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沉悶了!”冠曉荷以為瑞宣是故意有話不說,所以想用自己的資料換取情報:“我這幾天不斷出去,真實的消息雖然很少,可是大致的我已經清楚了大勢所趨。一般的說,大家都以為中日必須合作。”
“哪個大家?”瑞宣本不想得罪人,但是一遇到冠先生這路人,他就不由的話中帶著刺兒。
冠先生覺到了那個刺兒,轉了轉眼珠,說:“自然,我們都希望中國能用武力阻止住外患,不過咱們打得過日本與否,倒是個問題。北平呢,無疑的是要暫時由日本人占領,那么,我想,像咱們這樣有點用處的人,倒實在應當出來作點事,好少教我們的人民吃點虧。在這條胡同里,我就看得起你老哥和錢默翁,也就特別的關切你們。這幾天,默翁怎樣?”
“這兩天,我沒去看他。”
“他是不是有什么活動呢?”
“不知道!他恐怕不會活動吧,他是詩人!”
“詩人不見得就不活動呀!聽說詩人杜秀陵就很有出任要職的可能!”
瑞宣不愿再談下去。
“咱們一同看看默翁去,好不好?”
“改天吧!”
“哪一天?你定個時間!”
瑞宣被擠在死角落里,只好改敷衍為進攻。“找他干什么呢?”
“是呀,”曉荷的眼放出光來,“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商量的呀!我知道錢先生能詩善畫,而且愛養花草。日本人呢,也喜歡這些玩藝兒。咱們——你,我,錢先生——要是組織個什么詩畫社,消極的能保身,積極的還許能交往上日本人,有點什么發展!我們一定得這么作,這確乎是條平妥的路子!”
“那么,冠先生,你以為日本人就永遠占據住咱們的北平了?”
“他們占據一個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們得有個準備。說真的,你老哥別太消極!在這個年月,咱們就得充分的活動,好弄碗飯吃,是不是?”
“我想錢先生決不肯作這樣的事!”
“咱們還沒見著他呢,怎能斷定?誰的心里怎么樣,很難不詳談就知道!”
瑞宣的胖臉微微紅起來。“我自己就不干!”他以為這一句話一定開罪于冠先生,而可以不再多啰嗦了。
冠先生并沒惱,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作詩,畫畫,也沒關系!我也不會!我是說由默翁作文章,咱們倆主持事務。早一點下手,把牌子創開,日本人必聞風而至,咱們的小羊圈就成了文化中心!”
瑞宣再不能控制自己,冷笑得出了聲。
“你再想想看!”冠先生立起來。“我覺得這件事值得作!作好了,于我們有益;作不好呢也無損!”一邊說,他一邊往院中走。“要不這樣好不好?我來請客,把錢先生請過來,大家談談?他要是不愿上我那里去呢,我就把酒菜送到這邊來!你看怎樣?”
瑞宣答不出話來。
走到大門口,冠先生又問了聲:“怎樣?”
瑞宣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一句什么,便轉身進來。他想起那位竇神父的話。把神父的話與冠曉荷的話加在一處,他打了個冷戰。
冠曉荷回到家中,正趕上冠太太回來不久。她一面換衣服,一面喊洗臉水和熱茶。她的赤包兒式的臉上已褪了粉,口與鼻大吞大吐的呼吸著,聲勢非常的大,仿佛是剛剛搶過敵人的兩三架機關槍來似的。
大赤包對丈夫的財祿是絕對樂觀的。這并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在這幾天內,她已經和五位闊姨太太結為干姊妹,而且順手兒贏了八百多塊錢。她預言:不久她就會和日本太太們結為姊妹,而教日本的軍政要人們也來打牌。
因為滿意自己,所以她對別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干了什么?高第你呢?怎么?該加勁兒的時候,你們反倒歇了工呢?”然后,指槐罵柳的,仍對兩位小姐發言,而目標另有所在:“怎么,出去走走,還曬黑了臉嗎?我的臉皮老,不怕曬!我知道幫助丈夫興家立業,不能專仗著臉子白,裝他媽的小妖精!”
說完,她伸著耳朵聽;假若尤桐芳有什么反抗的表示,她準備大舉進攻。
尤桐芳,可是,沒有出聲。
大赤包把槍口轉向丈夫來:
“你今天怎么啦?也不出去?把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了?你也不害羞!走,天還早呢,你給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腳的小妞兒,還怕走大了腳?”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調的說。“請太太不要發脾氣!”說罷,戴起帽子,懶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后,大赤包還是對尤桐芳開了火。桐芳也不甘心閉口無言的受辱罵。她也還了口。
尤桐芳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尤”是她養母的姓。四歲的時候,她被人拐賣出來。八歲,她開始學鼓書。她相當的聰明,十歲便登臺掙錢。十三歲,被她的師傅給強奸了,影響到她身體的發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臉,皮膚相當的細潤,眉眼特別的秀美。她的嗓子不錯,只是底氣不足,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她的眼補救了嗓子的不足。她到北平來獻技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二歲。一來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來是她曾打過兩次胎,中氣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這樣失意的時候,冠先生給她贖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說別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個矮子。
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讀幾年的書,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聰明,她必能成為一個很有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說,即使她不讀書,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會經驗,和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撲納心[25]的作個好主婦。她深知道華美的衣服,悅耳的言笑,豐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爛掉,而被扔棄在爛死崗子的毒藥。在表面上,她使俏眼,她歌唱,她開玩笑,而暗地里她卻以淚洗面。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親戚;睜開眼,世界是個空的。在空的世界中,她須向任何人都微笑,為是賺兩頓飯吃。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空虛。她切盼遇到個老實的男人,給她一點生活的真實。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姨太太是“專有”的玩物;她須把媚惑眾人的手段用來取悅一個人。再加上大赤包的嫉妒與壓迫,她就更須向丈夫討好,好不至于把到了口的飯食又丟掉。一方面,她須用舊有的誘惑技巧拴住丈夫的心,另一方面,她決定不甘受欺侮,以免變成墊在桌腿下的青蛙。在心里,因為在江湖上走慣了,她比一般的人更義氣一些。以一個女人來說,她也不比任何女人更不貞節。因此,大赤包越攻擊她,她便越要抗辯,她覺得大赤包沒有罵她的資格。不幸,她的抗辯,本來是為得到了解,可是因為用了詬罵的形式來表達,便招來更多的攻擊與仇恨。她也就只好將錯就錯的繼續反攻。
今天,她的責罵不僅是為她自己,而且是為了她的老家——遼寧。她不準[26]知道自己是關外人不是,但是她記得在沈陽的小河沿賣過藝,而且她的言語也是那里的。既無父母,她愿妥定的有個老家,好教自己覺得不是無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騙去了她的老家,也曉得日本人是怎樣虐待著她的鄉親,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設盡方法想接近日本人。
在全家里,她只和高第說得來。冠曉荷對她相當的好,但是他的愛她純粹是寵愛玩弄,而毫無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歡心,當然愿意有個朋友,所以對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對高第以誠相見。
桐芳叫罵了一大陣以后,高第過來勸住了她。雷雨以后,多數是晴天;桐芳把怨氣放盡,對高第特別的親熱。兩個人談起心來。一來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告訴了桐芳,引起桐芳許多的感慨。
“托生個女人,唉,就什么也甭說了!我告訴你,大小姐,一個女人就像一個風箏。別看它花紅柳綠的,在半天空中搖搖擺擺,怪美的,其實那根線兒是在人家手里呢!不服氣,你要掙斷那根線兒,好,你就頭朝下,不是落在樹上,就是掛在電線上,連尾巴帶翅膀,全扯得稀爛,比什么都難看!”牢騷了一陣,她把話拉回來:“我沒見過西院里的二爺。不過,要嫁人的話,就嫁個老老實實的人;不怕窮點,只要小兩口兒能消消停停的過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幫你打聽!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睜開眼,天底下沒有一個親人!不錯,我有個丈夫;可是,又不算個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寬,臉皮厚;要不然,我早就扎在尿窩子里死啦!得啦,我就盼著你有一門子好親事,也不枉咱們倆相好一程子[27]!”
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不少條兒笑紋。
十
北平的天又高起來!上海的炮聲把久壓在北平人的頭上的黑云給掀開了!
祁瑞宣的眉頭解開,胖臉上擁起一浪一浪的笑紋,不知不覺的低聲哼著岳武穆的《滿江紅》。
瑞全扯著小順兒,在院中跳了一個圈,而后把小妞子舉起來,扔出去,再接住,弄得妞子驚顫的尖聲笑著,而嚇壞了小順兒的媽。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壞了,可怎么辦!”小順兒的媽高聲的抗議。
祁老人只曉得上海是個地名,對上海抗戰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慨嘆著說:“劫數!劫數!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興中國敢與日本決一死戰,而在理智上卻擔憂自己的生意:“這一下子更完了,貨都由上海來啊!”
“爸爸,你老想著那點貨,就不為國家想想!”瑞全笑著責備他老人家。
“我并沒說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聲辯。
小順兒的媽莫名其妙,也不便打聽,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并且建議吃一頓茴香餡的餃子。歪打正著,瑞全以為大嫂是要以吃餃子紀念這個日子,而大加夸贊。
“大嫂我幫著你包!”
“你呀?歇著吧!打慣了球的手,會包餃子?別往臉上貼金啦!”
天佑太太聽到大家吵嚷,也出了聲:
“怎么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開,而后告訴媽媽:“媽!上海也開了仗!”
“好!”
“媽,你看咱們能打勝不能?”瑞全喜歡得忘了媽媽不懂得軍事。
“那誰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幾萬小日本再說!”
“對!媽你真有見識!”
“你們要吃餃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兩下子,什么都知道!”
“攙我起來,我幫她拌餡子去;她拌餡子老太咸!”
“媽你別動,我們有的是人!連我還下手呢!”
“你?”媽媽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來。
瑞全忙過去攙扶,而不知把手放在哪兒好。
“算了吧!別管我,我會下地!這兩天我好多了!”事實上,她的病是像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她精神好的時候,她幾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一陣不舒服,她便須趕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來。立起來,她是那么矮,那么瘦,瑞全仿佛向來沒注意過似的;他有點驚訝。他很愛媽媽,可是向來沒想到過媽媽就是這樣的一個小老太太。再看,媽媽與祖父,父親,都長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親,他覺得奇怪,而不知怎么的就更愛她。再看,她的臉色是那么黃,耳朵薄得幾乎是透明的,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上海開了仗,早晚他須由家里跑出去;國家在呼喚他!他走了以后,誰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媽媽呢?是不是能再見到她呢?
“媽!”他叫出來,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她。
“啊?”
“啊——沒什么!”他跑到院中,仰頭看著那又高又藍的天,吐了口氣。
他到東屋看了看,見大嫂沒有容納他幫忙包餃子的表示,沒出聲,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該走了吧?想想看,全面作戰,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里等好消息!”
“到上海去?”
“哪里都可以!再不走,我就要爆炸了!”
“怎么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輕力壯,又像學生的樣子,日本人能輕易放你過去?我不放心!”
“你老這么婆婆媽媽的,大哥!這根本是冒險的事,沒法子想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說,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
“咱們再仔細想一想!”瑞宣含著歉意的說。“怎樣走?怎樣化裝?帶什么東西?都須想一想!”
“要是那樣,就別走啦!”瑞全并沒發氣,可是不耐煩的走出去。
瑞豐有點見風使舵。見大家多數的都喜歡上海開仗的消息,他覺得也應當隨聲附和。在他心里,他并沒細細的想過到底打好,還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態度不使別人討厭。
瑞豐剛要贊美抗戰,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為太太的口氣“與眾不同”。
瑞豐太太,往好里說,是長得很富泰;往壞里說呢,干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她很像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盡量的往上涂抹顏色,頭發燙得像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瑞豐干枯,太太豐滿,所以瑞全急了的時候就管他們叫“剛柔相濟”。她不只是那么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極自私的肉。她的腦子或者是一塊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過是一塊像蹄髈一類的東西。
“打上海有什么可樂的?”她的厚嘴唇懶懶的動彈,聲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滿脂肪。“我還沒上過上海呢!炮轟平了它,怎么辦?”
“轟不平!”瑞豐滿臉賠笑的說:“打仗是在中國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轟平?就是不幸轟平了,也沒關系;趕到咱們有錢去逛的時候,早就又修起來了;外國人多么闊,說修就修,說拆就拆,快得很!”
“不論怎么說,我不愛聽在上海打仗!等我逛過一回再打仗不行嗎?”
瑞豐很為難,他沒有阻止打仗的勢力,又不愿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說上海打仗的事。
“有錢去逛上海,”太太并不因瑞豐的沉默而消了氣:“你多咱才能有錢呢?嫁了你才算倒了霉!看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嗇刻鬼,連看回電影都好像犯什么罪似的!一天到晚,沒有說,沒有笑,沒有玩樂,老都噘著嘴像出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