然被我掐斷。我記得畢業的那年夏天,爸爸媽媽帶著我往返于各個領導家中,他們在烈日下揮汗如雨,手里擰著昂貴的禮品,卻舍不得買瓶水喝;敲響了一扇扇門,彎著腰對每個前來開門的人微笑,然后小聲地詢問領導在不在家;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地說著恭維的話,臨走時,淚光閃閃的哀求目光——他們因為我變得更加卑微。我心里非常難過,我想告訴他們,我們不必求任何人,我可以自食其力,哪怕去做一個最底層的體力勞動者,也不要你們去求人。可我終究沒說,因為他們要為我安排人生,要我安穩地生活著。犧牲,對于另一方來說,或許是無謂的,但你目睹它的發生,只能感受到疼痛,無論你需不需要,它都足以讓人傷心欲絕。再次的重蹈覆轍,他們已經默認了這個事實——我是無法安定的,所以爸爸媽媽平靜地接受了我的安排。
第二天,等我從寢室趕到醫院,爸爸早已做完了抽血檢查。我陪著他吃完早飯后去拿化驗結果。在醫生辦公室門口,爸爸沖我擺了擺手,叫我在外面等他,過了很久他才出來。我走上前去問他醫生怎么說,他神色有些慌亂地告訴我,醫生讓他住院觀察。我很詫異地問他,醫生沒說是什么病嗎?他搖搖頭說,沒有。我寬慰他說,那就聽醫生的話,住院觀察一下,他這樣安排可能就是想創收,我們在醫院上班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爸爸點點頭。我們一起去了外科病房,然后我又陪他下樓去買了個飯盒,那天,爸爸有些沉默,步伐竟也有些蹣跚,我們一路相互安慰對方,認為在醫院觀察幾天沒事就可以回家了,畢竟爸爸除了耳后那個小包塊外,身體沒有任何不適,所以,當時我沒有一絲預兆。
爸爸住的醫院是市里最好的三甲醫院,人滿為患,連走廊上都住著病人,無法陪床。例行檢查后,主管醫生決定第二天割取耳后的包塊,標本化驗正常的話,就可以出院。爸爸對我說,沒事的,以前我腿上也長了一個,比這個還大,醫生說是囊腫,最后把它取出來就沒事了。我的回憶中一片空白,因為長期一個人住在外面,竟然不知道爸爸曾經做過這樣的手術。在我覺得家里不夠安靜,搬出去專心寫作的那段時間,爸爸和媽媽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諸如此類,卻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他們是怕我擔心。我喏喏地嗯著,無言以對。回到病房里給媽媽打了電話,說我會照顧爸爸,讓她安心呆在家。她本來已經退休了,卻又被返聘回去上班,她說過要多掙點兒錢,讓我能更安心地寫作,不必被物質所干擾。我在病房里陪爸爸聊了很久,關于離開報社后的一些打算,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曾遭到過他激烈的反對。
醫院和我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每天去上班的時候,媽媽就會在窗口看著我過馬路。辭職的那個晚上,我草草吃了晚飯把自己關在房間,我擔心他們會察覺慌張的神色,前路像窗外的黑夜一樣,幽深、不可捉摸,未來的掌握權終于落在自己的手上,這是我第一次摧毀父母的布置,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無限自由,可,我又該用什么方式度過此后漫長的歲月,我將如何生存?如何讓父母安心?想到這些,我無比恐懼,果真是沒有責任感的人,在對未來沒有充分思量的情況下,只是因為受了領導的批評,意氣用事貿然辭職。我已無路可退,只能蜷縮在被子里,待冷卻后才清晰地感到黑暗將一點點把我吞噬。
第二天,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家里慢慢走了出來。站在斑馬線一端,看著對面樟樹環繞的庭院和樓層里來回穿梭的護士,從十七歲到二十三歲,六年的光陰被擱置在充滿消毒水的房間里。昏暗的走廊、潔白的工作服、手舞足蹈的精神病人、鐵皮殼的病歷、五顏六色的藥片……從今天起,都被我剔除。但,我還要被迫再次走進這扇大門,因為身后的某個窗戶掛著媽媽憂慮的眼神,我一步步艱難地往前走著,直到她看不見的地方。躲藏了半個小時后,又一步步艱難地退了出來。我坐上公交車,醫院白色的屋頂快速掠過,六年,我就這樣輕易地拋棄了和青春有關的所有記憶,車窗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個人衰老的瞬間。我每天假裝去上班,然后悄悄從醫院溜出去,到我的閨蜜蝴蝶的寢室,在那段宛若驚弓之鳥的日子里,她收留了我,每天塞給我一些飯錢,和我一起商討未來的計劃等等。她去上班的時候,我呆在房間里瘋狂的寫詩,寫詩歌是不可能養活我的,只是為淤積的內心尋找一個出口,是自發的,不由自主的,詩歌分擔了我一部分的恐懼。
騙局持續了兩個月,終于等來了真相大白的那天。我無法記錄那天的狂風驟雨,只有爸爸暴怒的話語始終在我耳邊盤旋:你太自私了,只考慮你自己;你是在把我們往死路上逼;沒有工作,是不是要我們繼續養你?我們也會老的,要是我現在生個什么病,你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病死……每一句話都像刀片劃在我的心上。媽媽坐在一邊落淚,我一言不發,現在許任何承諾都是虛假的,我只想要一點兒時間證明自己。但是我將以什么方式證明自己,我并不知道。
英國女作家伍爾芙在《一間自己的房子》中寫道:“女性要超越不平等,首先得有一間自己的房子。這房子包括適當的物質條件,而更主要的是女性完全自己主宰自己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