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國家剛開始推行計劃生育。爸爸媽媽倒不是因為響應號召才只要了我一個孩子，而是他們覺得有我，就足夠了。我童年時的伙伴，都不是獨生子女，在喧嘩的玩耍之后，她們還能雀躍地回家，對我，可是萬分失落，所以我渴望到學校去，那里和一個游樂場沒有區別。入學的時候有個小插曲，校長認為我年齡太小不予批準，在父母的央求之下對我進行考試，無非就是從一數到一百之類的，我順利通過，這微不足道的獲準，卻讓我的父母感到驕傲，一直到現在都會拿來炫耀。

入學以后，一切都是新奇的。校舍非常簡陋，我們上學的第一天連椅子都沒有，小孩子們都站著聽課，在這種情況下老師也沒有可講的，只是單純地照看我們，我們亂糟糟地站著，嬉戲起來。課間的時候就在外面的場地上丟手帕、老鷹抓小雞，跟著高年級的女孩學習跳皮筋、跳房子。在上學前班的時期，我生平第一次挨打。有天放學后獨自在樓房后面的池塘抓蝌蚪，爸爸在陽臺上看見就叫我，我那時估計失魂落魄，腦子壞掉了，居然故意繞了一大圈，仿佛如往常一樣從學校回家。到家后爸爸問我干什么去了，我還堅持說從學校回來。為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謊言，爸爸好像是用尺子打了我的手板，不算疼，但我還是站在墻角哭了很久。我自小就不會哇哇大哭，異常乖巧，就是死命的流淚。我想最初的那次撒謊是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因為父母不允許我一個人接近危險的地方，所以我欲蓋彌彰地說了一個沒有智力含量的假話。我應該不是為學會欺騙他們而難過，更多的是覺得自己很愚蠢。撒謊也算是人的一種天性，不需要任何人教，順勢就無師自通了。雖然我們一直被教育不能說謊話，可我不相信有人一輩子都沒有說過，在我開始寫作之后，我就極少對別人說假話，因為我走上了仰仗自己在生活的道路，不被其他人左右，所以我也沒有必要權衡利弊，遮掩什么。而對父母，我的謊言始終沒有停止過，我在乎他們，怕他們擔心我，所以必須要有所掩飾，編造他們能接受的陳述，借以安慰他們。對于父母來說，如果事實的真相會引起他們的惶恐和憂慮，我就會絞盡腦汁制造出一個更為瑰麗的肥皂泡。為此，我從來沒有對向他們撒謊而懺悔過。

五歲這個年齡，我大概知道了自己是個女孩子，在知道后，我就自發地向美靠近。一年前，曾經有記者采訪的時候問我：你覺得自己是個文藝女青年，還是個憤青？我很納悶他們為什么這么問我，仿佛我有些神經不正常，因為一個正常的女孩即不會選擇做憤青，也不會選擇做文藝青年。我想做絕世美女，我發自內心地告訴她，因我終究還是正常的，所以他們對這個答案抱有質疑。

我再怪異，也不至于不想做美女。從小就向往，幼時的我很纖細，其實我想說，我那會兒瘦得像只猴子。媽媽每次帶我出門，就有阿姨跑來對她說，我長得很像林黛玉。媽媽聽后總是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我則站在一邊，心里沾沾自喜，表面卻顯得越發矜持害羞。回家后，我對媽媽說，你為什么搖頭？為什么不承認我長得像林黛玉？為什么不承認我的美貌？我老媽眼神怪怪地看著我，一定是從那時候起，她就覺得我這個人有點白癡。不過，為了保護我幼稚的心靈，她沒有挑明，只告訴我，別人說句客氣話，不要隨便當真，要謹慎謙虛些。不過，一直到現在，只要有人贊美我，我就笑得花枝亂顫，并信以為真，從不謙虛，爽快接受。

到了九歲左右，我的女性意識正式覺醒后，就以高度的熱情來“臭美”，抗議我認為丑陋的衣服、頭飾、發型等。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我就學會了臨睡前把頭發辨起來，早晨散開就是卷發，還數年如一日地堅持頭頂一朵碩大的粉色紗巾折成的花去學校，愛穿有蝙蝠袖的衣服，再來點兒陽光，就立馬跑到操場上揮舞著胳膊，想象自己如花蝴蝶般翩躚，獵取了眾人傾倒的目光。晚上偷偷擦媽媽的霞飛增白霜，半夜起來上廁所時鏡子里突然一張煞白的臉，嚇得我魂飛魄散，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趁媽媽不在的時候偷穿她的高跟鞋，用嘴唇去沾紅紙，用鉛筆化眉毛，用夾子捏鼻梁，女特務是我的榜樣，原來我很早的時候就傾慕邪惡的美。

那段時光，我認為最炫的打扮就是在衣服外披個紗巾，薄如蟬翼、色彩絢麗的輕紗環過雙臂，本來干澀的人像被涂上彩釉，在空氣里散發出濕潤的弱光，朦朧而又神秘。我母親對我這種荒誕不經的打扮嗤之以鼻，但是除了去上學外我在家里依舊固執地披著紗巾來來去去，這些靈感來自于武俠片里的美女，她們往往是左臉傾城，右臉傾國，衣袂飄飄，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所以，媽媽在對我苦口婆心的勸說無效后，就會悲憤的沖爸爸嚷：“誰叫你天天看武俠片，你看她都看成什么了！”是的，我曾經以為自己就是那個等待英雄解救的古典美女，美艷、冷傲而又薄命。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我會把頭發披下來，畫出黑色的眼圈和血紅的嘴唇，然后披著紗巾，對著鏡子畫出此時的模樣，并且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學校，在陽臺上把它疊成飛機拋下去，等待一個卓越不凡的英雄拾起，然后尋覓我，帶走我。一張充滿期望的紙片，在陽光下盤桓，隨后不知去向，我在這里等待，此去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