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十年沒見過這個陣式了!”李四爺慨嘆著說。“當初有皇上的時候,皇上出來才凈街!難道日本人要作咱們的皇上嗎?”
瑞宣沒話可答,慘笑了一下。
“祁先生!”小崔用烏黑的手扯了瑞宣一把,給大褂上印上了兩個指頭印兒。“你看,到底要怎樣呢?真要他媽的老這么鋸磨人,我可要當兵去啦!”
瑞宣喜歡李四爺與小崔這點情感,可是他沒法回答他們的問題。
四大媽拖著破鞋,瞇著兩只大近視眼,從門內出來。“誰說當兵去?又是小崔吧?你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當兵去?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給我看著嗎?趕緊回家睡個覺去,等鋪子開了門,再好好的去拉車!”
“四大媽,誰知道鋪子關到什么時候呢!一落太陽,又該戒嚴了,我拉誰去?”
“甭管借鹽,還是借醋,我不準你在這兒瞎胡扯!”
小崔知道反抗四大媽是沒有便宜的,氣哼哼的把車拉進院子去。
“看你這老東西!”四大媽轉移了攻擊的目標。“鋪子都上了門,你怎么不喊一聲,教大家伙知道知道哇?”說到了這里,她才看見瑞宣:“喲!祁大爺呀,你看我這瞎摸合眼[23]的!祁大爺,這么一會兒關城,一會兒凈街的,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呀?”
瑞宣沒話可說。他恨那些華北執政的人們,平日把百姓都裝在罐子里,一旦遇到危難,他們甩手一走,把那封得嚴嚴的罐子留給敵人!憑著幾千年的文化與歷史,民氣是絕對可用的,可是……
“我也說不清!盼著過幾天就好點了吧!”他只能這么敷衍一下,好搭訕著走開。
進了家門,他看見祁老人,天佑,瑞豐夫婦,都圍著棗樹閑談呢。瑞豐手里捧著好幾個半紅的棗子,一邊吃,一邊說:“這就行了!甭管日本人也罷,中國人也罷,只要有人負責,諸事就都有了辦法。一有了辦法,日本人和咱們的心里就都消停了!”說著,把棗核兒用舌頭一頂,吐在地上;又很靈巧的把另一個棗子往高處一扔,用嘴接住。
瑞豐長得干頭干腦的,什么地方都仿佛沒有油水。因此,他特別注意修飾,凡能以人工補救天然的,他都不惜工本,虔誠修治。他的頭發永遠從當中分縫,生發油與生發蠟上得到要往下流的程度。他的小干臉永遠刮得極干凈,像個剛剛削去皮的荸薺;臉蛋上抹著玉容油。他的小干手上的指甲永遠打磨得十分整齊,而且擦上油。他的衣服都作得頂款式,鮮明,看起來像個小流氓。
或者因為他的頭小,所以腦子也不大,他所注意的永遠是最實際的東西與問題,所走的路永遠是最省腳步的捷徑。他沒有絲毫的理想。
現在,他是一家中學的庶務主任。
瑞宣與瑞全都看不上老二。可是祁老人,天佑,和天佑太太都相當的喜歡他,因為他的現實主義使老人們覺得他安全可靠,不至于在外面招災惹禍。假若不是他由戀愛而娶了那位摩登太太,老人們必定會派他當家過日子;他是那么會買東西,會交際,會那么婆婆媽媽的和七姑姑八老姨都說得來。不幸,他娶了那么位太太。他實際,她自私;二者歸一,老人們看出不妥之處來,而老二就失去了家庭中最重要的地位。為報復這個失敗,他故意的不過問家事,而等到哥嫂買貴了東西,或處置錯了事情,他才頭頭是道的去攻擊。
“大哥!”瑞豐叫得很親切,顯出心中的痛快:“我們學校決定了用存款維持目前,每個人——不論校長,教員,和職員——都暫時每月拿二十塊錢維持費。大概你們那里也這么辦。二十塊錢,還不夠我坐車吸煙的呢!可是,這究竟算是有了個辦法;是不是?聽說,日本的軍政要人今天在日本使館開會,大概不久就能發表中日兩方面的負責人。一有人負責,我想,經費就會有了著落,維持費或者不至于發好久。得啦,這總算都有了頭緒;管他誰組織政府呢,反正咱們能掙錢吃飯就行!”
瑞宣很大方的一笑,沒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在父子兄弟之間,他知道,沉默有時候是最保險的。
祁老人連連的點頭,完全同意于二孫子的話。他可是沒開口說什么,因為二孫媳婦也在一旁,他不便當眾夸獎孫子,而增長他們小夫婦的驕氣。
“你到教堂去啦?怎么樣?”天佑問瑞宣。
瑞豐急忙把嘴插進來:“大哥,那個學校可是你的根據地!公立學校——或者應當說,中國人辦的學校——的前途怎樣,誰還也不敢說。外國人辦的就是鐵桿兒莊稼!你馬上應當運動,多得幾個鐘點!洋人決不能教你拿維持費!”
瑞宣本來想暫時不對家中說他剛才在學校中的舉動,等以后自己找到別的事,補償上損失,再告訴大家。經老二這么一通,他冒了火。還笑著,可是笑得很不好看,他聲音很低,而很清楚的說:“我已經把那四個鐘頭辭掉了!”
“什——”老二連“什”下的“么”字還沒說出來,就又閉上了嘴。平日,他和老三常常吵嘴;老三不怕他,他也不怕老三;爭吵總是無結果而散。對老大,他只敢暗中攻擊,而不敢公開的吵鬧;他有點怕老大。今天,看瑞宣的神色不大對,他很快的閉上了嘴。
祁老人心里很不滿意長孫這個把饅頭往外推的辦法,可是不便說什么,于是假裝沒有聽見。
天佑知道長子的一舉一動都有分寸,也知道一個人在社會上作事是必定有進有退的,而且進退決定于一眨眼的工夫,不愿意別人追問為了什么原因。所以,他很怕別人追問瑞宣,而趕緊的說:“反正只是四點鐘,沒關系!老大你歇歇去!”
小順兒的媽正在東屋里作事,兩手又濕又紅,用手背抹著腦門上的汗,在屋門里往外探了探頭。院中大家的談話,她沒有聽清楚,可是直覺的感到有點不對。見丈夫往北屋走,她問了聲:“有晾涼了的綠豆湯,喝不喝?”她的語氣滿含著歉意,倒好像是她自己作了什么使大家不快的事。
瑞宣搖了搖頭,走進老三屋里去。老三正在床上躺著,看一本線裝書——洋書都被大哥給燒掉,他一來因為無聊,二來因要看看到底為什么線裝書可以保險,所以順手拿起一本來。看了半天,他才明白那是一本《大學衍義》。他納著氣兒[24]慢慢的看那些大字。字都印得很清楚,可是仿佛都像些舞臺上的老配角,穿戴著殘舊的衣冠,在那兒裝模作樣的扭著方步,一點也不精神。當他讀外文的或中文的科學書籍的時候,書上那些緊湊的小字就像小跳蚤似的又黑又亮。他皺緊了眉頭,用眼去捉它們,一個個的捉入腦中。他須花費很大的心力與眼力,可是讀到一個段落,他便整個的得到一段知識,使他心中高興,而腦子也仿佛越來越有力量。那些細小的字,清楚的圖表,在他了解以后,不但只使他心里寬暢,而且教他的想象活動——由那些小字與圖解,他想到宇宙的秩序,偉大,精微,與美麗。假若在打籃球的時候,他覺得滿身都是力量與筋肉,而心里空空的;趕到讀書的時候,他便忘了身體,而只感到宇宙一切的地方都是精微的知識。現在,這本大字的舊書,教他摸不清頭腦,不曉得說的到底是什么。他開始明白為什么敵人不怕線裝書。
“大哥!你出去啦?”他把書扔在一邊,一下子坐起來。
瑞宣把與竇神父見面的經過,告訴了弟弟,然后補上:“無聊!不過,心里多少痛快點!”
“我喜歡大哥你還有這么點勁兒!”瑞全很興奮的說。
“誰知道這點勁兒有什么用處呢?能維持多么久呢?”
“當然有用處!人要沒有這點勁兒,跟整天低著頭揀食的雞有什么分別呢?至于能維持多么久,倒難說了;大哥你就吃了這一家子人的虧;連我也算上,都是你的累贅!”
“一想起竇神父的神氣,我真想跺腳一走,去給中國人爭點氣!連神父都這樣看不起咱們,別人更可想見了!我們再低著頭裝窩囊廢,世界上恐怕就沒一個人同情咱們,看得起咱們了!”
“大哥你盡管這么說,可是老攔著我走!”
“不,我不攔你走!多咱我看走的時機到了,我必定放了你!”
“可要保守秘密呀,連大嫂也別告訴!”老三聲音很低的說。
“當然!”
“我就不放心媽媽!她的身子骨那么壞,我要偷偷的走了,她還不哭個死去活來的?”
瑞宣愣了一會兒才說:“那有什么法子呢!國破,家就必亡啊!”
九
日本侵略者并沒有龐大得足以一鼓而攻下華北的兵力。他們的野心受了欺詐的誘惑,他們想只要東響幾聲炮,西放一把火,就能使中國人民喪膽求和,而他們得以最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利益。欺詐是最危險的事,因為它會翻過頭來騙你自己。日本軍人攻下了北平與天津,而戰事并沒有完結。他們須繼續打下去,而不能不把用槍刺穿住的肥肉分給政客們與資本家們一些。他們討厭政客與大腹賈,可是沒法子不準他們分肥。他們更看不起中國的漢奸,而漢奸又恰好能幫助他們作惡。他們須擦一擦手上的血,預備和他們所討厭的政客與漢奸握手。握手之后,那些政客與漢奸會給他們想出許多好聽的字眼,去欺騙中國人與他們自己。他們最不愿要和平,而那些小鼻小眼的人卻提出“和平”;他們本只忠于自己——為升官,為搶錢,而發動戰爭——而政客們偏說他們是忠于天皇。“武士道”的精神,因此,一變而為欺人與自欺,而應當叱咤風云的武士都變成了小丑。他們既要殺人放火,而又把血跡與火場用紙掩蓋上。歷史上將無以名之,而只能很勉強的把他們比作黃鼬或老鼠。
北平為老鼠們凈了街。老鼠是詭詐而怕人的。
他們和政客漢奸們商議,如何由軍事占領變為組織政府與施行“王道”。
這樣的從軍事占領迂回到組織政府,使藏在天津的失意軍閥與官僚大為失望。他們的作官與摟錢的欲望,已經隨著日寇的侵入而由期待變為馬上可以如愿以償。他們以為只要一向日本軍人磕頭便可以富貴雙臨。沒料到,日本軍是要詳加選擇,而并不摸摸腦袋就算一個人。同時,日本軍閥中既有派別,又加上各有黨系的政客與資本家,這樣,日本人須和日本人爭權奪利,華人也就必須隨著亂轉,而不知道主要的勢力是在哪里。他們的簡單的認日本軍閥為義父的辦法須改為見人就叫爸爸。他們慌亂,奔走,探聽,勾結,競爭,唯恐怕落選——這回能登臺,才能取得“開國元勛”的資格與享受。他們像暑天糞窖的蛆那么活躍。
更可憐的是冠曉荷一類的人。他們所巴結的人已經是慌亂而不知究竟如何,他們自己便更摸不清頭腦。他們只恨父母沒多給了他們兩條腿!他們已奔走得筋疲力盡,而事情還是渺茫不定。
冠曉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兩個坑兒,臉色也黑了一些。他可是一點也不灰心,他既堅信要轉好運,又絕不疏忽了人事。他到處還是侃侃而談,談得嗓子都有點發啞,口中有時候發臭。他買了華達丸含在口中,即使是不說話的時候,口中好還有些事作。他的事情雖然還沒有眉目,他可是已經因到各處奔走而學來不少名詞與理論;由甲處取來的,他拿到乙處去賣;然后,由乙處又學來一半句,再到丙處去說。實在沒有地方去說,他還會在家中傳習給太太與女兒。而且,這樣的傳習與宣傳,還可以掩飾自己的失敗,常常的在一語未完而打個哈欠什么的,表示自己因努力而感到疲乏。
假若他的事情已經成功,他一定不會有什么閑心去關切,或稍稍的注意,老街舊鄰們。現在,事情還沒有任何把握,他就注意到鄰居們:為什么像祁瑞宣那樣的人們會一聲不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呢?他們究竟有什么打算與把握呢?對錢默吟先生,他特別的注意。他以為,像錢先生那樣的年紀,學問,與為人,必定會因日本人來到而走一步好運。在他這幾天的奔走中,他看到不少的名士們,有的預備以詩文結交日本朋友,打算創立個詩社什么的。從這些詩人騷客的口中,冠曉荷學會了一套:
“日本人是喜歡作詩的,而且都作中國舊詩!要不怎么說白話詩沒價值呢!”
有的預備著以繪畫和書法為媒,與日本人接近,冠曉荷又學會一套:
“藝術是沒有國籍的,中國人作畫,正和日本人一樣,都要美。我們以美易美,也就沒什么誰勝誰敗之分了!”
有的預備著以種花草為保身之計,他們說:“日本人最愛花草。在東洋,連插花瓶都極有講究!大家在一塊兒玩玩花草,也就無須乎分什么中國人與日本人了!”這一套也被冠先生學會。
這些準備與言論,使冠曉荷想到錢默吟。錢先生既會詩文,又會繪畫,還愛種花;全才!他心中一動:噢!假若打著錢先生的旗號,成立個詩社或畫社,或開個小鮮花店,而由他自己去經營,豈不就直接的把日本人吸引了來,何必天天求爺爺告奶奶的謀事去呢?
想到這里,他也恍然大悟,噢!怨不得錢先生那么又臭又硬呢,人家心里有數兒呀!他很想去看看錢先生,但是又怕碰壁。想起上次在祁家門口與錢先生相遇的光景,他不肯再去吃釘子。他想還是先到祁家打聽一下好。假若祁瑞宣有什么關于錢默吟的消息,他再決定怎樣去到錢宅訪問——只要有希望,碰釘子也不在乎。同時,他也納悶祁瑞宣有什么高深莫測的辦法,何以一點也不慌不忙的在家里蹲著。含上一顆華達丸,梳了梳頭發,他到祁家來看一眼。
“瑞宣!”他在門口拱好了手,非常親切的叫:“沒事吧?我來看看你們!”
同瑞宣來到屋中,落了座,他先夸獎了小順兒一番,然后引入正題:“有什么消息沒有?”
“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