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忙啊!”瑞豐的小干臉上笑得要裂縫子似的,極懇切的說:“你等我事情稍好一點,夠咱們花的,再分家搬出去呀!”
“等!等!等!老是等!等到哪一天?”瑞豐太太的胖臉漲紅,鼻洼上冒出油來。
中國的飛機出動!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邊老像有飛機響似的,抬著頭往天上找。他看見一只敵機,但是他硬說是中國的,紅著倭瓜臉和孫七辯論:
“要講剃頭刮臉,我沒的可說;你拜過師,學過徒!說到眼神,就該你閉上嘴了;尊家的一對眼有點近視呀!我看得清楚極了!是咱們的!”
孫七心中本來也喜歡咱們的飛機出動,可是經小崔一說,他就不能不借題抬幾句杠。及至小崔攻擊到他的近視眼,他認了輸,夾著小白布包,笑嘻嘻的到鋪戶去作活。到了鋪戶中,他把小崔的話擴大了一些,告訴給小商人們。他一手按著人家的臉,一手用刀在臉上和下巴底下刮剃,低聲而懇切的說:“我剛才看見七架咱們的轟炸機,好大個兒!”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脅之下,誰也不敢分辯。
小崔哼唧著小曲,把車拉出去。到車口,他依然廣播著他看見了中國飛機。在路上,看到日本兵,他揚著點臉飛跑;口中罵著:“全殺死你們王八日的!”而后,把咱們的飛機飛過天空的事,告訴給坐車的人。
李四爺許久也沒應下活來——城外時時有炮聲,有幾天連巡警都罷了崗,誰還敢搬家呢。今天,他應下一檔兒活來,不是搬家,而是出殯。他的本行是“窩脖兒”,到了晚年,他也應喪事;他既會穩當的捆扎與挪移箱匣桌椅,當然也能沒有失閃的調動棺材。在護國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紙錢像大白蝴蝶似的飛到空中,李四爺的尖銳清脆的聲音喊出:“本家兒賞錢八十吊啊!”抬杠的人們一齊喊了聲“啊!”李四爺,穿著孝袍,精神百倍的,手里打著響尺[28],好像把滿懷的顧慮與牢騷都忘了。
李四大媽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緊靠馬路邊,為是看看丈夫領殯——責任很重的事——的威風。擦了好幾把眼,看見了李四爺,她含笑的說了聲:“看這個老東西!”
棚匠劉師傅也有了事作。警察們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趕快把棚席拆掉。警察們沒有告訴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這是日本鬼子怕飛機來轟炸;席棚是容易起火的。劉師傅忙著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們的飛機。
小文夫婦今天居然到院中來吊嗓子,好像已經不必再含羞帶愧的作了。
連四號的馬老寡婦也到門口來看看。她最膽小,自從蘆溝橋響了炮,她就沒邁過街門的門坎。她也不許她的外孫——十九歲的程長順——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么失閃。她的頭發已完全白了,而渾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手指上還戴著四十年前的式樣的,又重又大的,銀戒指。她的相貌比李四媽還更和善;心理也非常的慈祥,和李四媽差不多。可是,她在行動上,并不像李四媽那樣積極,活躍,因為自從三十五歲她就守寡,不能不沉穩謹慎一些。
她手中有一點點積蓄,可是老不露出來。過日子,她極儉省,并且教她的外孫去作小生意。外孫程長順在八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就跟著外婆。他的頭很大,說話有點囔鼻,像患著長期傷風似的。因為頭大,而說話又嗚囔嗚囔的,所以帶著點傻相;其實他并不傻。外婆對他很好,每飯都必給他弄點油水,她自己可永遠吃素。在給他選擇個職業的時候,外婆很費了一番思索;結果是給他買了一架舊留聲機和一兩打舊唱片子,教他到后半天出去轉一轉街。長順非常喜歡這個營業,因為他自己喜歡唱戲。他的營業也就是消遣。他把自己所有的唱片上的戲詞與腔調都能唱上來。遇到片子殘破,中間斷了一點的時候,他會自己用嘴哼唧著給補充上。有時候,在給人家唱完半打或一打片子之后,人家還特煩他大聲的唱幾句。他說話時雖嗚囔嗚囔的,唱起來可并不這樣;反之,正因為他的鼻子的關系,他的歌唱的尾音往往收入鼻腔,聽起來很深厚有力。他的生意很不錯,有幾條街的人們專等著他,而不照顧別人。他的囔鼻成了他的商標。他的志愿是將來能登臺去唱黑頭[29],因他的腦袋既大,而又富于鼻音。
這一程子,長順悶得慌極了!外婆既不許他出去轉街,又不準他在家里開開留聲機。每逢他剛要把機器打開,外婆就說:“別出聲兒呀,長順,教小日本兒聽見還了得!”
今天,長順告訴外婆:“不要緊了,我可以出去作買賣啦!上海也打上了,咱們準得打勝!”
外婆不大信長順的話,所以大著膽子親自到門外調查一下;倒仿佛由門外就能看到上海似的。
老太太的白發,在陽光下,發著一圈兒銀光。大槐樹的綠色照在她的臉上,給皮膚上的黃亮光兒減去一些,有皺紋的地方都畫上一些暗淡的細道兒。胡同里沒有行人,沒有動靜,她獨自立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回屋中去。
“怎樣?外婆!”長順急切的問。
“倒沒有什么,也許真是平安了!”
“外婆你信我的話,準保沒錯兒!”長順開始收拾工具,準備下午出去作生意。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興,都準備著迎接勝利,只有冠曉荷心中不大痛快。他的事情還沒有眉目。假若事情已定,他大可以馬上去渾水摸魚,管什么上海開仗不開仗。但是,事情既沒決定,而上海已經在抗戰,萬一中國打勝,他豈不是沒打到狐貍而弄來一屁股臊?他很不痛快的決定這兩天暫時停止活動,看看風色再說。
大赤包可深不以為然:“你怎么啦?事情剛開頭兒,你怎么懈了勁兒呢?上海打仗?關咱們什么屁事?憑南京那點兵就打得過日本?笑話!再有六個南京也不行!”大赤包差不多像中了邪。她以為后半世的產業與享受都憑此一舉,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湊巧,六號住的丁約翰回來了。丁約翰的父親是個基督徒,在庚子年被義和團給殺了。父親殉道,兒子就得到洋人的保護;約翰從十三歲就入了“英國府”作打雜兒的。漸漸的,他升為擺臺的,現在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雖然擺臺的不算什么很高貴的職業,可是他自己覺到與眾不同。他自己很會吹噓,一提到職業,他便聲明自己是在英國府作洋事——他永遠管使館叫作“府”,因為“府”只比“宮”次一等兒。他在小羊圈六號住三間正房,并不像孫七和小崔們只住一間小屋。他的三間房都收拾得很干凈,而且頗有些洋擺設:案頭上有許多內容一樣而封面不同的洋書——四福音書和圣詩;櫥子里有許多殘破而能將就使用的啤酒杯,香檳杯,和各式樣的玻璃瓶與咖啡盒子。論服裝,他也有特異之處,他往往把舊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當作馬褂——當然是洋馬褂。
在全胡同里,他只與冠家有來往。這因為:第一,他看不起別的人家,而大家也并不怎么特別尊敬他,所以彼此兩便,不必往來;第二,他看得起冠家,而冠家也能欣賞他的洋氣,這已經打下友誼的基礎,再加上,他由“府”里拿出來的一點黃油,咖啡,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醬什么的,只有冠家喜歡要,懂得它們是多么地道,所以雙方就更多了一些關系——他永遠把這類的洋貨公道的賣給冠家。
這次,他只帶來半瓶蘇格蘭的灰色奇酒,打算白送給冠先生。
假若丁約翰是在隨便的一家西餐館擺臺,大赤包必定不會理會他,即使他天天送來黃油與罐頭。丁約翰是在英國府擺臺,這就大有文章了。假若宮里的太監本來是殘廢的奴役,而因在皇宮里的關系被人另眼看待,那么,大赤包理當另眼看待丁約翰。她覺得丁約翰本人與丁約翰所拿來的東西,都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倒是“英國府”那三個有聲勢的字。丁約翰來自英國府,那些東西來自英國府,這教大赤包感到冠家與英國使館有了聯系,一點可驕傲的聯系!每逢她給客人拿出咖啡或果醬的時候,她必要再三的說明:“這是由英國府拿出來的!”“英國府”三個字仿佛粘在了她的口中,像口香糖似的那么甜美。
見丁約翰提著酒瓶進來,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當時所能搬運到臉上的笑意全搬運上來:“喲!丁約翰!”她也非常喜歡“約翰”這兩個字。雖然它們不像“英國府”那么堂皇雄偉,可是至少也可以與“沙丁魚”“灰色奇酒”并駕齊驅的含有洋味。
丁約翰,四十多歲,臉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眼睛永遠不敢平視,而老向人家的手部留意,好像人們的手里老拿著刀叉似的。聽見大赤包親熱的叫他,他只從眼神上表示了點笑意——在英國府住慣了,他永遠不敢大聲的說笑。
“拿著什么?”大赤包問。
“灰色奇!送給你的,冠太太!”
“送?”她的心里顫動了一下。她頂喜歡小便宜。接過去,像抱吃奶的嬰孩似的,她把酒瓶摟在胸前。“謝謝你呀,約翰!你喝什么茶?還是香片吧?你在英國府常喝紅茶,該換換口味!”
“坐下,約翰!”冠先生也相當的客氣。“有什么消息沒有?上海的戰事,英國府方面怎么看?”
“中國還能打得過日本嗎?外國人都說,大概有三個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丁約翰很客觀的說,倒仿佛他不是中國人,而是英國的駐華外交官。
“怎么完?”
“中國軍隊教人家打垮!”
大赤包聽到此處,一興奮,幾乎把酒瓶掉在地上。“冠曉荷!你聽見沒有?雖然我是個老娘們,我的見識可不比你們男人低!把膽子壯起點來,別錯過了機會!”
冠曉荷愣了一小會兒,然后微笑了一下:“你說的對!你簡直是會思想的坦克車!”
十一
日本侵略者是相當細心的。對中國的一切,他們從好久就有很詳密的觀察與調查,而自居為最能了解中國人的人。但是,他們要拿那些數目字作為了解中國文化的基礎,就正好像拿著一本旅行指南而想作出欣賞山水的詩來。同時,他們為了施行詭詐與愚弄,他們所接觸的中國人多數的是中華民族的渣滓。這些渣滓,不幸,給了他們一些便利,他們便以為認識了這些人就是認識了全體中國人,因而斷定了中國文化是低落的,腐敗的。國際間的友誼才是了解文化的真正基礎,彼此了解并尊重彼此的文化,世界上才會有和平。日本人的辦法,反之,卻像一個賊到一所大宅子中去行竊,因賄賂了一兩條狗而偷到了一些值錢的東西;從此,他便認為宅子中的東西都應該是他的,而以為宅子中只有那么一兩條可以用饅頭收買的狗。這,教日本人吃了大虧。他們的細心,精明,都因為那兩條狗而變成心勞日拙[30],他們變成了慣賊,而賊盜是要受全人類的審判的!
他們沒有想到在京津陷落以后,中國會有全面的抗戰。在他們的軍人心里,以為用槍炮劫奪了京津,便可以用軍事占領的方式,一方面假裝靜候政治的解決,一方面實行劫搶,先把他們的衣袋裝滿了金銀。這樣,他們自己既可達到發財的目的,又可以使軍人的聲勢在他們國內繼長增高。因此,八路軍的在北,上海在南,的抗戰,使在京津的敵寇顯出慌張。他們須一方面去迎戰,一方面穩定京津;他們沒法把京津的財寶都帶在身上去作戰。怎樣穩定京津?他們覺到有把他們所豢養的中國狗拉出來幾條的必要。假若在這時候,他們能看清楚,中國人民既敢抗戰,必定是因為在軍事的估量而外,還有可用的民氣,在物質的損失中,具有忍無可忍的決心,他們就會及時的收兵,免得使他們自己墮入無底的深淵。可是,他們不相信中國是有深厚文化的國家,而只以槍炮的數目估計了一切。
醞釀了許久的京津政治組織,只出來了沒有什么用處的地方維持會與替日本人維持地面的市政府。日本軍人們心里很不痛快,因為這樣的簡陋的場面頗有損于“帝國”的尊嚴。漢奸們很不高興,因為出頭的人是那么少,自己只空喜歡了一場,而并不能馬上一窩蜂似的全作了官。好諷刺的人管這叫作傀儡戲,其實傀儡戲也要行頭鮮明,鑼鼓齊備,而且要生末凈旦俱全;這不能算是傀儡戲,而只是一鑼,一羊,一猴的猴子戲而已。用金錢,心血,人命,而只換來一場猴子把戲,是多滑稽而可憐呢!
冠曉荷聽了丁約翰的一番話,決定去加入猴子戲,而把全面的抗戰放在一邊,絕對不再加以考慮。市長和警察局長既然發表了,他便決定向市政府與警察局去活動。對市政與警政,他完全不懂,但是總以為作官是一種特別的技巧,而不在乎有什么專門的學識沒有。
他和大赤包又奔走了三四天,依然沒有什么結果。曉荷于無可如何之中,找出點原諒自己的道理:“我看哪,說不定還是講和。講和之后,早晚原來的大小官兒都官復原職。要不然,就憑咱們這點本事,經驗,和活動的能力,怎么會就撲個空呢?”
“放你的狗屁!”大赤包心中也不高興,但是還咬著牙不自認失敗。“你的本事在哪兒?我問問你!真有本事的話,出去一伸手就拿個官兒來,看看你!不說你自己是窩囊廢,倒胡猜亂想的泄自己的氣!日子還長著呢,現在就泄了氣還行嗎?挺挺你的脊梁骨,去干哪!”
冠先生很難過的笑了笑。不便和太太吵嘴,他暗中決定:無論用什么方法,也得弄個官兒,教她見識見識!